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武城。
這里是后世的張家口宣化區,乃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
正是因為此處的戰略地位太過重要,王忠嗣才從安祿山筑雄武城時的種種細節看出其圖謀不軌的心思。
四月二十八,東平郡王駕臨了這座軍事要塞。
“咴!”
一聲馬嘶,駿馬終于把背上的沉重身體馱到了城門前。
李豬兒帶著十余個仆役連忙趕上前,扶著安祿山從馬背下來,這一番動靜并不小,完全顯出了東平郡王的氣派。
好不容易,安祿山站定,抬起頭往城頭看去,有一顆人頭正掛在上頭晃晃蕩蕩,脖子上的血跡已經完全干涸了,黑黢黢的。
“啊?那是誰?”
安祿山這般驚訝地問了一句,前來迎接他的雄武城將領們不由面面相覷,不敢言語。他們此時才發現,自己這些人把節度副使殺掉了,而節度使居然不知道。
“稟府君,是鮮于仲通。”守將尹子奇上前稟道。
“鮮于仲通?他犯了什么罪?”安祿山瞇著眼,勉力辨認著,但其實他今日還是第一次見到鮮于仲通,沒想到對方只剩了一顆人頭,此事自是因為他的部將們擅自作主、膽大妄為。
尹子奇心想府君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當然是因為鮮于仲通插手范陽軍事,正好殺了立威。
他不好當眾這般回答,遲疑著,低聲問道:“府君,是否進城了再談?”
“是誰命令你殺了朝廷重臣?是我嗎?”
這句話配合著安祿山那張肥胖的臉,頗具喜感。但尹子奇笑不出來,誠惶誠恐答道:“當時事出緊急,府君不在范陽,是…阿史那將軍吩咐。”
聽說阿史那承慶參與了此事,安祿山遂知曉是怎么回事了,阿史那承慶素來與安慶緒走得近,此事必然是得了安慶緒的授意,是他兒子聯合了他麾下部將故意對他的逼宮哩。
眾人等了一會,不見他有任何反應,皆感惶恐。
站在他身后的安慶緒見了,只好問道:“阿爺,先進城歇息吧?”
安祿山回頭一瞥,問道:“等不及了?”
就這一句話,安慶緒額頭上汗水當即冒了出來,他不知阿爺是問他等不及進城還是等不及叛亂,甚至是等不及繼承位置。
這種壓力之下,他差點要跪下來請罪,詳述事情的前因后果。
“孩兒…”
“府君,二郎是出于孝心。”高尚上前,低聲道:“請府君容我詳稟。”
詳稟之前,他先執了一禮,承認了諸多罪證,比如寫信慫恿阿史那承慶殺鮮于仲通。他是報著必死的決心說這些的,坦言他絕無私心,一切都是為了府君的大業。
在他看來,石嶺關一戰之后,即使朝廷不會追咎他們,往后對范陽的挾制必會加強,甚至,這種挾制在更早之時就開始了,任命鮮于仲通為節度副使、任命薛白為常山太守,皆是朝廷不再信任的表現,這種情況下,必然是得先下手為強。
一番懇切直言并不能打消安祿山的怒氣,再多理由,他們就是違背了安祿山的心意擅自動手。
但安祿山至少愿意先入城了,也沒有實質性地處罰他們,只是遣快馬召阿史那承慶到雄武城來質問。
“迎東平郡王入城!”
隨著這一聲大喝,雄武城鼓號大作,一列列精兵良將列隊在兩旁的道路上,對安祿山投去忠誠且熱烈的目光。
忠誠與熱烈,并非因為這個肚子大到需要人捧著的大胖子有多高的個人魅力,而是他許下承諾,會給他們更好的前程富貴,他們對他有著飽滿的期盼。
這次從將士們面前走過,安祿山不像往日那般志得意滿,而是感到了更大的壓力。
到了五月初二,阿史那承慶便趕到了,他并不是單獨稟報殺鮮于仲通的前因后果,而是帶著好幾個將領為他作證。
“我不得不殺了鮮于仲通。”阿史那承慶仗著自己是個不通禮數的粗人,給出的理由短促而有力,道:“他要害府君!”
安祿山不是一句話能打發的,板著臉追問道:“他要怎么害我?”
阿史那承慶遂轉頭看向身后另一人,道:“田承嗣,你來說吧。”
田承嗣年近五旬,雖然與軍中被稱為“阿浩”的田乾真都姓田,但他身世要好得多,出身于雁門田氏,數代都是軍中將領。
家風使然,田承嗣有著非常鮮明的軍將特點,深沉、桀驁、彪悍,極富主見。他雖然看不上阿史那承慶,但共同的野心讓他們配合無間。
“末將聽說吉溫通過運送錢糧,協助云中軍抵達石嶺關。于是排查了范陽城,發現薛白一直在往范陽派遣細作,甚至,鮮于仲通一直暗中與薛白聯絡,商量如何對付府君。”
聽到薛白的名字,安祿山的眼神立即有了變化,再聽說薛白一直這樣在背后搗鬼,一股危機感油然而生。
田承嗣敏銳地捕捉到他情緒的變化,趁熱打鐵,道:“道:“府君從忻州回來,可知薛白已抵達常山赴任,對府君步步緊逼。”
聽到這里,最年輕的田乾真首先忍不住了,站出來喊道:“朝中有這樣的小人在,早晚要把府君誣陷為反賊!既然這樣,府君不如真的反了!”
他本就是刀頭舔血之人,再加上與薛白有仇,更是容易激動。
“阿浩,住嘴!”安祿山喝道,“沒輪到你說話的時候。”
高尚臉色一凜,出列執禮道:“不殺鮮于仲通,則他必竊府君之兵權;既殺他,朝廷必要治府君之罪。事到如今,請府君舉兵,掃除那滿朝奸佞小人!”
之后,安緒慶、嚴莊、安守忠、李歸仁、武令珣、崔乾佑等人紛紛都站了出來。
千言萬語,最后皆匯聚成一句迫切的勸說。
“府君,舉兵吧!”
安祿山原本想要質問這些將領為何不遵他號令行事,重塑自己的威嚴,沒想到質問不成,反被逼迫。
他沒有了原先的氣勢,恢復了一個大胖子的憨態,連連擺手道:“八千曳落河才被王忠嗣擊敗,眼下是萬萬不敢造次的。”
崔乾佑道:“府君之兵豈在八千養子?而在于府君多年綢繆,聚天下精銳之兵,甲卒數十萬,今王忠嗣已死,誰人能抗?”
安祿山心中犯嘀咕萬一王忠嗣又活過來,嘴上道:“多年綢繆,那是準備等圣人駕崩,對付太子用的。如今圣人健在,對我恩重如山不說,又是那么英明神武,誰能叛他?”
這正是一直以來他最大的理由,當今圣人結束武周朝的動蕩、締結開元天寶盛世,在天下臣民心中有著極高的威望。
但這次,田乾真卻是啐道:“狗屁圣人,若真是英明,哪會用楊國忠那種人當宰相。”
“不錯。”嚴莊道:“楊國忠毫無才德,竟能居宰執之尊,圣人之驕奢昏聵,可見一斑,府君當取而代之。”
安祿山最初想的是往后舉兵反對李亨,扶立一個軟弱的皇帝,當一個霍光那樣的人物已是了得。今日聽到“取而代之”四字,忙道:“我一介胡兒,還能當皇帝不成?”
嚴莊當即應道:“天下有德者居之。”
安祿山不由驚奇,小小的眼睛里透著疑惑,問道:“我也有德?”
嚴莊一愣,他雖然不是拜火教徒,為了勸安祿山下定決心,還迅速補了一句,道:“府君是光明之神化身,當為天下之主。”
這份信仰遂讓安祿山感到了一些激勵,可他還是猶豫不定,對于他信誓旦旦的“以光明之火焚盡世間罪惡”沒有太大的信心。
天下絕大多數人可不信光明之神。
嚴莊看出了安祿山的顧慮所在,以眼神示意了張通儒一眼。
張通儒雖然更沉穩些,也架不住這樣的形勢,撫須道:“天寶六載,我自長安投奔府君,曾夜觀星象,見慧星劃空,尾如燕尾,此帝王易姓之兆,府君生懷異相、久鎮燕地,當應此兆。”
“真的?”
“不敢妄言。”
“可河北沒能拿下,太原府走不通啊。”
“從范陽南下至洛陽,至潼關攻長安,這一路府君幾次路過,當知朝廷兵力空虛。”崔乾佑道:“無人可抗拒我等之兵。”
話到這個地步,安祿山下不來臺,又鼓不足勇氣,捧著肚子坐在那,一張大圓臉上的小小眼睛閃爍著,思忖著該怎么辦,像是一只置身于野獸當中并且察覺到危險的小鹿。
他是范陽主帥,可眾人既能把他捧到這個位置上,就能在他違背了他們意志之時把他摔下來,那眾人的意志是什么?造反,謀求更大的前程。
好比是一股洪流,安祿山是浪尖上的弄潮兒,看似由他主宰著洪流,實則他只是順著洪流。
接著,他想起了每次到長安覲見,雖然圣人對自己非常恩寵,可大明宮丹鳳門前的御道也不曾讓他走過,那是唯獨由天子走的地方,旁的大臣再位高權重,也只能走旁邊的門洞,每當那時候,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他就是比圣人低一等的。
圣人平時再是說說笑笑、表示親近,這種特權卻從來不容逾越。
安祿山雖是雜胡,卻不想比任何人低賤,低一等都不行。
“那就…依了你們所言吧。”
到了雄武城之后,楊齊宣明顯能感受到軍中伙食忽然變好了起來,每日都有肉食。
初時,他以為這是石嶺關之戰以后,用來安撫軍心的。
到了五月初三夜里,安祿山大宴將士,整個雄武城都是宴飲之地,一團團篝火點起,烤著牛羊、駝峰、鵝肉,一壇壇美酒被拍開封泥,酒香四溢。
鼓樂齊鳴聲中,一群群胡姬舞女入內,翩翩起舞。
楊齊宣久未近女色,又深感行軍之艱苦,難得有這樣的放松,看得眼光都直了。在這樣歡快的氣氛中飲了三巡,他有些微醺。
“哈哈哈。”
隨著一陣朗笑,安祿山那肥胖的身影出現在城樓上,一瞬間給了楊齊宣一種,上元夜圣人御駕花萼相輝樓的錯覺。
其實這段時日以來,楊齊宣常常覺得,安祿山在某些事情上一直在模仿圣人。
“兒郎們,雁門一戰,我等擊敗來寇,今夜酒肉自取,務必盡興…把錢幣都搬上來!”
隨著安祿山的話,一隊隊士卒搬出了成箱的錢幣,以及金銀珠寶、彩帛皮裘,開始封賞。
楊齊宣也得了不少賞賜,臉上堆著笑語,心中卻在嘀咕石關嶺一戰分明是敗了,如何還有這許多封賞?
不等他疑惑太久,安守忠帶著醉意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可知這些錢幣都是從哪來的?”
“小婿不知。”
“嘿,你的仇人。”安守忠指著楊齊宣的鼻子,笑呵呵道:“你的仇人薛白,好大膽子,敢刺探府君。府君把所有的錢都抄沒了…嗝!”
一個酒嗝重重打在楊齊宣臉上,他不由抖了一下。
其實是被嚇的。
好在楊齊宣知道豐匯行在范陽的主事人就藏在安守忠府上,未聽說出事了。想必安祿山雖然查抄了境內的錢莊,錢收繳了不少,人員卻沒有非常大的波及。
“對了,你認識鮮于仲通吧?掛在城門上那個。”安守忠又道,“他就是利用兌錢,向薛白傳遞消息。田承嗣發現了此事,還給薛白回了封信。”
楊齊宣才放松了一些的心又緊了起來。
他感覺安守忠是在試探自己,深怕對方一聲喝,刀斧手便把自己的腦袋砍下來。
“伱說話啊。”安守忠道,“你可知為何?”
楊齊宣腦子里一團混沌,不知道該說什么,正此時,開城門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轉頭看去,一隊騎士策馬而來,為首一人手中高舉著一卷圣旨。
“圣旨到!”
一眾將領紛紛起身,讓這天使登城樓去見安祿山。
楊齊宣畢竟是長安來的,一眼就看出這所謂的傳旨是假的。那信使嶄新的官袍上帶著塵土,既不是到了以后換的,又不可能是穿著從長安一路而來的。
很快,城樓上的安祿山領了旨,面朝諸將士,高聲道:“圣人有旨,召我立即領兵入京,討伐逆賊楊國忠!”
諸將當即高呼,熱血沸騰。
“愿從府君討賊!清君側!”
“哈哈哈。”安守忠十分高興,仿佛安祿山已經當了皇帝一般,繼續著方才的話題,向楊齊宣道:“明白了吧?等薛白收到信,來不及防備,已經死在大軍的馬蹄之下了。”
楊齊宣此時才反應過來應該說什么,道:“謝丈人為我報仇!”
馬蹄滾滾而下,半個月后,先鋒兵馬抵達了真定城下。
擔任先鋒的正是田承嗣。
他自從領了軍令之后,三更造飯、五更行營,一天進行六十余里。他的目標是洛陽,希望能在朝廷還未反應過來之際,奪下孟津渡,渡過黃河。
這一路上,凡遇到大小州縣城池,見是東平郡王奉圣旨討賊,紛紛打開城門,唯獨常山府真定城例外。
田承嗣知道薛白這個新任的常山太守就在城中,也預料到薛白不會輕易開城投降,但沒料到薛白竟敢張弓射殺他的信使。
面對這種挑釁,田承嗣軍中幾個將領被激得大怒,當即請戰,要領兵攻打真定城。
不提安祿山的大軍就在后方,僅憑他們這些先鋒兵馬,就足以掃平真定城。但田承嗣在意的是時間,他不能在這里耽誤太久,以免黃河渡口有所防備。
“兩日之內,攻破城池。”
之所以這般下令,因為兩日以后,后續的兵馬也就抵達了。到時哪怕沒有攻下真定城,也足以將它圍得水泄不通,他必然也能繼續趕路。
分派了將領各自領兵攻城之后,田承嗣卻是皺起了眉頭,思忖起一樁更麻煩的事。
他不僅是先鋒,而且從決定出征到一路殺奔到真定城下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根本沒來得及攜帶多少糧草,全靠沿途大小城池供應,今日真定城不開城門,明日軍中便有可能斷糧。
再加上今日派遣到城下喊話的士卒被射殺當場,十分影響軍心士氣。這次南下畢竟是造反,很難保證士卒全都愿意效忠安祿山。
出于這兩點考慮,田承嗣招過了他兄弟田庭琳。
“連著行軍了許多天,我打算在此處暫時休整休整,你帶人去尋些糧草回來。”
田庭琳疑道:“遇到這樣一個常山太守,城門尚且不開,更別提倉門了,到哪去尋糧草?”
“城外又不是沒住著人。”
“搶他們的糧?那不是府君治下百姓嗎?”
“沒有吃食,誰給你賣命?”田承嗣道:“將士們未必都知道跟著我們是造反,也該讓他們見見血。”
田庭琳愣了一會兒,心中有些不忍,但他看著田承嗣那狠辣的眼神,知道兄長說的是對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那我讓士卒分批去尋糧草。”
“去吧。”
“他們要攻城了。”
真定城頭上,袁履謙抬手指向遠處,聲音有些顫抖。
不必他說,薛白也知局勢并不好。
他上任的時間還很短,而且真定城當中僅有一些沒怎么打過仗的留守士卒,指揮尚且不力,想憑武力在安祿山的大軍攻來之時守住城池,根本就沒可能。
甚至敵人還未開始攻城,他已能感受到士氣的低落。
天下承平百余年,突然面對叛亂,絕大部分人都是慌亂的,不知所措的。
一部分城中居民根本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還在糾結固有的生活被打亂。比如薛白便聽到長街上有稚童問其阿爺“明日是不是就可以再去學堂了”。
總之,叛軍來得太快,完全出乎了薛白的預料,他原本計劃在常山有所作為、遏制安祿山的計劃還未開始就已經失敗了,接下來如何做,他還未想好。
千里鏡的視線里,叛軍的士卒們將樹砍倒,正在造著云梯,且速度很快。
真定城的外城是土城墻,不算太高,使得攻城所需的云梯可以相應簡易一些。
遠處,一道塵煙揚起,一隊騎兵從西面奔來。薛白千里鏡一轉,看到那些騎兵每人的馬背上都還綁著婦人,馬后方還牽著一些綁了手腳的男子,或狼狽地奔跑著,或被拖在地上。
這隊騎兵奔回叛軍的陣地里,很快引起了圍觀,叛軍陣中的氣氛歡快起來,不少人還沖出來,對著真定城指指點點。
薛白聽不到,但大概能猜到他們在說什么,無非是等攻下了真定城,便要燒殺搶掠。
叛軍將領一旦放開了往日的約束,讓這些士卒剽掠搶奪、擄掠婦人取樂,短時間內,自然能讓他們士氣亢奮,作戰勇猛。
也就是到了這一刻,薛白才忽然明白為何是“安史之亂”而不是“安史之變”,僅從這一個“亂”字,就已經能夠看出安祿山與其利益集團是怎么樣的德行。
再想到因為自己的存在,使這場亂局提前降臨在了世人身上,他心中愈發沉甸甸,臉色也沉郁了下來。
往日他身上帶的少年氣也因此消散了幾分,多了些深沉。
他想著,代替了顏杲卿成為常山太守,自己能做得更好嗎?
對此,他心里沒底,他知自己比顏杲卿惜命。那從勇氣上而言,也許就已經輸了很多。
想了好一會,薛白把手中的千里鏡遞給袁履謙,讓他也看看叛軍中的場面。
袁履謙看得臉色發白,痛心不已,道:“怎么做?與叛軍拼了?”
“開城門,投降吧。”薛白道,“他們不會信我,只能由你來保住官位、保住真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