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年和施耐德行走在后山上,說是后山這里如今也只剩下光禿禿的如林樹干,秋季的黃葉就算又夜雨的濕潤,在那一場大火與高溫的焚燒悶煮之下也盡數化成了灰燼,如今他們每一步踏出都會踩碎灰白的枯枝和脆殼,沒有人說話,林中咔擦的碎響聲不絕于耳。
穿過一片密林,再前面忽然就寬敞了起來,像是人為開拓的一片空地,有著密密麻麻的黑色影子,像是一個又一個佇立在林間默默守望的人。他們曾經也守望過,死后亦然。
林年走進了空地中,看著那一尊尊漆黑的墓碑,比起林間其他地方的灰燼皚皚,這片空地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不少新鮮的貢品和鮮花放在墓碑前。
參觀墓地并不令人傷感,因為墓碑只是墓碑,就像一個個陌生人。可若是它們上面的每一個名字,在你眼前都是一張曾經活生生過的面孔,你行走在碑林中,就像從故人們夾道的注視下走過,每一道視線都讓你的肩膀沉重那么一分,墓地走到了頭傷感已經油然而生了。
可今天他們并不是來參拜的,這里只是到達終點的必經之路,他們很快地路過了墓地,走進深山更深處的地方,那是處在半山腰卡塞爾學院背面的陰影面,生長著大量的松樹和樺樹,但現在也全是干枯焦黑一片。
在林深處領路的施耐德停下了腳步,林年也站住了腳跟,在他們的前面有著一座地堡,駐在昏暗的林中露出半圓的斑駁混凝土表層,入口被合金大門封鎖得密不透風,在門上一顆圓形的電子眼從左到右反復地觀測著門前的一切動靜。
林年抬頭看了一眼地堡大門左右的墻壁夾角,金屬質地的鋼板質地,還有細微的縫隙,不難猜出如果有需要里面可以彈出高射速機槍或者更危險的武器,這附近甚至沒有貼上生人勿進,或者軍事重地的標簽(從某種意義來講這些標簽可以算是引路牌),可見執行部根本不想讓人知道這一處地方的存在。
“人臉識別,虹膜識別,聲紋識別。未提前錄入信息者不會收到警告,諾瑪有權直接開火射殺。”施耐德說。
“如果有學生誤入怎么辦?”林年問。
“校規寫得很清楚,后山這一片是禁林,進來的學生會立刻被視為開除的外來者。況且,墓地離這里也并不遠。”施耐德沙啞地說道,走向了前去,讓大門上的攝像頭對準了他,說,“是我。”
幾秒后,合金大門升起露出了幽暗向下的筆直甬道,施耐德向前走了兩步,然后停下看向止步不前站在原地的林年,在沉默地凝視了他數十秒后說,“我以為你準備好了。”
“有些東西不看,依舊在那里,可看了還是會引人犯惡心。”林年看著老舊的地堡說。
施耐德沒有說話了只是站在原地看著他,半分鐘后,林年邁步了跟上了施耐德的腳步,兩人走進了地堡之中。
甬道的內壁同地堡的外部一樣富有年代感,可以看出這處建筑存在的歷史幾乎與整個學院同時期,說不定比那些古堡建筑還要久遠。背后的合金大門緩緩關閉,黑暗吞沒一切前,墻壁上亮起了火光,不知道是刻意的復古還是另有深意,這里的照明設備居然是墻壁上掛著的煤油燈。
燈火照亮地上鋪設了層層疊疊的地磚,墻壁上有明顯規律的孔洞,三步一個攝像頭,時不時有綠激光從里面掃出來,施耐德一直走沒有說話,林年也安靜地跟著,直到他們來到了又一扇合金的大門前。
照樣的三步解鎖,但在這扇門開之后,忽然的有一陣陰冷潮濕的風從里面吹了出來,伴隨著的是比那陰風還要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吟哀嚎聲,無數個聲音,男人、女人、蒼老、年輕的聲音絲絮一樣纏繞在一起,煤油燈里的燈火搖曳欲熄,也不知道的是因為陰風還是因為風中藏著的巨大怨念和悔恨。
施耐德面對這一幕沒有任何的反應,他走進了門后,在一側的墻壁上銅鐵的锃亮牌子刻著“審訊部”三個字。
卡塞爾學院審訊部。
隸屬于執行部的下級部門,最大的頻率出現在學員用來開玩笑和恐嚇的話語之間,但卻從來沒有多少人真正地見到過這個部門的存在,整個卡塞爾學院都找不到與審訊部相關的痕跡。
他們當然找不到,因為審訊部根本就沒有設立在卡塞爾學院之中,而是藏在了后山的深處,這個地方本就不是為了滿足18、9歲年輕人們的刺激幻想所存在的東西,就算是執行部的正式部員也極少有人能來到這個地方——也沒有人想要來到這個地方,真正了解這個地方十之一二的人都會對其敬而遠之,巴不得一輩子都不知道它的模樣。
林年走進門,兩側的石壁成為了黑鐵的金屬墻壁,大量金屬打造的內部空間,堅不可摧,這里的地面依舊是復雜的地磚結構,走起來有些硌腳容易一腳高一腳矮,但在看見金屬墻壁上一扇又一扇的牢門,他大概就知道了這種地面設計的理由。
明成祖朱棣修建紫禁城時,類似太和殿廣場等重要的地點地面都用了足足十五層地磚鋪設,這是一種防御計策,十分的古老卻有效,為的就是防止地洞的出現,如今被修建地堡的人用在了防止里面被關著的囚人逃跑上。
施耐德在前面走,林年邊跟邊看,那些如怨如訴的哀嚎聲正是從兩側牢門內傳來的,并非是慘叫聲,或者說很少能聽見純粹因為疼痛嘶吼出的慘叫,那些哀嚎聲就像是久被病癥折磨渾身爛瘡的毒人在彌留之際躺在地上發出的對這個世界的控訴聲,完全的負面情緒的濃縮體,失去對生命一切希望的低嚎。
“切爾諾貝利監獄并不是唯一的混血種拘留處。”施耐德說,“總有些犯人掌控著我們需要的情報,沒有辦法第一時間送出去,審訊部也是為此而存在的。”
“這里的歷史甚至比卡塞爾學院還要久遠,在很久以前這里是作為‘治療室’而存在的,危險混血種們被視為心理疾病嚴重的患者,當時的秘黨選擇為這些患者做額葉切除手術阻斷他們對龍文共鳴,以此安全無害地重返人類社會。”
“額葉切除手術?”
“一個常被用來治療精神病人的手術,但危害性和后遺癥非常高,術后患者會失去很多功能,包括性格和思維能力。有人發現這個手術對于混血種來說可以切斷與龍文共鳴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被用來遏制和控制危險混血種的威脅。”
“現在執行部還會給人做這種手術嗎?”林年扭頭看向一間牢門,上面的窗口是打開著的,里面可以窺見一個穿著骯臟白色病號服,蜷縮在陰暗角落不斷左右輕輕搖晃的干枯人影。
林年的視線落在他背后超過兩秒后,他忽然停止了所有動作發出欣喜若狂的竊喜聲,伴隨著指甲撓動金屬墻壁的刺耳響...很難想象他的指甲需要堅硬到哪種程度才能做到這一幕。
林年撤去了目光,以免看到了那干瘦人影忽然回頭的驚嚇一幕。
“這種手術現在已經被禁用了,所以,看情況。”施耐德說,“能被關在這里的,都是我們認為剩余價值比他們的危險性大出兩倍的人,在得到他們的殘余價值或者他們死之前,牢房將永遠為他們留著。”
“那他們的殘余價值被榨干后呢?”
“視情況轉送切爾諾貝利監獄渡過余生,亦或者就地處刑。”
“沒有第三種情況?”林年又停在了一間牢房前,在里面站著一個人影,從煤油燈射入的有限余光中可以看見那張微笑的臉,只不過那顆腦袋卻是顛倒地掛在脖子上,臉是上下翻轉的,顛倒的笑容到了一個夸張的幅度,張開的嘴里牙齒嶙峋枯黃。
“極少。”施耐德也停下了腳步。
在林年駐足后,這個上下顛倒之人竟然主動慢慢地走了過來,停在了牢門前隔著窗口安靜地笑看著林年,這也更能讓林年觀察他這個腦袋究竟是怎么翻轉地長在他的脖子上的。
正視線這個倒臉人,從上到下依次是咧開的嘴,鼻子,漆黑的眼眸,然后是連接脖頸的黑色頭發,脖頸和頭頂連接的地方被黑發遮擋完了。在他的身上不難看見審訊的痕跡,那都是一個個猙獰可怖的血痂和愈合的傷口,但那張笑臉卻沒有打上半點折扣,顛倒的臉輕輕扭動著似乎在觀察門外的這張生面孔。
“這種怪物身上還能有什么情報值得你們挖掘?”林年看著這張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倒臉問。
“早上好,伯里。”施耐德看著這個倒臉人嘶啞地問好,“今天準備把秘密告訴我們了嗎?”
倒臉人緩緩扭頭看向了林年身后的施耐德,身子搖晃了兩下,發出嘎嘎地笑聲后悄然隱退到了房間的黑暗中,直到最后消失前都盯著林年的臉沒有挪開視線,或許藏在黑暗中也依然如此。
“秘密?”林年并不在乎被這種奇葩多盯上一會兒,扭頭看向施耐德。
“他的臉。”施耐德指了指臉頰,“看起來是翻轉的。”
“我看得出來。”
“可如果我說翻轉的不僅是他的臉呢?”施耐德問,“他把自己的整個腦袋調轉過來了,頭頂代替了脖頸與身體連接。”
“言靈?”林年頓了一下。
“沒有言靈可以做到這一步。”施耐德說,“雷·伯里,在被關進審訊部之前,他是一個血統相當優異的混血種,同時也是當時德國業內最好的外科醫生,就算是總理要進行外科手術也會優先向他預約專家門診,他曾經風光過,直到他迷上了一種全新的外科手術,而這種外科手術的成果你也看見了。”
“...把自己的頭顱翻轉過來?為什么?”
“我不知道。”施耐德說,“但我們在抓捕他時,在他家發現了一本手抄版的‘翠玉錄’和大量收購來的死侍標本,應該是從黑市上淘到的,他作為頂級外科醫生擁有這個資本。‘翠玉錄’里面‘如其在上,如其在下’的片段被標紅,我們認為他可能在實驗一種夾雜了現代醫學和煉金術的巫術。”
“為了成功完善這個巫術,他把他當時的年輕女助手以及自己的導師綁架,私自完成了倒臉手術。女助手在醒來后無法接受怪物一樣的自己選擇了自殺,而他的導師則是瘋了一樣想要找到復原自己的方法。在這個過程中那位老教授被無數普通民眾在深夜目擊,形成了一段時間的都市傳說,也正是因為如此,‘倒臉人’正式進入了執行部的觀察名單。我們很順利地先是抓到了他的導師,然后再順藤摸瓜知道了他的存在,隨后開始著手進行抓捕。”
“一個醫術高超的瘋子。”林年評價。
“起碼在我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有不下數十名受害者誕生了...其中甚至包括了我們一位年輕的女性專員。”施耐德嗓音嘶啞地說,“他比我們想象的要狡猾,欺騙被他強行進行過手術的患者假裝他的身份,他就愿意為那個患者做恢復手術...我們沒有料到他在外科醫生之外還是一個專業的整容醫生...你無法想象‘康復’對于那些受害者的誘惑有多大,為了將自己的腦袋從脖子上重新轉上180°,他們瘋狂到愿意去做一切的事情。他指使他整容過模仿他的患者調走了我們大量的人手,在人員拆散之中,他也顯露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當時誰也想不到他竟然膽大包天到將他的手術刀對準追捕他的獵人。”施耐德淡淡地說。
“那位女性專員現在...”
“還活著。”施耐德說,“生不如死地活著,你能想象你每天起床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頭顱是翻轉的詭異模樣嗎?”
“沒有人能接受這種情況。”林年看向牢門的窗口,“那為什么他還活著?”
“因為他的確可以像他欺騙那些受害者的謊言一樣,將那些倒臉受害者的頭顱重新恢復過來,這也是我們找到最優秀的外科醫生研究了受害者的頭頸接連處后求證得到的結果,概率很小,但不是零。”施耐德也看向牢門,“現在世界各地還有七位受害者活著,活在每天早上醒來對自己的厭惡和恐懼中,所以我們需要他扭曲了人體自然規律的秘密。”
“而他自己也知道,當他交出自己秘密的那一天,也是他死的一天。”林年說。
“更正一下,是生不如死的一天。”施耐德走過了那個牢門,“另外一提,他有一個習慣,他選擇綁架進行手術的人選都是外貌出眾,亦或者擁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他似乎喜歡看那些驕傲的人崩潰的模樣,我們最后抓住他,也是依靠誘餌捕捉到的...他一直看著你,或許挺喜歡你的臉吧?”
林年再度轉頭看了牢門后一眼,只是這一次牢門之內忽然傳來了哀嚎之聲,那藏在黑暗中顛倒的漆黑眸子里倒映出了一雙灼紅的黃金瞳,巨大的精神威壓就像巨錘一樣砸碎了那嬉笑的顛倒臉龐,詭異和妖邪就像老鼠遇見了太陽猛的顫抖藏進了更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