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抱杜妗的動作小心翼翼的,這段時日他見到的都是動輒將人砍成兩段的暴行,面對眼前潔白細膩帶著香氣的美人,生怕一用力就碰壞了她。
再回長安,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杜妗卻是不顧他滿身的血污與臭味,努力將他摟得緊緊的,有許多話想說。
“先吃飯吧。”
比起那些陰謀權爭,眼下薛白更想填飽肚子,他覺得自己餓得能吞下一頭牛,饑餓是開戰以來的常態。
杜宅的兩個前院支起了許多個小桌子,擺上了胡餅,臘肉、醋漬蘿卜、糖蒜,以及林林總總的小食,供應薛白帶回來的諸多親衛。
怕他們不夠吃,杜有鄰又讓人把后院幾只用來下蛋的母雞也燒了。
院子里頓時熱鬧不已,一眾漢子如餓虎奪食般抓著餅便往嘴里塞,狼吞虎咽。杜五郎也被安排著與他們同桌,才舉起筷子,便發現盤里的菜肴已經空了,他把伸出的手收回,撓了撓頭,以掩飾尷尬。
“五郎,給。”
有一個大漢遂撕了半塊胡餅遞了過來,杜五郎接過,道:“多謝將軍。”
“知道。”
天寶十三載,元月初一。
“回阿郎,真是沒有了,圣人一逃,城內就什么吃的都買不到了,明日起家里恐是要斷糧了。”
“我們故意遺留了衣甲在河邊,偽裝成渡河被沖走。等叛軍搜索過了以后,夜里我泅到了對岸,找鄉親劃船接應。”
杜五郎聽那聲音耳熟,轉頭看去也覺得對方有些面熟,再一打量,不由驚訝起來。
“謝五郎。”
“安慶緒本是要降了的,誰知忽然反悔了,派兵來圍殺郎君,我們被逼進黃河峽谷,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河水,無路可逃了。我就想到,當年李齊物開鑿漕運時,我的鄉親們在山壁上鑿了許多夜間休息的洞穴。”
李琮轉身,向他的四個兒子招手道:“來,與你們的兄弟相見。”
“三郎。”
“前些年伙食好,這個月餓瘦了些。”胡來水傻笑了一聲,隨著口音,原本的土味就顯現出來。
杜五郎抬頭看著薛白從后院走出來,傻笑兩聲,覺得那小子回來了真好,不由感慨道:“我們還以為他死在叛軍手里了,知道他是怎么回來的嗎?”
朝陽灑在了恢宏雄偉的大明宮,這是新的一年,李琮也有了新的問題。
長安人多地少,糧食本就是長期需由關外轉運。戰事一起,糧道自然是斷了。
薛白故意愣在那兒,像是不知如何應對。
一見薛白入殿,他當即親自迎上,雙手親熱地攬住薛白的雙肩,滿滿關切地道:“好,好,終于回來了!”
可眼下不是翻臉的時候,他以讓薛白休養為名,用了一整晚來消化情緒,此時搓了搓臉,已能夠顯出歡喜之色。
他走到大堂,正聽到杜有鄰與管家全瑞在說話。
連杜宅尚且無糧了,普通人家的情況可想而知。
杜五郎沒想到胡來水還真知道,連忙催他說,胡來水遂把胡餅塞進嘴里咽下了說起來。
“我再讓人拿些吃的。”杜五郎起身道。
“到了黃河北岸,郎君原想回洛陽,聽聞圣人逃了,叛軍大股東進,封鎖了往洛陽的道路。遂北上尋找河北援兵,到了解縣,與元縣令會合,連忙來支援長安。”
“啊?”
“想起來了,你是平陸縣人。”杜五郎道,他對此事有印象,胡來水爺娘就是開漕而死的民夫。
邊令誠的聲音中透著一股不安,作為得罪過薛白的人,對于薛白的歸來他是有著強烈的警惕的。
“胡來水?你現在這么壯了?”
“然后呢?”
連李琮也意識到了不對,他當眾宣布薛白是李倩,前提是薛白已死了,他需要得到薛白所遺留的勢力,眼下不免有種深受欺騙的感覺,另外,還嗅到了一股陰謀的味道。
“五郎莫客氣。”
他認得胡來水,豐味樓剛開張時,他常去開發新菜,胡來水還是他招募來的伙計哩,當時雖已十分勤勞肯干,倒沒想到短短幾年內有了這么大的變化。
兩人出身不同,一個勤一個懶,雖同在薛白身邊,職位的差距如今也有所扭轉。
說著這些,哪怕胡來水出身卑微,卻也不由表露出了他對圣人的不滿。
當先過來的是長子李儼,已有三十余歲,相貌風度頗佳,只是氣勢不甚強,彬彬有禮地點頭喚了一聲,站在一旁不語。
“不,你平安,我就很欣慰。”李琮笑道:“還有,你的身世不必再瞞了,我都知曉。”
其實胡來水并不僅是變壯了,而是有一股威武的殺伐之氣,使得杜五郎方才還以為是哪個將軍。
“殿下,薛白到了。”
兩人唏噓了幾句,胡來水感覺不夠飽,往盤子里看去,里面的吃食已經一干二凈了。
“我沒能帶回安祿山,讓殿下失望了。”
“我等拼死廝殺,擒賊首,堵賊勢,平叛在即,圣人無端命潼關守軍出戰,又棄守長安…嗐!”
這話不是胡來水的說話風格,顯然他也是聽來的,想必軍中報怨很多。
“那你多吃些。”杜五郎把胡餅遞還回去,“我方才吃過了。”
次子李伸二十六七歲的模樣,打量著薛白,眼神中透著些懷疑之色,之后搖了搖頭,向李俅附耳說了一句,聲音雖輕,卻還是讓人聽到了。
“我看,與小時候不像。”
李俅是第四子,時年已十九歲,身長玉立,氣質溫潤,像是沒聽到李伸的耳語,邁步而出,向薛白執了一禮,道:“三兄。”
薛白退了一步,道:“當不得。”
李俻只比李俅小一歲,也許是因為對三庶人案沒有印象,性格開朗得多,徑直問道:“你真是三兄?阿爺說是,可二兄始終不信。”
“是或不是已不重要了。”薛白道:“只要當年的冤案能平反即可。”
這句話雖沒承認,卻又像是承認了,且把眾人帶到了共同的立場上。李儼遂點了點頭,他對于能夠平反三庶人案最是欣慰。
李伸則心中冷笑,認為薛白很會算計,遂道:“怎能說不重要,阿爺已經宣布了你的身世,伱也該拿出信物來,好讓宗室信服。”
薛白并不被他的言語牽著走,道:“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平定叛亂,至于個人榮辱的小事,往后再談如何?”
他手中有實力,這些事自然是由他說的算。
李琮能看出這活薛白是不打算兌現杜妗為死薛白做出的承諾了,他心情郁悶,卻知多言無益,遂叱責了李伸,轉頭好言與薛白商議長安的防事。
“我策反了叛軍之中的不少重要人物,如李史魚、獨孤問俗、嚴莊,他們之所以愿意棄暗投明,是因他們很清楚,叛軍成不了事,為何?沒有一個明確的綱領。”
“綱領?”
“叛軍沒想過要如何治國,起兵以來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搶掠,甚至最初還把搶掠到的財寶運到范陽。他們是盜,是賊。正是因為這種特性,安祿山被擒了之后,叛軍并未方寸大亂,于他們而言,只要能帶著他們搶掠,由誰作主根本不重要,安祿山死了還有安慶緒,安慶緒死了還有史思明。但,也正是因為這種特性,攻破潼關之后,安慶緒沒有馬上逼近長安,而是選擇東向洛陽,他想要能隨時撤回范陽。”
李琮道:“你是說,圣人若是不走,安慶緒還能撤軍?”
“潼關之戰,叛軍雖大勝,但大唐精銳尚存。若圣人守著長安,安慶緒很可能會遣一支兵馬試探。逼郭子儀、李光弼回援,他便可從容退守范陽。而我等只需將計就計,等叛軍主力回師時大敗叛軍,三五個月內,便可徹底平叛。”
“唉,圣人既已走了,說這些還有何用?”
薛白道:“想必圣人還未走遠。”
李琮一愣,之后挑眉道:“你不會是想把圣人追回來吧?圣人身邊有北衙六軍禁衛。”
“正是如此,更需帶回圣人與禁衛,來守住長安。”
“可叛軍馬上要殺到了,如何來得及?”
薛白道:“兵法無非是揚長避短,叛軍戰力強悍,卻人心混亂。攻心為上,或緩他們進攻長安。”
洛陽。
這個元月初一,紫微宮顯得更加的金碧輝煌了。
一根根嶄新的旗幟被樹立起來,都上書“燕”字,象征著大燕國終于立國了。
安慶緒一身朝服,高坐于明堂之上,接受了諸人的朝拜,開始大封百官。
這種登上權力之巔的感覺讓他飄然欲仙,也平復了他之前被圍困時的擔憂。
說實話,在擊敗哥舒翰之前,他是真覺得走投無路,只能投降了。是因為害怕被清算、賜死,他才在崔乾佑等人的勸說下決定背水一戰,期待的是能回到范陽。哪怕潼關之戰大勝之后,他也不認為能攻下長安,首先他自認為沒有安祿山的威望,不能降服諸將。
沒想到,諸將并未如何緬懷安祿山,而是迫不及待地把他推上皇位。
更沒想到,李隆基竟是逃了。
安慶緒認為自己運氣很好,這是上天眷顧,天命所歸。有此想法,他心態上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開始有信心攻破長安,有信心為天下之主。
倘若再給他一些時日,他便要開始意識到大燕國需要一個綱領,比如,為那些在邊境艱苦廝殺卻沒有得到應有回報的士卒制定更公平的賞罰制度。
他隱隱地意識到,那些將軍愿意追隨他造反,是出于對不公平的怨恨。
當然,這一切得等到攻下長安、收復河北之后再談。目前安慶緒最在意的其實是郭子儀、李光弼占據了河北,切斷了他與范陽的聯系。
想必等攻下長安了,他們自然會退兵。
心中正滿是雄心壯志之時,有士卒從旁邊繞過來,匆匆趕到安慶緒耳邊,低聲道:“陛下,阿史那從禮連夜從長安送來的消息。”
“什么事不能等晚些再說?”安慶緒并不習慣當皇帝,隨口抱怨了一句。
“阿史那將軍稱,薛白還活著,且率著河北的兵馬趕到了長安支援。”
“活著?”安慶緒訝然,慍道:“原先也是他說已殺了薛白。”
此事算不得大事,眼下這局面,薛白不論是死是活也很難有大的改變了,安慶緒忙于登基,只命人將消息壓下來,暫不理會。
過了數日,張通儒卻提醒了安慶緒一樁小事。
“陛下似乎該留意軍中傳聞。”
“何意?”
“臣聽聞,先鋒軍中有一個謠言正在士卒間流傳。”張通儒停頓了一下,方才開口道:“他們說,陛下…弒父了。”
不易察覺的瞬間,安慶緒瞇了瞇眼,眼中閃出防備之態。當時,他命阿史那從禮殲滅薛白,原因就是不希望此事傳出去。
“荒謬!”安慶緒拍案怒道:“這是薛白放出的謠言,阿史那從禮是個廢物,堵不住嗎?!”
“問題在于,薛白首級猶掛在潼關城門上,而人卻已站在長安城頭上,士卒們難免心生疑惑。更有甚者,以為他有死而復生之神通,心生恐懼。”
張通儒沒有明說的是,這件事顯然引發了先鋒軍中士卒們對安慶緒的信任危機。
既然當眾斬首薛白是假的,那弒殺安祿山是否是真的呢?往日許諾的諸多前景是否又是真的?
“還不把潼關掛著的人頭取下來?!”
安慶緒沒好氣地叱了一聲,對此也是無奈,總不能繼續堅稱長安城里的薛白是假的。
當然,這只是一樁小事,對軍心是有影響,可改變不了總體的戰力,安慶緒遂下旨,命崔乾佑、田承嗣率主力盡快攻破長安。
這二人剛在洛陽參與了大燕的立國典禮,很快便開始調兵遣將,準備西進長安。
恰在此時,有人向安慶緒告密,說了一個讓他大為驚恐的消息。
“崔乾佑想要 追究陛下弒父之罪,以不忠不義之名殺陛下,自立為帝…”
“不會的。”
安慶緒一開始并不相信,可隨著流言越來越廣,他殺安祿山一事漸漸開始瞞不住了。
如此,他難免有些疑心崔乾佑是否真的有自立的想法。
長安,宣陽坊。
自從歸來,薛白連著忙碌了許久,今日終于有時間回到家中看看。
宅院已經空了下來,顏嫣、青嵐等家眷被送到了揚州。往日常來往的李騰空、李季蘭猶在太原。長安城不免顯得有些寂寥。
薛白拿了些換洗的衣裳,出了門,轉頭看到對面楊玉瑤的宅院已經重建好了,遂邁步過去。
他很久不見楊玉瑤,有些想她了。
然而,李隆基出逃那日,楊玉環并沒有忘記這個姐姐,也帶走了楊玉瑤。入內,只見宅中散落著各種物件,表明了楊玉瑤離開時的匆忙。
薛白正要離開,忽聽到有歌聲從院子深處飄了過來。他循著歌聲走了過去,遠遠見到一個紅衣女子一邊彈琴,一邊在唱他當年的舊詞,卻是念奴。
“郎君?”
念奴抬眼間見到有人來,連忙奔了過來,拜倒在薛白面前,泣聲道:“郎君終于回來了。”
“起來說話。”
薛白伸手拎起她,只覺手中輕飄飄的,仔細一看,她已是十分消瘦。
“餓嗎?”
念奴羞愧地點了點頭,愣愣看著薛白,愈顯得嬌弱。
薛白心想著“念奴嬌”三個字,道:“走吧,吃些東西。”
他遂帶著她出了虢國夫人府,像是帶著她出了教坊。
可教坊中的那許多的樂師、伶人,他如今是管不到的了,不知何時他們才能再次載歌載舞。
到了杜宅,薛白把念奴交給杜妗安頓。之后,回到西廂說話,他沉吟著,道:“哨馬回來了,李隆基走得不快,還未到扶風郡。”
“你還是想去追?”
因今日見了念奴,杜妗便有些醋味,悠悠道:“莫不是為了把你的瑤娘找回來?”
薛白搖了搖頭,道:“一則,長安需要兵力。北衙六軍必須帶回來了;二則,不能放李隆基在外,否則令出兩門,遺禍無窮。我必須得去,解決了李隆基的問題,才能解決叛軍的問題。”
他如今已愈發清晰地看到,安史之亂造成的影響,遠不止是安祿山叛亂帶來的損失,而是隨之引發的一系列深遠影響,這其中,李隆基的自私、昏庸所造成的決策失誤亦是不容忽視的。
原本的歷史上,大唐王朝有過無數個盡快徹底平定安史之亂的機會,偏是因為一筆又一筆的政治賬而錯過了,終三代天子也沒有徹底地解決禍亂,只是與叛軍媾和,使藩鎮尾大不掉,甚至國都六陷、天子九遷,朝廷的威望一次次跌入谷底。
這些,竟都不是安祿山造成的,而是在皇帝與儲君、太上皇與皇帝的勾心斗角中導致的。
那既然除掉安祿山沒用,薛白這次便要去解決李隆基。
他很著急,明知長安、洛陽還有很多亟需解決之事,卻得把它們排在后面。
杜妗是明白這些道理的,卻還是不無憂慮地道:“留下的兵力,守城尚且不夠,你如何能對付得了禁軍?”
“無妨,我在蜀郡、漢中皆有布置。”薛白道:“眼下叛軍軍心略有浮動,有老師與王思禮、李承光等人守城,十天半個月當是無虞,等我回來。”
“你也要小心。”杜妗道:“我耍了李琮一手,他必是不甘心的,宗室之中不相信你的人也有許多,我擔心他們要害你。”
“我會防備。”
薛白想了想,道:“讓五郎隨我走一趟吧。”
說到杜五郎,因其當過金城縣尉,而馬嵬坡就在金城縣內,薛白近來一直有一個疑惑。
他派了哨馬去打探李隆基的行蹤,發現隊伍行過馬嵬坡時并未發生兵變。
這當然是因為他已經改變了很多事,可他還是在想,具體的變化是在何處?
禁軍士卒們為何不嘩變?這次出逃亦是倉促,帶的糧食不多,他們肯定是饑餓的。另外,對李隆基、楊國忠的昏庸,那怨氣必然也是在的。
幾乎同樣的情形下,卻有兩種結果,難道只是情緒恰好沒到那一步嗎?
薛白思來想去,發現只有一件事是不同的——李亨不是太子。
假設歷史上的馬嵬坡兵變是李亨一手策劃,那如今李亨沒有這么般做,是否有什么其它打算?
這些問題,唯有到了扶風郡才知道。
長安城風雨飄搖,他必須在半個月內快去快回。
“我聽說朝堂上對你有所非議,說你是想跟著圣人逃到蜀郡去。”
杜五郎翻身上馬,驅馬擠到薛白身邊,低聲說道。
“無妨,此事回來了再收拾。”
“回得來嗎?”杜五郎十分擔憂,“這次西行我們就只帶了五百騎兵,而圣人身邊卻有近萬的北衙禁軍。”
“他們都是長安人,之所以隨著走,是因為害怕長安城守不住。眼下他們看到長安還在,會想要回來的。”
“我懂了。”杜五郎道:“你是要去說服禁軍支持太子,怪不得你要帶上我,原來是要用我的口才。卻有一個問題,只怕你還未到六軍將領面前,就要被圣人斬殺了。”
“帶你不是因為你的口才,而是因為你與楊暄相熟,可以替我聯絡。”
“聯絡誰?”
“到時便知了。”
薛白一鞭揮在杜五郎的馬股上,其胯下馬匹便瞬間竄了出去。
杜五郎差點摔下馬來,連忙握住鞍環,道:“你不說我也知道的,你今日去了虢國夫人府,定是拿信物去了…”
隊伍襲卷而過,很快消失在長安城郊。
(本章完)(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