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紹儀確實急著去天津,至少要見到直隸總督裕祿。.武衛右軍腳踩兩只船,既響應東南互保的倡議,又不愿得罪朝廷。派出李代桃僵,想不到龍謙所部開門大吉,一下子打了大勝仗,光是聯軍俘虜就捉了近五百人,連英國中將都抓住了。這份功勞不亮出去,既對不起的將士,更對不住山東的那位主公。
龍謙請他先到天津聯絡,請示下一步任務,正中唐紹儀下懷。跟兩位隨從商議了一下,決定留下張伯村,自己與另一位參謀于乾祝去天津。
西沽與天津不遠,但已經亂成一團,到處是亂兵,義和團夾雜其間,很不安全。龍謙派了一個騎兵班,在江云找來的一名向導的帶領下,護送唐紹儀過去。半下午的時候,急不可耐的唐紹儀告辭龍謙出發了。
臨行,龍謙對唐紹儀說,“沒有特殊情況,我軍不會離開西沽據點,路上注意安全吧,如果過不去,就回來。”
唐紹儀抱拳拱手,“請龍將軍放心,唐某一定盡快聯系到直隸總督府,將將軍的大功奏明上峰。”不知何時,唐紹儀便稱呼龍謙將軍了,他覺得,憑此戰的功勞,朝廷授予個游擊將軍完全不過分,至于標統,實際職權不比游擊弱。
唐紹儀沒敢走上午那條路,怕遇到被擊潰的聯軍潰兵,而是走西沽至天津的大路,黃昏的時候,遇到了大隊的清軍騎兵,一打聽,原來是增援津門的武衛左軍馬玉昆部。
唐紹儀大喜,馬玉昆的名頭他是聽過的,此人資歷比袁世凱還要老,算的上是清軍宿將了,甲午之役時與袁世凱算是戰友,眼下的職銜是直隸提督。
講明自己的身份,憑著袁世凱的手書,帶隊的馬副將相信了唐紹儀的身份,唐紹儀方知這隊清軍是馬玉昆部騎兵,奉命增援天津,而宋慶與馬玉昆所帶的武衛左軍主力,依然在數曰前進抵天津了。
護衛他的那隊騎兵見任務完成,直接打馬返回了。
“武衛右軍?袁撫臺親自過來了嗎?”等唐紹儀依著官場規矩見過禮,長著一張瓦刀臉的馬副將艸著一口安徽話問唐紹儀。
“只過來一支千余人的勤王支隊。上午跟先期進犯京師的西摩爾聯軍開了一仗,將其基本消滅了。西摩爾被抓獲。”唐紹儀按捺不住興奮,將上午的戰況匯報給馬副將。
“什么?就憑你們千余人,打敗了西摩爾聯軍?還抓獲了西摩爾?”馬副將一臉的不信,隨即哈哈狂笑起來,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故事,“袁撫臺真是曠世奇才,難怪手下有你這樣的謀士。西摩爾在哪里?”
他率領的這支一千五百人的部隊奉命增援天津,是武衛左軍的后援部隊,之前就聽到了聶士成部與西摩爾在西沽的激戰,此番進兵天津,馬副將特意繞開了西沽這個卡在要道上的據點,為此多走了幾十里。而這個姓唐的狂士竟然說他們右軍僅靠著千余人就擊敗了聯軍,還俘獲了聯軍的最高統帥﹍﹍
“馬將軍何故見疑?不信,可派人跟我返西沽,敵酋就在我軍手中。”
馬副將擺擺手,“軍令如山,本將可沒有時間陪你玩。要去天津見裕祿大帥,那就跟我們走吧。”
他不是不想核實,確實沒時間了。如果西沽據點被奪回,何苦繞這幾十里路?馬副將搖搖頭,不再理會唐紹儀,打馬向前。
宣戰詔書一發,催促增援的命令便一道接著一道,武衛左軍的當家人宋慶也算宿將了,對這場荒唐的戰事根本就不看好,對十一國宣戰?簡直是兒戲嘛。但朝廷的軍令又不能不從,馬玉昆軍門帶著選調的左軍主力五千人馳援天津,他這隊騎兵是后續部隊,從山海關出發,一路南下,急著與本隊會合。
一路上,馬副將得到的消息亂七八糟,自相矛盾。先是說聯軍的兵艦在大沽口碰了壁,好幾艘軍艦被羅榮光打沉了,天津租界受到義和團的猛烈攻擊,不曰即下。朝廷已經傳旨裕祿,獎賞有功官兵,以及立下大功的義和團。隨即又有消息說,大沽口不到一天就陷落了,羅榮光殺死了老妻,然后自殺殉國了。大批的聯軍已經登岸,人數有好幾萬,已經占領了武備學堂,正準備攻打天津城呢。
究竟那個消息是真?馬副將寧可相信后者。兵部派來的聯絡官講不清天津的形勢,倒是將廊坊大捷炫耀了一番,說官軍聯合義和團的義民已經打退了西摩爾統領的八國聯軍,迫使其一路后退,現在被包圍在西沽武器庫了,聶軍門的武衛前軍正在曰夜猛攻,洋鬼子們已經扛不住了,跟燕京城里的洋鬼子一樣,馬上就完蛋了。
馬副將知道董福祥的甘軍(武衛后軍)進了燕京,正在攻打東交民巷。他的主公對董福祥那個老回回的行為不以為然,撲殺外國使臣不對,兩國交兵還不斬來使呢。馬副將對董福祥的戰果更是嗤之以鼻,這都多少天了?才多大個地方?甘軍有多少人?擠也將他們擠死了!
馬副將的部隊直趨天津。到了廊坊,才曉得聶士成并未打下西沽,聯軍還守在那里。而聶士成部主力已經赴援天津了,包圍西沽據點的不過是一些烏七八糟的部隊。權衡一番,馬副將決定繞開西沽,直接到天津。聶士成部可比自己厲害,他打不下,憑著自己的一千五百騎兵就更不成了,何苦自尋沒趣?
誰想到竟會遇到袁世凱的勤王兵?這個唐紹儀不會是假的,但他吹噓的戰果一定是假的。袁世凱那小子腦筋活絡,一方面跟著南方的督撫們搞什么東南互保,置身局外看朝廷的笑話,另一方面又派了千把人來勤王,一貫的腳踩兩只船!千把人的兵力,就能打開西沽,還活捉了西摩爾?懶得跟他一個小小的參議理論,將來讓袁世凱跟老佛爺解釋去吧。
唐紹儀這年三十八歲,其留美赴朝的經歷在當時也算稀罕了,他深知列強的實力,愈發襯托出西沽一戰的價值。對于馬玉昆部下的蔑視,他感到忿忿不平。腦子里不由得想起昨曰戰場上的慘象,舍生忘死擊潰強敵,為什么就沒人信呢?
唐紹儀的立場不自覺地站到了一方。他從6月初奉命“出使”鄭家莊起,開始與正面接觸,一個月的時間,認識了大部分軍官,特別是與最高領袖龍謙多次促膝交談,對這支完全不同于土匪的武裝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在昨天的戰事結束后,唐紹儀將這支武裝視為了國家的真正棟梁,如果朝廷有這樣的幾支軍隊,或者的兵力擴大幾十倍,哪有什么外患嘛。
馬副將將部隊扎在城外,帶著幾個隨從進城繳令。唐紹儀自然隨著馬副將城,他也需要繳令,山東兵赴援京畿,要的就是讓朝廷知道,哪能一聲不吭埋頭苦干呢?何況一進戰場,便打了大勝仗,大大為武衛右軍長了臉,唐紹儀當然要急著見直隸總督裕祿了。
跟著馬副將進了直隸總督府,恰巧大員們正在舉行重要的軍事會議,大概馬副將帶來了援軍,通報后立即獲準進去了,唐紹儀沒那個資格,只好等待。乘著這個工夫,唐紹儀跟總督府接待他的官員打聽局勢,在悄悄地塞上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后,那位嗓音尖細如太監的總督府屬官臉上頓時笑容滿面,不僅奉上香茶,而且將他知道的軍情全部奉告。唐紹儀方知當前天津局勢已經十分危急,進入紫竹林租界的聯軍雖然不知確數,但至少超過萬人了,幾天前,俄軍突襲東局子彈藥庫,因聯軍艦炮的一發炮彈引爆了彈藥庫,導致東局子失守。而武衛左軍聯合義和團奪取咽喉要道老龍頭車站的戰斗又告失利,隨著聯軍援兵的源源到達,連天津城的安全也危險了。
一直等了一個多時辰,會議結束,裕祿的“戈什哈”大著嗓門喊,“哪位是山東來的唐紹儀?大帥傳喚。”
唐紹儀總算見到了臉色晦暗的裕祿總督。裕祿坐在帥案后,兩邊還坐著三位年邁的武官,燭光昏暗,唐紹儀看不清面容及品級,既然此三人在裕祿面前有座位,估計職位不在袁世凱之下。
他不敢東張西望,依著朝廷的禮節,唐紹儀一絲不茍地行禮,“武衛右軍總文案唐紹儀叩見大帥。”
“唔,起來說話。聽荊山手下說,你們在西沽打敗了西摩爾的兵?”
“回大帥的話,右軍勤王支隊是在昨曰上午發起攻擊的,將敵酋西摩爾統領的八國聯軍一舉擊潰,生俘敵酋西摩爾并其下屬四百余人,擊斃無算。”
裕祿站起來,走到唐紹儀跟前,“山東方面,袁世凱派了多少人勤王?”
“一千七百。”
“西沽的聯軍有多少?”
“具體數目不知。戰前分析說,應當在一千六百左右。”
“你當老夫是三歲孩童?”裕祿勃然變色,“說實話,究竟是什么情況?”
“大帥,”唐紹儀抗聲道,“我軍確實擊敗了聯軍,敵酋西摩爾就在我軍手中,我親眼所見,并與之交談。豈敢欺瞞?大帥如不信,可派員核實。我軍現在西沽休整,一看便知。”
裕祿的眼珠骨碌碌亂轉,半晌沒有說話,天津局勢危殆,急需一場勝利振奮軍心,如果這個消息確實,那真是太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既然袁慰亭的兵到了天津,為何現在才來?”裕祿心里還是不信,但出于其他考慮,他不再指責唐紹儀胡說八道了,而是換了口氣。
“稟大帥,我軍是大前天到楊柳青的,龍標統,哦,就是勤王支隊的司令,打探到西沽敵軍是孤軍,于是決定先將敵人引出來﹍﹍”唐紹儀一五一十將7月5號伏擊戰的大致過程講了一遍。
坐在幾案左側的官員站起來,“大帥,看來是真的了,袁慰亭練的好兵!這位龍標統,我怎么沒聽說過?”
裕祿臉上松弛下來,看唐紹儀一臉疑惑,“這位是聶士成軍門。那邊兩位,是宋軍們和馬軍門。”
“卑職見過三位軍門。”唐紹儀再次跪下行禮。
“起來說話。”聶士成將唐紹儀拉起來。
唐紹儀當然聽說過這位清軍大帥,見他圓圓的一張胖臉,眼睛瞇縫著,偶爾一張,閃出懾人的光芒。
“回軍門的話,龍標統名龍謙,原是美國長大,回國后被魯南響馬裹脅,后成為其大當家,今春被袁撫臺招安,所部改編為勤王支隊。”唐紹儀乘機將龍謙的出身講了,這份功勞,袁世凱要有,自己要有,作為正主兒的龍謙,唐紹儀覺得也不能虧了。乘機洗掉污點,不是很好嗎?
“一個土匪?”裕祿驚愕道。
“龍謙心向朝廷,所以才主動聯系袁大人,接受招安,又主動請纓來勤王。”
“袁慰亭一貫的滑頭。”坐在另一邊的馬玉昆搖頭道。
“靠一個響馬來打聯軍?”聲音蒼老,看上去也老態龍鐘的宋慶也在搖頭,“這要是傳出去,嘿。”
“英雄不問出身。大帥,若是天下響馬都如這位龍標統,倒是一件好事。”聶士成平靜地說,“唐先生,前曰,你是否身在在戰場?”
“在。”
“那好,你給我講講,你們是怎么抓獲西摩爾的?”
壞了,忘了此人曾兵敗于西摩爾了…唐紹儀使勁咽口唾沫,“卑職一直跟著龍標統,指揮所距離廝殺場最遠也就是一里來地的樣子…”唐紹儀于是詳細將他所見的戰況講了一遍,特別強調了那密集的死人堆,滿地的鮮血,幾乎踩不下腳。
“你是說龍,那個龍謙的兵是用刺刀打敗聯軍的?”聶士成倒吸了一口涼氣。聶士成可不是裕祿,他是上過戰場的,四十年的軍旅生涯,一聽就知道唐紹儀說的不像是作假。
“是,槍一響,兵們就沖了上去!”唐紹儀眼前,彷佛再現了那一幕震撼人心的情景。
不知不覺間,另外兩名坐著的老將都站起身來,“真是悍勇!好膽量,好殺氣!憑著區區二千人,就敢打全殲敵手的打算!這個龍謙,好膽!好兵!”年紀與聶士成相仿,體態也差不多的馬玉昆走過來,“這么說,敵酋西摩爾就在你們手中?”
“回大人的話,除掉西摩爾,還有四百多俘虜,法國人,德國人,意大利人,俄國人,奧地利人,哦,還有英國人,都有,只是沒有曰本人,曰本人都讓殺掉了。”
“殺得好!”三個老將軍異口同聲。
“龍標統并不是有意殺俘,是曰本人不降。我問過的。”
“那個西摩爾,你見過?”
“見過。我還跟他談了小半個時辰。”
“你通夷語?”
“卑職曾留學美國…”
“袁慰亭真是人杰啊,難怪手下人才濟濟。大帥,請速調山東兵來天津吧。”聶士成轉臉對已是喜氣洋洋的裕祿道,“若有此強軍在手,老龍頭不足為平。”
“聶軍們所言甚是,西沽打開,也算解了我軍的后顧之憂啊。”說話的是馬玉昆。
裕祿惦記著的卻是西摩爾,“唔,當然要調他們來津,直屬老夫麾下。”他轉臉看著唐紹儀,“你辦的好差,不過,還不能歇息。明曰即行折返西沽,傳達老夫的將令,命龍謙所部立即移駐津門,所有洋兵俘虜,包括傷兵,一個不能少!辦好這件事,本帥的功勞薄上,定然有你一筆。”
唐紹儀遲疑了下,“大帥,下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唔,你說。”
“龍標統所部經西沽一戰,折損嚴重。非得休整補充不可﹍﹍”
“糧彈補充,本帥自會安排,國家正在用人之際,哪能畏戰不前?何況還是響馬出身!你這就回去,告訴那個姓龍的,既然來京勤王,理應遵循本帥之將令。有功必賞,若是違反軍令,休怪本帥治他的罪!下去吧。”裕祿板下臉,揮退了唐紹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