許文夫一看自己的書桌,就知道被女兒動過了。家里擁擠,父女倆只好合用一個書房。學堂已經呈報了設立女子學院的報告,學政胡大人還未允準。許文夫知道此事阻力甚大,上面總拿風化問題說事,支持他的官員甚少。今日他去了學政衙門見胡學政,談及此事,胡學政態度有所變化,竟然耐心地聽了他設立女子學院的通盤考慮,校舍、師資、生源及課程設計,對前三個問題表示滿意,最難的是生源問題,但就濟南府,很多開明的達官巨賈都有讓女兒或孫女讀書的愿望。唯有課程一事,頗費周章,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子畢業后做官乎?經商乎?抑或到實業公司做事?
面對胡學政的詰問,許文夫拿出了昔日與龍謙交流該問題時龍謙的見解,子女是否有出息很大程度取決于母親,因為孩子更愿意接受母親的教誨。母親有文化,子女有文化,母親有教養,子女有教養…胡學政深為激賞,連聲說好。但是這課程設計,還要仔細考慮才是。
畢竟有了希望,如果開設女子學院,許思也就不需要女扮男裝了。
許文夫整理了一下書桌上的東西,最上面的一本《石頭記》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套書是他出洋前買的,一直陪伴了他在海外十余年的時光,書卷已經被翻了起了毛邊,原來的封面毀掉了,自制的封面都換了兩次…倒是回國后,特別是接任周學熙主持山東大學堂校務以來,事務繁鉅,再也沒有閱讀過這本天下奇書了。這本書突然出現在書桌上,無疑是女兒所為。
許文夫隨意翻了一下。見扉頁上用西洋水筆寫了一首《臨江仙》:
惆悵西堂人遠,仙家白玉樓成。可憐殘墨意縱橫,茜紗銷粉淚,綠樹問啼鶯。
多少金迷紙醉,真堪石破天驚。休言誰創與誰承。傳心先后覺,說夢古今情。
筆跡無疑是女兒的,但許文夫卻不相信這是女兒的作品。這首格律精嚴意境不凡的《臨江仙》做了對《石頭記》最高度的概括,區區五十四個字將后人對曹雪芹的追念、對作品的推崇及對殘卷遺失的深切惋惜表露的一覽無余,下闋更是立意高遠,“休言誰創與誰承。傳心先后覺,說夢古今情!”詞作者拋開紛擾不休的石頭記作者之謎,而是高度肯定作品的價值,真是深合我心哪。
小思懂詩詞,但僅限于欣賞而已。要做出這首《臨江仙》卻是不可能!第一她寫不出,第二她未必對該書有如此深刻的理解。上闋最后兩句。“茜紗銷粉淚,綠樹問啼鶯”是書中隱藏的重要情節,許文夫覺著熟悉,仔細翻閱了相關章節才明白了詞作者的意思。小思不會讀書到這種境界的。
這首詞不是女兒的作品!那么,她是從哪兒抄來的?許文夫立即叫來了許思。
“這,從哪兒抄來的?”許文夫點著書卷問女兒。
“什么叫抄來的?就不興是人家作的?”許思看到父親關注那首詞,很是高興。
“那好。這兩句是什么意思?你來給我解釋。”
“這兩句不好嗎?至少有詩意而且押韻。”許思臉紅了。
“作詞絕不是為了押韻而押韻。否則只要手邊有一部韻書,誰都可以當詞人了。這兩句揭示了書中隱藏的重要情節,你讀書不細,自然領會不到。說吧,從哪兒抄來的?”
“父親覺得此詞如何?”許思不做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
“不夸張地講,這是為父見過的評價《石頭記》最妙的詞作。尤其是最后三句,韻味無窮啊。像你這個年紀的人是寫不出的。”許文夫品味著該詞。
“后三句最好嗎?我倒覺得上闋的前三句最妙。‘可憐殘墨意縱橫’七個字寫盡了對丟失后四十回的痛惜和惆悵。將《石頭記》比作仙家之作,更是精當。”許思喜滋滋道。
“該詞可上本期《學報》無疑。但要署名真正的作者。如果署你的名字,你敢嗎?”
許思當然不敢。“從未講過是人家寫的呀?說過嗎?”
“是你的同學所作?”許文夫忽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他倒是知道有幾個學生詩詞底子極好,肯定在家里受過嚴格的訓練,特別是那個叫嚴文彬的浙江學子,古文底子極好,曾與老師辯解《詩經》而不屈。《山東學報》上常有他的文章刊發。
“他們哪里寫得出來?”許思搖頭晃腦。
“也是。”許文夫點點頭,“觀其詞義,作者必是久歷滄桑。像你們這個年紀…”許文夫搖搖頭。
“喔,父親未免小瞧了年輕人。自古英雄出少年,誰說年輕就做不出?”
“看樣子你是知道作者的?這個人為父認識嗎?”
“認識。”
“好吧。我還有事,你先出去吧。”許思本以為父親會追問作者,卻沒想到父親匆匆結束了談話。
許文夫想到作者是誰了。心底的不安升騰起來。
晚上睡下后,許文夫問老妻,“最近有客人上門嗎?”
“客人?”許太太一頭霧水。
“哦,我的意思是我不在的時候,可有客人上門找小思?”
“絕對沒有!”許太太心想,女兒女扮男裝求學已經很出格了,怎么會有男子上門來找?那不是壞了門風嗎?“說到這里,倒是該替小思操操心了。再有一年,她就二十了!”
“是,我當然操心。詠兒不是來信說老張家小兒子福生嗎?我想讓他帶來見見面。”聽見太太否認有人上門,許文夫松了口氣。但他并不認為女兒年齡已經很大了。十余年留洋的經歷,使得許文夫深刻地認識到自己國家和社會的許多陋習弊端。早婚、纏足,納妾,不一而足。
“那敢情好。你早該操一操小思的心了。”許太太喜道。心想子女的婚姻都是丈夫的權力,但自己這位一走十余年的夫君確實受了洋人的影響,多次說女子早嫁問題多多,而且不顧她的反對堅持讓女兒男裝求學。好在他便是學堂總辦,否則絕對不允許女兒作此事。
留在老家的兒子許詠前些日子來信說起張家幼子張福生的事,認為此子堪配妹子。張家是許家世交,張福生之祖父與許文夫父親是同榜進士,交情是極好的。但在許文夫這一代兩家似乎有些疏遠了,主要原因是許文夫留洋十余年之故。但上一代的交情擺在那里,對方的家境一清二楚,許太太一聽便深為滿意。
第二天早上許文夫叫了女兒坐了家里長雇的馬車一同赴校的路上,問及昨天的那首詞的作者,許思卻死活不愿說了。
許文夫笑一笑,“是將軍所作,沒錯吧?”因為有個馬車夫在,他故意略去了他的姓。
許思一驚,以為父親在龍謙處看過那首詞。旋即想起父親昨日的神態,于是否認道,“他一個武夫,豈懂詩詞?”
“錯!‘休言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盡解詩’。沒有讀過嗎?他文武全才,我早知之。作這樣一首詞對于他,怕是不難。只是你須告我,他如何給你該詞的?你們常通信嗎?”許文夫冷冷問道。
“啊!”
濟南府已經建立了郵局,算是新政的成果之一。郵差大多是從巡防營裁汰下的人員,經過培訓后從事了這種新型職業。薪水定的不低,與警察相當。行走在街上,常看到騎馬而過的身穿黃綠制服的郵差。許文夫昨夜推想,龍謙與女兒見面的機會不多,若是他去學校找女兒,以他的身份,難以做到人所不知。而女兒要去見他,更是沒有機會。所以斷定是用通信的方式交流。
其實昨晚與女兒討論此詞時,看到女兒的神態,許文夫已經想到了那個人。自龍謙做客許府后,女兒有意無意總是打聽他的消息,引起了許文夫的懷疑。少女懷春是常事,傾慕英雄也是人之常情。龍謙年紀比起女兒也算不得很大,若是龍謙尚未婚配,以他對其了解,定會促成其事!但是龍謙早已娶妻生子,此事便引起他的反感了。雖說有地位有財力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態,但許文夫卻不會讓女兒做妾!
那邊許思早已被父親的問話搞得花容失色!其實,便是將她與龍謙之間屈指可數的幾封信公開,怕是也找不到一點私情所寄。但是父親的詰問卻擊中了女孩子心底那點朦朧的隱秘,禁不住有些羞怒了,“我寫信向他討教,又有何不可?!”許思叫道。
許文夫嘆口氣,望一望坐在前面的馬車夫,“小思!看來我要和你好好談一談了。你認為他悠閑到可以有時間與一個毛丫頭探討詩詞的地步了嗎?”
許思突然叫道,“停車!停車!”
馬車夫一聲吆喝,馬車停下了。許思跳下馬車,自顧自朝學校方向走去。
“唔,不要管她。咱們走吧。”許文夫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