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大院的門還未往里面走,那滿園的金紅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被陽光載著卷入了眼簾里,直到入院,林年才方知紅墻外的銀杏與楓葉不過只是虛映個景兒,那些探出黃瓦的火紅枝頭是在向路人警示千萬不要誤入其中,否則便會陷入那烈焰熊熊燃燒的金紅大苑。
大院門后沒有像是正常進院鋪設的屏風,推開那扇金釘澆筑的大門,視線就毫無準備地去被那寬闊、燃燒的火紅院落擁抱、燒灼,讓人呼吸停滯,渾身上下都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燥熱。呼氣,再呼氣,鼻腔中全是那比之盛秋還要盛的火焰氣味!
火火火火火。
林年覺得一股熱浪掀起了自己的發絲,眼前的一切都因為高溫發卷扭曲。
進入大院的每一個人的眼簾內,仿佛都下了一場燃燒著的楓葉與銀杏的傾盆暴雨,金與紅的天火遮天蔽日洶涌而下,淹沒了大地漫過了他們的口鼻,那雄渾艷麗到讓人不忍直視卻又無法躲避的金紅落葉層層疊疊地填在院子的每一個角落,一場燎原的大火燒紅了所見的整個世界,灼灼點燃了視角的每一個狹點。人若是溺水,便回上浮尋找喘息的余地,自然而然的每一個進院的人都做了一個相同的動作――抬頭將目光挪向藍得一點渣滓都沒有的藍天,才能讓眼睛貪婪地在水洗的藍色里吸上那么一口氧氣稍作休息。
巨大的院落沒有任何的遮擋物,唯有不合時節卻開得浪漫火紅的銀杏樹與楓葉樹摘滿了整個院落,每一棵樹的間隔、落點都有相當考究的布置,看似遍地所見,但卻符合了風水與景致學說的妙論,不擁擠也不疏散,完美地將空曠的院落包圍了起來,就像木材堆疊的篝火結構,烈焰的高溫將篝火的周遭燒成灰盡,卻留得中心那必不可少的一點“空”。
“空”之處,自然就是院落的中心,在那里有一張白色的石桌,來BJ這些日子多少逛過一些知名景點,譬如故宮、圓明園等地方的林年認出了那是一張漢白玉的石桌。所謂“玉砌朱欄”說的就是這種石材,潔白無瑕到讓人心靜,屹立在燃燒的大院中成為火紅中突兀的一點白,情不自禁地就吸引著人過去,藏往灼熱之中唯一的避風港。
他們走近,腳下的秋葉碎出細密的金秋卡擦,躍過金紅的火海,走近那雪白的一圈安寧港。
漢白玉的石桌上坐著兩個人,一個老人,一個女人。
老人很老,老到了骨髓里。人越老,就越空,老到被歲月蛀光了骨髓里的分量,自然就會顯得就輕,那一身的寬衣博帶也遮不住那如紙般輕的身骨,仿佛那院落里隨意的一片紅葉,無根無依,風灌入大袖翩翩的衫里攏起一團團空洞。
女人很美,也美到了骨髓里。
老天爺賞飯吃這句話林年聽過很多次,多是別人夸贊他的天賦,但現在雖然不同時也不同景,他卻愿意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送給漢白玉桌上坐著的這個穿著雪白色提花連衣裙的女人。
薄云衣,細柳腰,李獲月此前努力的一切原來都是在向對方進行橫向的模彷,她只是擔心不修邊幅的自己和她坐在一起會顯得丟人現眼,而所謂的丟人卻不是丟自己的人,而是怕丟了女人的面子,女兒顏色不如母親是對母親最大的羞辱。
女人坐在漢白玉石桌邊,雙手規矩地放在雙膝上,微微側著頭臉上帶著不似作假的吟吟笑意隔著火紅的秋葉望著走來的幾人,那純粹的歡喜和美麗的情緒就像她的模樣一樣讓人感受到一股柔情似水的“真切”。
“哇,真是老祖宗...啊,蘞蔓阿姨真的也在...壞了壞了。”林年聽見司馬栩栩小聲碎碎念。
“什么意思?”林年同樣小聲地問。
被強迫著跟進院子的司馬栩栩有些麻木地低頭說,“蘞蔓阿姨很難搞的...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林年還是有些不理解司馬栩栩的意思,但看得出對方不情愿來的情緒是真的。
在進院后,林年身后原本百般不情愿的司馬栩栩便無聲老實了下來,一直以來給人跳脫印象的脾性瞬間消失不見,頭部微微仰起,背部挺直,雙手自然下垂著,腳步平穩緩慢,在靠近漢白玉桌后與李獲月、唐裝男人一齊停步,三拜行禮。
莊嚴,尊重,不用猜測也知道對方的身份底細。
“來了。”漢白玉桌上的老人雙手微攏看向走來的林年幾人說。
他的聲音略顯渾濁,但卻不妨礙聽得清楚。
林年不懂正統的一些禮節,保持了最基礎的禮貌,向這位不知年歲的老人和一旁靜坐著,面帶笑顏一直看著李獲月的女人微微欠身頷首,“秘黨執行部專員,林年。”這種場合他不再介紹自己為卡塞爾學院的學生,秘黨專員的身份該是更有分量一些,也更適合眼下的局面。
老人望著林年,他的眼窩深陷,幾乎讓人找不到眼球的存在,林年凝視那眼眶其內仿佛是黝黑的墓淵,深去看才能見到藏得最深的那一抹微光,刺眼令人不適。
老人沒有說話,在場其他人便等候,少時才能聽見那渾濁暮氣的聲音略微感慨地說,“少年英雄,此為非常之人也。”
如果林年回頭,就能看到司馬栩栩臉上的驚異,以及被李獲月稱為史官的那位唐裝男人神色的震動,李獲月則是沒有太大反應,仿佛意料到了這幅場景的出現。
“開始吧。”老人看向林年身后的唐裝男人微微頷首說。
唐裝男人行禮,然后徑直走到了漢白玉石桌一側找到石墩位置坐下,從懷中拿出一本綠松紋的冊子打開攤平在石桌邊上,又拿出一只格外復古的狼毫毛筆和便攜式的硯臺,現場研磨墨汁,提筆在冊上書寫。
辛卯年,乙未月,丙戌日。司馬宗族長會與秘黨雄子林年龍鳳苑聚,欣然開口贊譽曰:“少年英雄,此為非常之人也。”
林年視野好視力也不差,看得清冊上的文字,頓然明白了“史官”還真就是“史官”,這個男人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是負責將今天這場會談完整記錄下來的記錄官。
“司馬家族宗族長當面。”在老人身旁靜坐的女人,此時起身,雙手疊在身前,平視各位,“還請各位入席。”
林年敏銳地察覺到女人在平靜之下隱藏了某種情緒,她似乎在按捺自己,藏著某種沖動?
“我去,上一個得到這種品評的我記得還是‘伯達’吧?呃,但‘伯達’好像死得有點早...”林年聽見身旁的司馬栩栩在用微不可聞的聲音碎碎念,“老祖宗怎么一上來就給品評,不會是鴻門宴吧但為什么蘞蔓阿姨也在?”
林年不太清楚司馬栩栩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但也是確定了這個如畫的女人就是那個名為‘蘞蔓’的李獲月的生母。
他選擇就這么入座了,四周的環境來看十分寬敞明朗,楓葉銀杏漫天卻不阻擋視野,這是相當開闊敞亮的會談地點,也側面表現出了正統的誠意和這次會談的主基調。
“這位就是李獲月媽媽嗎?一直聽到李獲月提起伯母你,現在終于見到真人了。”林年沒有選擇和司馬家的這位老宗族長打開話題,而是看向了一旁白衣裙的成熟女人輕聲說道。
他沒有想一上來就說正事的意思,如果是一般的小事,那么但說無妨不需要拖延,可現在他們可能要計較的事情實在是太過晦澀和敏感了。
女人沒有第一時間回林年的話,而是看向了司馬宗族長,老人微微頷首后,她才回看向林年和他一旁坐下的李獲月,緊接著,林年就親眼看見她講那股畫一般的清麗佳人的印象給打破了,流露出了一種意想不到的,近乎是欣喜的...“可愛”?
她探頭對林年說,“哦?你說小月亮一直向我提起你嗎?這是真的嗎?”
“啊,蘞蔓阿姨果然又開始了...”司馬栩栩繼續碎碎念,低頭盯著桌下的紅葉,假裝自己是個院子里的擺設。
林年一時間被對方這撲面而來的“可愛”感給震住了,是的,他居然能從一個生了孩子的女人身上感受到那純粹的“可愛”感,那是毫無遮攔的欣喜和愉快,浮上那張漂亮的讓人心動的臉龐后產生了化學反應彌漫出了那層可愛的感覺。
原本他以為李獲月的母親會成熟,冷厲一些,就像畫里的江南女子一樣溫婉澹漠,但沒曾想對方居然是可愛款的,臉上的笑意顯得很...天真,有種無憂無慮的純粹感,完全和他所想象的印象沾不上邊。
“這是...真的。”林年說謊了,李獲月從來沒跟他提過母親的事情,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如果如實說的話,這個名叫蘞蔓的女人一定會變臉似的失望,沒來由的他不太想在對方的臉上見到這種失落的情緒。
所以說成熟和可愛這種東西混在一起...是作弊吧?
強如林年也有些束手無策,說話的反應都慢了半拍。
“我說,既然小月亮愿意跟你提起我,那小月亮一定很喜歡你咯。”蘞蔓盯著林年眨了眨眼,雙手輕輕握著放在腿間,側頭細細地觀察著這個男孩,“...原來小月亮喜歡的是這種類型的男生啊!不管怎么樣,只要族內的長輩們點頭,媽媽都是支持你們的。”
林年微微后仰眉頭抖動,一旁的司馬栩栩輕輕“啊”了一聲,趴在桌上滿臉悲傷,李獲月則是沉默地低頭...差點把頭低到了桌子下面,而一旁的史官...如實地進行記載,司馬家的宗族長則是無喜無悲地坐著,靜默地看著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