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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 移棺

  時間已是四月中下旬,正午略略有些悶熱。

  李岫由一眾官員領著出了皇城,先在興道坊的一個攤位上吃了兩碗羊肉湯面,外加六個胡餅。他知道此去振州,必要死在半路上,那之前再難有機會如此飽餐,直到肚子實在塞不下了,才肯起身來。

  以前他慣是不吃這些街邊的東西,有幾次見薛白吃,還教薛白身為朝臣,該吃得精致些,今日卻覺得無比的香。

  陳希烈等人居然也耐著性子坐在一旁看著他慢慢地吃,眼里帶著些同情。

  李岫不愿被他同情,抹了抹嘴,譏道:“左相因我阿爺舉薦,身居高位近十載。到頭來依附楊國忠,對李家趕盡殺絕,心中可有慚愧。”

  “慚愧啊。”陳希烈撫須嘆道,“奈何李林甫心存謀逆,悖亂朝綱,老夫亦無可奈何。”

  旁邊一名官員則補充道:“也就是李林甫死得早,大錯尚未鑄成,否則便不僅是流放這般簡單了,知足吧。”

  李岫聽得雙眉一擰,正待反駁,身后有衙役踢了他一腳,道:“吃飽了就走。”

  “走吧。”

  他們一路向南,出了明德門,馳馬又走了十余里。

  李岫大為疑惑陳希烈竟還在相送,目光便望向了前方的塬,心中隱隱不安。

  待再往前行,他心中不安之事終于發生了——他們登上了塬。

  李岫腳步一頓,被推著前行,在他身后,是一座未雕刻完成的石刻,雕刻的是一個番邦酋長,威武而兇狠,正在守護著這里。

  前方不遠,是李林甫的墳塋。他提攜了大量的胡人邊鎮,故而以番邦酋像為墳陵儀衛。

  “子午道該在那邊!”李岫抬手指向東面的官道,高聲提醒道。

  陳希烈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無數的內容便藏在這雙老眼里,在一瞬間告訴了他。李岫身子一僵,終于明白了那悲憫是為什么,嚇得手指發麻,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不。”他喃喃道。

  “我們去看看你阿爺。”陳希烈緩緩回答了一句。

  說罷,這位左相邁步往前走,迎著郊野的風,走到了地宮的入口處,站在了一座石虎、一座石羊中間。

  整座塬其實都是李林甫的陵地,而地宮在塬的內部。

  陳希烈上次來時,親手插上的三炷香線還插在前方的土地上,香火斷了,所以沒燒到頭。

  他站在那看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抬腳,把香線的末端踩倒,吩咐了一句。

  “挖開。”

  隨行的衙役、隨從們拉過一輛驢車,紛紛從中拿出鏟子來。

  “不要!”

  李岫大喊,掙扎著,想要去攔,卻被死死摁住,他只好瞪大了眼,不停地呼喝。

  這樣的畫面他曾見過很多次,十余年間右相府制造了數不清的大案,那些被處決、流放的官吏家人們每次也都會發出這樣憤怒而無力的大喊。

  “別挖了!求你們別挖了!逝者為大,別這樣對他…真的別這樣對他…”

  陳希烈走到了李岫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臉,道:“十郎啊,你早想到了會有這一天,不是嗎?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這是伱阿爺該的啊。”

  李岫涕淚俱下,沾了陳希烈滿手,他嘴唇哆哆嗦嗦的,在強大的命運面前無能為力。

  “你是個孝子。”陳希烈擦了擦手,指向了他們帶來的那一具薄棺,道:“今日,你好好安葬你阿爺吧。”

  前方傳來了鏟子砸到了石頭上的“叮”的一聲,有人大喊道:“挖到了!”

  眾人換了工具,挖開石門上的泥土,推開石門,透了會氣,順著石階而下,只見兩旁是無比鮮艷的壁畫,畫的是李林甫一生的功績。

  最前方的一幅畫上,一個仙人撫著一個結發少年的頭頂,欲帶他修長生。在第二幅畫上,那少年的目光看向了長安的皇城,以示他心系天下蒼生。

  走到底,再推開第二道豎立的石門,眼前是一個巨大的石槨。

  石槨左右是持圣人所賜的班劍的武士雕像,石槨前,一座石龜載著道神碑。

  “中書令上柱國晉國公贈太尉揚州大都督李公林甫神道碑銘。”

  火把的光亮才照到石碑,已有人大喝道:“砸!”

  “嘭!”

  大錘砸過,轟然將那石碑砸碎。

  石塊碎落在地穴中,砸倒了周圍諸多的陪葬品,李岫也隨著這一聲巨響,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砸完了石碑,走向了石槨。

  “不要,真的不要…”

  他的乞求無濟于事,不多時又是一聲大響,石槨上方的石板已被撬開。

  “一!二!起!”

  眾人齊心協力,精神振奮,用力一推,“嘭”地打開了石槨,里面還有一具木棺,便是圣人所賜的西園秘器。

  “拆了。”

  兩座持班劍的武士雕像依舊默立,并沒有守護這個墓穴的主人。任他們把棺材拆開。

  一陣惡臭撲鼻而來,尸體腐爛的氣息激得他們紛紛嘔出了聲來。

  李林甫的皮膚已完全爛了,血肉卻還沒有爛透,猶在與骨頭粘連,極為可怕。

  他嘴里含著一顆夜明珠,手持象笏,身上的紫金朝服裹著腐肉,卻依舊光鮮。

  “嘔!”

  李岫才想要掙扎,一起身,卻是沒能忍住,大吐了出來。

  他拼命塞到肚子里的兩碗羊肉湯面、六個胡餅全都灑在了他阿爺的尸體前,冒起一陣酸臭,與尸臭混合著,熏得他鼻涕眼淚不停流。

  有老吏打開手帕捂住口鼻,走上前,俯身從中拾起了那顆夜明珠。

  “別動我阿爺!”

  李岫終于爆發出了驚人的力氣,掙開身后的人,撲上前,一把將那老吏推開,用身體保護著棺材。

  然而,當他目光落在他阿爺身上,胃里當即又是一陣歡騰,這次卻無物可吐,只有酸水攪得他的胃一陣抽搐,讓他痛不欲生。

  “滾開!有你收尸的時候!”

  有人一把提起李岫,“啪”地給了他一巴掌,將他推倒在地。

  那老吏捧著夜明珠起來,將夜明珠收入匣子,又拾了象笏,道:“來兩個人,剝朝服吧。”

  李岫已無力反抗,躺在那口吐著白沫,喃喃道:“不要…不要…”

  忽然,地穴外有人大喝了一句。

  “誰?!”

  陳希烈似有預感,轉過了身,瞇眼看向那個泛著亮光的入口。

  過了一會,一道身影出現在亮光之中,走了下來。

  “薛郎?你還是來了啊,可你還能翻案不成?”

  薛白搖了搖頭,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確是翻不了案了。”

  陳希烈微微一笑,唏噓道:“薛郎與老夫所見略同啊,李林甫咎由自取。此案,誰也插不了手了吧?”

  薛白上前兩步,湊近了些,低聲道:“撤回追贈便是了,冠服便不剝了吧?我帶了一套,左相可拿去交差,想必不會有人細查。”

  “這又是何必呢?”

  “人死為大,給他留些體面。”

  陳希烈搖了搖頭,道:“老夫是問,薛郎又何必給他留這些體面?”

  “前些時日,我打了楊齊宣,他至今不敢來上衙。”薛白道,“起因是,楊齊宣敢與我爭女人。”

  “你忘了李林甫在世時是如何對你的?”

  “可我也記得十七娘是如何待我的。”

  陳希烈撫須不已,眼神閃爍,猶豫著。

  薛白又道:“我行事,恩必報、債必償。李林甫與我有怨,卻也有恩。我今日正是想保他最后的體面,請左相成全。何況,我們都曾與李林甫同朝為官,

  安知他之今日,不是我們的明日?”

  陳希烈是個很謹慎的人,常常容易憂慮,今日開棺剝衣,心底確有兔死狐悲之感。

  誰知道,往后哪日李林甫的下場不會落到他自己頭上呢?

  這是一件小事,可對李家人卻是最后的體面。

  但他還是沒有馬上開口,故作為難。他猶豫得越久,賣薛白的面子就越大。

  正此時,有腳步聲從薛白身后響起。

  正在此時,薛白身后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他轉頭看去,只見李騰空走了過來,眼睛里帶著茫然之色。

  他連忙攔住她,柔聲道:“你到上面等我。”

  李騰空一直是個很有靈氣的女子,今日卻顯得有些呆滯,沒有回答薛白,而是愣愣地看著地穴中的石槨。

  薛白察覺到了她的不對,牽起她的手,想帶她先出去。

  李騰空卻不走,掙開了薛白,想邁步向前。薛白再次擋住她,抱住她,用胸膛擋住她的視線,低聲道:“你在外面等我,我會處理好…”

  陳希烈轉過身,抬頭看著石壁上的火光,不去看這一對小兒女在那摟抱糾纏。

  過了一會,薛白道:“左相?”

  陳希烈感受到他有些惱火了,想了想,高聲吩咐道:“此間沉悶,都出去吧。薛舍人,圣人既命你詢問此案,紫金朝服便由你帶出來。”

  “聽左相安排。”

  陳希烈于是負手走出了地穴,一眾官吏紛紛抱起陪葬品,魚貫跟著他走了出去,包括那捧著夜明珠與象笏的老吏員。

  其中,有不少人都回頭看了看薛白,感覺到這個年輕人待人頗有擔待,竟是滿朝唯一愿為李林甫出頭的,何況還不是李林甫一系。

  哪怕有對李林甫心懷怨恨者,今日已經見到了李林甫身死之后的慘狀,也對薛白此時出手并無怨念。

  終于,這些人把陪葬品悉數搬了出去,留下空空如也的地穴。

  薛白始終抱著李騰空,目光落在了地穴入口處,只見刁氏兄弟走了下來,刁庚還背著一個包袱。

  “郎君。”刁丙道:“他們說,得剝了李林甫的官袍,改用小棺安葬到別處。”

  “知道了。”薛白道,“你們把棺木搬下來。包袱留下。”

  “喏。”

  薛白輕輕拍了拍李騰空的背,道:“聽話,你先出去等我,我會處理好的。”

  李騰空搖了搖頭。

  薛白只好親著她的額頭,道:“你可以信任我,你阿兄也在,他會看著。”

  李騰空目光看向李岫,只見這位阿兄已經像是爛泥一般癱在那兒了。

  她依舊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能讓你收拾我阿爺的骨容,得我這個女兒來做。”

  “我能替你收拾。”

  薛白說著,生怕她反問一句“你又是我的什么人”,他遂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讓她感受著他的心跳,以及對她的心意。

  “我雖沒能成為李林甫的女婿,但…”

  李騰空捂住了薛白的嘴,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道:“你別說。”

  然后,移開手,踮起腳,在薛白嘴唇上親了一下。

  薛白愣了愣。

  李騰空遂離開了他的懷抱,走向了棺槨。

  薛白轉身,看著她的背影,只覺心疼,但沒有再上前攔著,眼睜睜看著她走到棺槨邊,俯身去看李林甫腐爛到一半的尸體。

  地穴里,是壓得人要窒息的腐臭。

  唯有唇上的一抹溫熱,讓人覺得事情還沒有那么糟。

  薛白反應過來,拿出兩塊帕子,上前,給李騰空系了一塊在口鼻上,自己也系上,再從地上拾起包袱,打開來,里面是一件紫金朝服。

  他四下看了看,見到李岫身前有一灘嘔吐物,便過去,把那朝服的里料放在嘔吐物上抹去。

  過程中,李岫始終躺在那里,雙目無神,像是死了一般。

  薛白走到棺槨前,看了看李林甫的尸體,再看著手里已經臟臭不堪的朝服,將它鋪在地上,從懷里拿出一個皮囊,小心地往上面倒了些發黑的血。

  這是杜五郎拿來的,據說是他家廚房發了好多天的羊血。

  做完這些,刁氏兄弟已經把那口薄棺搬進來了。

  李騰空回頭看了一眼,將寬大的袖子扎起來,準備動手搬李林甫的尸體。

  但誰也不知道這尸體一碰,會有哪個部位流下來。

  “十郎?”

  薛白轉頭向李岫問了一句。

  李岫的魂已經丟了,半晌并沒有言語。

  這情形之下,如此反應也正常,薛白雖覺得李岫不夠強大,但也能理解,遂示意刁氏兄弟動手。

  刁氏兄弟系了帕子,上前,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打算搬李林甫的尸體。

  頭顱一抬,脖頸上便快要斷開來了,只剩下一點粘連,刁丙不敢再抬,看向刁庚,只見他手里拿著兩只靴子,但靴子上的兩條腿軟綿無力,一拉就斷。

  李騰空閉上眼,身子晃了晃。她又睜開,伸出手,試圖抬起李林甫的肩膀。

  這次,薛白沒有再攔她,過去用雙手捧起了尸體的軀干。

  他說不上來手上是什么樣的觸感。

  就像是捧起快要腐爛掉的天寶盛世吧。

  既惡心,又沉重。

  偏偏又帶著他對李騰空的感情。

  出于這份感情,他愿意去捧這腐爛的尸體、腐爛的王朝。

  李岫眼前什么都看不見。

  他腦子里不停回閃著他此生經歷過的一切,嬌生慣養、錦衣玉食、聲色犬馬、歌舞升平、窮奢極欲,然而,真正值得在死前回憶,能支撐著他的事…沒有。

  一事無成的一輩子,只是阿爺極致的權力與悲慘的后事之下,一個不起眼的注腳。既沒能阻止阿爺迫害忠良,也沒能阻止阿爺為人所迫害,廢物罷了。

  比廢物更可憐的是,他是一個清醒的廢物。故而比那些醉生夢死的蠢貨兄弟們痛苦得多。

  李岫自嘲地苦笑起來,對這糟糕透頂的生命再無眷戀。

  不必再去振州了,今日便死在此處吧,與阿爺陪葬,像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圣明天子,做出他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抗議。

  但其實,這抗議也根本沒人在乎,廢物就是廢物…于是絕望又加深了一層。

  忽然,眼前一恍,李岫回過神來,只見那些人已經在搬他阿爺的尸體了。

  最后的體面也被剝下來。

  然而,當他定睛一看,發現那被搬著的不是一塊塊的血肉,李林甫依舊裹著紫金朝服。

  衣服很重要,在這一刻猶為重要。

  李岫這才清醒了些,認出正在搬動尸體的竟是薛白與李騰空。

  他勉力在地上撐了撐,艱難地站起身來,向他們邁步。

  只見李林甫腰下方的衣袍里有東西正在墜落,他連忙快步過去,雙手捧住。

  入手,說不上來是什么樣的觸感。

  李岫想哭,但他終于是在最痛苦的時候,做成了一點點的事。

  一聲輕響,木板蓋在了薄棺之上。

  “給我。”

  薛白從刁丙手里接過錘子,用力敲了幾下,給李林甫釘了棺。

  才放下錘子,他轉頭卻見李騰空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晃晃,像是要暈倒,連忙再次摟住她,伸手一探,只見她額頭一片滾燙。

  “你病了?”

  李騰空沒答,卻很眷戀地把頭埋在薛白懷里,低聲道:“你落了把柄在陳希烈手里…”

  “無妨。”薛白道,“先操持你阿爺的喪事。”

  “嗯。”

  李騰空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還想提醒薛白幾句,卻覺得喉嚨緊得難受,透不過氣來,連眼前的畫面都開始恍惚。

  下一刻,她身子一輕,整個人像是飄了起來。卻是被薛白攔腰抱起。

  他力氣很大,臂彎穩穩當當的,胸膛寬闊。若說痛苦像是疾風駭浪,他的懷抱便像是一個港灣。

  李騰空忽然想到,她阿娘過世那年,阿爺依舊是毫不關心。那時,她常常會一個人躲進后院里的一個樹洞里面,那里沒人能找到她,連眠兒都不能。

  于是,她可以在里面盡情地哭,哭完了便睡,不用擔心被指責失了大家閨秀的體統。

  眼前忽然大亮,那是薛白抱著她出了地穴了,風吹來不再那么臭,她吸了吸鼻子,眼淚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事發到今,她才終于哭了。

  耳畔,薛白正在與人說話。

  “我已把李林甫移至薄棺,接下來便讓李岫另尋他處,以庶人之禮埋葬罷了。百善孝為先,李岫的流放,想必不急在這一兩日,且容他從容治喪,如何?圣人一向寬仁,必是不會追究這等小事。”

  “他若逃了,薛郎擔待嗎?”

  “我負責便是。”

  “也好。但,老夫提醒薛郎幾句…李林甫被士人怨恨,如今已是罪臣。薛郎肆無忌憚,與李家女走得如此之近,甚至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今日所作所為,難免要讓人彈劾。”

  “多謝左相,是我失矩了。”

  “那你還不收斂。”

  “情難自禁。”

  李騰空聽了,很想要睜開眼看一看,但她實在太難受了,眼皮似有萬鈞之重,怎么睜也睜不開。

  漸漸地,耳邊的說話聲隱去,她隱入了一片黑暗。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隱隱有“咕嚕咕嚕”的聲音響起。

  李騰空向聲音來源處走去,見到兩個小鬼正蹲在一口油窩里邊添柴。

  它們的長相很丑惡,舌頭很長,卷到肚子上,露出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

  當她走過來,它們回過頭,笑了笑,道:“唐僧肉吃不吃?吃了能長生不老。”

  李騰空莫名地有些恐懼,搖著頭,想要退后。

  但不論她怎么退,離那油鍋卻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兩個小鬼笑著,尖聲叫嚷道:“來啊,一起吃。”

  李騰空拼命搖頭,一個銅盆卻還是被端到了她面前。

  蓋在上面的布被一把掀開,顯出里面的血肉淋漓。

  她一陣惡心,轉身正要跑開,忽然,一個頭顱懸空出現在她身后,猛地睜眼,顯出一個死不瞑目的憤怒眼神,正是李林甫。

  李騰空嚇出了一聲冷汗,一陣顫抖。

  下一刻,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騰空子?”

  “小仙?小仙?”

  李騰空睜開了眼。

  燭光泛著溫暖的光,薛白正坐在她的榻邊,一臉關切地看著她。

  她連忙坐起,迫不及待地投入了他的懷抱,摟著他,貪婪地感受著他身上的溫暖,這才逐漸安心下來。

  “做噩夢了?不怕。”

  薛白輕撫著她的背,感受到她單薄的春衫下冰涼的肌膚出了汗,還在輕輕顫抖。

  “我小時候也做噩夢,我祖母有一個法子讓我不怕,來,我給你試試。”

  李騰空倔強地摟著薛白,不愿松手,像是害怕一松開,他就走了,之后去南詔,一去就是一年。

  “放心吧,我不會走,我給你驅噩夢。”

  “真不走?”

  “嗯,再也不離開你。”

  李騰空又抱了他一會,這才肯松手,卻還是拉著他的衣襟。

  薛白卻是湊到了她臉邊,之后又移開頭,朝著帷帳外呸了一聲,如此重復幾次,他道:“好了,把穢氣呸出去了。”

  “傻乎乎的。”

  “我給你念經吧。”薛白摟著她,一同在榻上躺著。

  做這些的時候,他沒有雜念,只是照著小時候祖母做的樣子,想了想,念起經來。但他只會一句,翻來覆去都是“南無阿彌陀佛”。

  李騰空任由他抱著,聽了一會之后,小聲嘟囔道:“我是個道士。”

  “嗯?”

  薛白有些不安,稍稍松開手,想著是道士不能抱嗎?

  可大唐從沒有女冠不能抱的說法。

  李騰空不愿他松開,把背又貼緊了他懷里,方感安心,低聲道:“你給道士念佛經。”

  “那…那就不念了?”

  “念唄,都是修行。”

  “嗯,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李騰空漸漸安心過來,之后,便開始覺得兩人這樣有些不妥了。

  她動了動,卻不好意思叫薛白走開,總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就朝后,只好靜靜躺著。然后發現自己身上已經很干凈了。

  “我的衣服?”

  “眠兒與皎奴給你沐浴更衣的。”薛白道,“顏嫣、季蘭子這兩天都守著你,她們累狠了,才換了我。你阿爺棺木已經重新下葬了,喪事還未辦完,你阿兄還在休養。我會想辦法,讓他不被流放…”

  “多謝你。”

  “嗯。”

  李騰空本以為薛白會說彼此之間的關系,不必稱謝。結果他只是這般應了一句,她不由有些患得患失。

  但同榻而眠的擁抱給了她莫大的勇氣,她便嗔道:“嗯什么嗯。”

  “你不用謝我,應該的。”

  李騰空問道:“你先前說的那些…情不自禁,都是真心的嗎?”

  話到后來,聲音漸小,聲若蚊吟。

  薛白道:“自是真的。”

  “那此時為何不說了?”

  “我不想顯得像是占你便宜。”

  “有何便宜可占的?”

  李騰空這般一問,薛白沉默了。

  她自知失言,這不是一個道士該說的話,何況還是剛經歷過家中大變。

  可孤男寡女同榻相擁,情愫暗生,總是讓人情不自禁。

  很快,兩人之間的氣氛起了變化。

  薛白也起了變化。

  李騰空初時不知那是什么,依舊往他懷里貼著,之后才想到玉真公主留下的冊子,不由身子一僵。

  她猶豫了一會,道:“我…也許…能…給你…妾嗎?”

  薛白沒聽清。

  李騰空又道:“但,緩些日子好嗎?我還沒…沒想好。”

  薛白連忙往后讓了一點,問道:“讓眠兒、皎奴來陪你嗎?”

  “我是說,那個緩一緩,你…可以不走的。”

  “好。”

  “那你還不?”

  “情不自禁,你不必管它。”

  李騰空這才重新放松下來,長嘆了一口氣,心里既是說不上開心還是難過,只是蜷縮著,枕著薛白的手,漸漸又進入了夢鄉。

  薛白那土辦法似乎有用,這次,她沒有再做噩夢。

  (本章完)(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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