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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隱相

  李林甫聽得呼喊,睜開眼,發現自己是坐著睡著了。

  堂中站著的竟是薛白,他吃了一驚,再轉頭一看,只見李岫、李騰空兄妹也在。

  “阿郎!”

  跪在地上的蒼璧連爬了幾步,上前道:“小人侍候了阿郎一輩子,忠心耿耿,阿郎萬不可聽信薛白小兒挑撥之言,疏遠了忠仆啊!”

  蒼璧態度誠摯,字字泣血,李林甫卻是思索了一番,才記起發生了何事。

  恍惚是在昨日,十七娘說宅里出了內賊,把他大病之事泄露給政敵,須揪出來。對此,李林甫是不以為然的,他認為該做的不是揪內賊,而是震懾。

  因為他沒病。

  既然沒病,又豈是家中內賊放出了假消息?必是旁人見他在薛白婚宴上醉倒了,以訛傳訛。只需他一出面,謠言不攻自破,甚至能反給宵小之輩一個震懾。

  可十七娘偏說他病了,可笑,不過是略感風寒、疲倦易睡罷了。

  “既然你被拿了。”李林甫緩緩道,“說你都向張垍透露了什么?”

  “沒有!”蒼璧搖頭不已,“絕無此事,都是薛白陷害小人的啊,他是要害右相府啊!”

  聽他這么一說,李岫也有些狐疑,擔心薛白是為了操縱相府而先除掉蒼璧。

  薛白觀察著李林甫的神態變化,不慌不忙道:“我與騰空子設了一個局,給右相府諸人不同的消息。但,這些不同的消息并不是在與蒼管事談話之后才開始給的,是在之前。”

  蒼璧正想解釋,又是一僵。

  他想起來,李騰空還未去給阿郎把脈時,就與薛白小聲聊了幾句。

  當時他見這對小兒女的神態,以為他們是在說些男女情怨,不曾想,那匆匆幾句話之間,兩人已定下了計劃誆騙于他,且還是只誆騙他。

  “是。”李騰空開口道:“女兒說給蒼管事聽的,阿爺是風癔,這是假的。”

  薛白道:“我說,在右相致仕前扶持陳希烈,也是假的。”

  “小人沒有…”

  “就在今晨,苗晉卿給一個官員連遷三轉,從正七品上的千牛衛長史,遷為從五品下的中州司馬。此事當出于張垍的授意,在收買陳希烈。那封公文中書門下已批了,此時就在吏部,右相可以查。若不細核,可能便漏過去,但若駁回去,恐會使左相心生不滿。”

  李林甫看向李岫,道:“你如何說?”

  “此事,孩兒也不知十七娘散的是假消息。”

  “蠢。”

  “對了。”薛白道:“還有一種可能,內賊是十郎。”

  李岫愣了一下,不悅道:“莫耍笑了。”

  他這自然流露的反應,倒與方才蒼璧的反應相像。但若內賊就在他與蒼璧之間,那肯定是蒼璧,而不是他。

  李林甫招了一名下人去吏部查,向薛白問道:“那封公文,本相都還未見著,伱如何知曉的?”

  “張垍敲打我了。”薛白道:“我前日到布政坊用了個飯,張垍當我去秘見了陳希烈,且得到消息,我要扶陳希烈為相,昨日便與我威逼利誘了一番。”

  蒼璧還想狡辯,開口卻是連牙齒都在打顫。

  “阿郎,小人沒有…真是薛白冤枉小人啊,阿郎沒病,是赴薛白婚宴時被他在酒里下了藥,昏倒在大庭廣眾之下,薛白是要除盡阿郎身邊的人啊!”

  蒼璧這話一說,連李岫都知他是在胡言亂語狡辯,因李岫最清楚婚宴上發生了什么,遂抬腳便將他踹倒在地,怒叱道:“說,為何背叛阿爺?”

  “小人真沒有啊!”蒼璧痛哭流涕,猶抱僥幸,道:“十郎也被蒙蔽了…阿郎,你沒病啊,十郎卻說你病了,想要借機謀家業…”

  李岫不敢相信他能編出這等話來。

  薛白卻覺得蒼璧看得很清楚,李林甫這病自己是意識不到的,這也是蒼璧之所以敢背叛的緣由,李林甫在這個年紀病了,右相府這棵大樹早晚要倒,樹倒獼猴散,世間常態。

  更何況,蒼璧利用相府管事的身份牟私利不是一年兩年了,一個人的心都在酒色里泡爛了,還指望他忠心耿耿,豈有可能?

  就連薛白一個外人都察覺到蒼璧貪墨錢財、私通婢女,李林甫卻還信任他,與其說是燈下黑,不如說是他太了解李林甫了,侍奉了三十年,他知道李林甫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的含義,因此,他很容易就能瞞過李林甫。

  就像李林甫,最擅長的也是欺瞞李隆基。

  “阿郎,是他們在到處說你病了。可你沒病,小人知你沒病,怎會是小人泄露消息?”蒼璧哭道:“小人死了不要緊,可薛白想害的是阿郎你啊。”

  “還敢胡言亂語?我看你是反了天了。”李岫怒道:“難道是我在胡說嗎?”

  蒼璧道:“阿郎,十郎被薛白蒙蔽了啊,十七娘與薛白有私情,所以被薛白利用了…”

  薛白懶得再聽,上前一把拎起蒼璧的頭發,連著抽了十來個巴掌,直抽得他雙頰紅腫,不能再言。

  堂中安靜了下來,李騰空始終站在那低著頭。

  李林甫也不開口,等了一會,等他派出去的下人找到了他要的公文回來,他才揮手,讓人把蒼璧拖下去處置。

  “我信十郎、信十七娘…相府也該換個管事了。”

  薛白想了想,應道:“大唐也該換個宰相了。”

  李林甫眼中忽然精光一閃,語氣森然,道:“本相前日才與你談妥,你敢食言而肥?”

  “與其說我騙了右相,不如說是右相騙了我。”薛白道:“彼時交談,我并不知道右相已經病到了這個程度。”

  “嘭!”

  李林甫拿起案邊的茶盞,直接便磕在薛白腳邊,道:“你是想激怒本相?”

  “右相說是不信,其實心里明白自己大病難醫了,你的相位要丟,這些年得罪過的人會反過來找你報仇…”

  “別說了。”

  李岫還在發懵,李騰空已上前推著薛白,想把他推出堂中。

  薛白不肯退,任她推著,他依舊觀察著李林甫,道:“你這一生都是活在嘲笑里,‘哥奴豈是郎官耶?’所以你把持著相位不肯松手,因你心里很清楚自己配不上相位。你這相位是在女人肚皮上求來的,是拋棄臣節奉迎來的,是排擠同僚得來的,你為它付出了太多,把你一生的尊嚴、道德都拋進去了,所以你把相位當成命。但你要丟掉它了,它從來就不是你的…”

  “別說了。”李騰空顧不得她的道心,懇求著薛白。

  她知道她阿爺感覺到要罷相的巨大壓力之后,是極容易發癔癥的。

  薛白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此時正是故意激怒李林甫。

  “你病也不敢病,老也不敢老,一輩子拼命去捉著一個不屬于你的東西。十年、二十年,它依舊不屬于你,因為后世評述,你永遠成不了一個稱職的宰相,知道為何嗎?你只在乎那寥寥幾人的私利,而罔顧天下人,你劃船劃得再好,卻不知洪水卷來,你只能得到一個船毀人亡…”

  一字一句,李林甫已聽得巨怒,握緊了拳頭站起。

  薛白雖是故意,卻也罵到暢快,臉上甚至泛起一絲獰笑之意,他緊盯著李林甫,只見那張蒼老的臉上表情已經完全失控了。

  因為憤怒,李林甫漲紅了臉,連法令紋都在顫抖,那一根根剛勁的胡須像是要炸開,他的眉毛已經飛入蒼白的發鬢,兩只眼睛已經顧不得保持一樣大,一只瞪著,一只因眼皮跳動而睜不太開。

  這是怒氣帶來的扭曲,李林甫死死盯著薛白的那雙眼已經滿布血絲。

  兩人對視著。

  薛白等著看李林甫發病。

  然而,那雙滿布血絲的眼睛卻是越來越清醒,李林甫愈發憤怒,但沒有發病,倒像是數十年都沒這么理智過了。

  薛白一直到被拖了出去,也沒等到李林甫再次陷入癔癥。

  “別以為我不知你打的是何主意。”

  到了廳堂外,李岫指向薛白,眼神十分警惕。

  眼下他阿爺病了,誰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發癔癥,薛白此前就說過要讓右相府遮掩此事,必是想借機操縱政務。

  狼子野心,他已察覺到了。

  “你躲不掉的。”薛白隨口應了,看向李騰空,有些歉意地點了點頭。

  他卻不會為她而放過李岫。

  “不錯,我是在激你阿爺,想看看他病到了何種地步。”

  “他沒病!”

  “找不到發病的規律才是最可怕的。”薛白道:“他今日不發作,可能下一次就是在面對圣人、百官之時,指著壽王李琩稱陛下。”

  “別說了,你嚇不倒我的。”

  李岫既恨薛白對他阿爺不敬,但也能體會到李林甫隨時可能發病的那種恐懼。

  他原本想多說幾句狠話,卻又想到今日還是靠薛白才揪出右相府的內賊。

  “薛郎今日失禮了,請回吧。旁的事,待冷靜下來再談。”

  “也好。”

  薛白并不著急,他今日雖沒見到李林甫發病,又不代表李林甫已經好了。

  右相府面臨的困難還是那些,甚至遠比預料中嚴峻。

  他是打著壞主意不假,但那是陽謀,以李岫的才干,根本破解不了。

  薛白遂就此告辭,他穿過小徑,走出外堂,只見相府前院依舊有許多官員們持著公文在等候李林甫批閱。

  當今圣人喜歡讓重臣身兼數十職,但看李林甫能否處置好,何況還是在這種多事之秋。

  “右相,圣人許配郡主嫁安慶宗之事,禮部還是該拿個流程啊。”

  說話的是禮部一個郎官陸善經,正看著議事堂中的屏風,見到李林甫的人影在屏風后影影綽綽,與往常一樣威嚴。

  但地毯上有些碎瓷片沒有被清理干凈,看得出是右相不久前與人發了火。

  等了一會,他才聽李林甫問了一句。

  “圣人真許配了郡主嫁安慶宗?”

  “是。”陸善經一愣,低聲道:“此事,前日下官已稟告過右相,圣人曾下中旨于禮部,為郡主備婚。”

  屏風后響起了翻文書的窸窸窣窣之聲。

  過了一會,李林甫道:“且退下,此事不急。”

  “喏。”

  陸善經隱隱感到有些奇怪。

  右相往日最能體察圣意,這等事往往迅速就能給出辦法,今日卻像是還在猶豫?

  等陸善經退下,廳堂中安靜了一會,屏風后的李林甫緩緩道:“喚十郎、十七娘過來。”

  于是,李岫、李騰空才離開不久又被喚回了廳堂,他們走到屏風后,只見李林甫一臉疲憊地倚在那,神色有些萎靡。

  “圣人要給安慶宗賜婚之事,你如何看?”

  “孩兒…不知此事。”李岫羞愧應道,“孩兒近來,未能顧得上這些庶務…”

  李林甫抬眼一掃這個兒子,眼神無喜無悲。

  他雖不信自己大病了,卻感到很疲憊,知道以自己眼下的精力已不可能如往常一樣操持一整個大唐的庶務了,而圣人已經起過換相之意,一旦察覺到他力不從心,相位必不保。

  到時,李家大禍不遠矣。

  “十郎。”

  “孩兒在。”

  “為父若歇養一陣子,你撐得起門戶嗎?”

  “孩兒粉身碎骨,也一定擔當起來。”

  李林甫極不甘心地看著這個兒子,低聲喃喃道:“我若如你一般年輕便好了,你若有我五成能耐…”

  這句聲音很輕,李岫沒有聽清,卻能感到阿爺的失望。

  “薛白還在府里嗎?”

  “什么?”李岫再次愣了愣。

  近來變故太多,李騰空聽她阿兄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帶著驚慌的“什么”了。

  “去把薛白再請過來。”李林甫臉上還帶怒火攻心后的疲態,手還憤怒地握著拳,語氣卻很平靜,“你親自去請,恭謹些,弱勢時放低身段,不丟人…去。”

  李岫有些悲憤地離開。

  李林甫看向李騰空,喃喃道:“諸多子女當中,你是最像為父的一個,可惜是女兒身。”

  “女兒不孝,不明白女兒何處像阿爺?”

  “心氣。”李林甫咳嗽兩聲,道:“為父生來便不屑當下吏、小官,要做,便做到此生能做到的最高,最高…你也一樣,不愿落入俗流,寧可修道,也不屈從于那些碌碌凡人。你阿兄們,沒一個有這種心氣,心氣低了,境界也就低。”

  李騰空不認同這話,但沒有反駁她阿爺,只是道:“這般說,薛白反而是最像阿爺的。”

  “故而,你心系于他啊。”

  “阿爺眼里,女兒就只配心系于旁人,心氣再高,也可惜不是阿兄們那樣的男兒身。”

  “不然呢,你還能當宰相嗎?已不是武周朝了。”李林甫喃喃道:“為父最后悔的一件事…未將你嫁于薛白。”

  “女兒沒想嫁他。”

  “為父累了,你多幫幫你阿兄,撐住這個家業。”

  “阿爺何意?”

  “你聽得懂。”

  李騰空因這場對話而不太開心,默然不語。

  不多時,李岫回來,稟道:“阿爺,薛白不肯再來。”

  “十七娘,你去請。”

  “阿爺。”李岫道:“孩兒不明白為何你就不能夠信任孩兒,孩兒能擔當門戶。”

  “不明白?那為父就與你說清楚,接下來,薛白輔佐你打理這些事…咳咳咳咳…”

  一個時辰后。

  李林甫與薛白談了一番,揮揮手,閉上眼,很快便響起了細微的鼾聲。

  “隨我來吧。”

  李岫無奈起身,帶著薛白走向相府的外書房。

  這是李林甫平常處置公務之處,外間與幕僚、官吏們的公房相連,后面則是整整一排屋舍作為案牘庫。

  薛白步入其中徑直聞到一股紫藤香的氣味,沁人心脾,而混著這香味,此間也有著一股渾之不散的墨水與紙張的氣味。

  書房占地廣闊,窗上俱貼著朦朧的紗,采光極佳又十分隱秘。屋內配了十二座大燭臺,由二十四名貌美的妙齡女婢輪流看管,保證任何時候它都是亮著蠟燭的,卻又不至于失火。

  李岫讓人搬了三個凳子在書桌邊,隨手一指,淡淡道:“坐吧。”

  薛白徑直坐下,李騰空則坐在薛白身畔。

  “你如愿了。”李岫淡淡道。

  “是啊。”

  薛白拿起李林甫的襻膊,把袖子扎起來,方便批文寫字。

  侍婢已研好了墨,洗好了毛筆,薛白也不客氣,從容不迫地接過,打量了一眼案上堆積如山的文書,這一刻,感受到了一朝宰相處置國務時的氛圍。

  天下軍國機務,俱系于此。

  “噠。”

  一聲響,李岫持著尚書左仆射的印章,批了一封公文,薛白卻只有在旁邊看的份。

  右相府自然不會缺處置文書的幕僚,這些公文都是已整理過一遍,等著宰相覆核的,絕大部分只要蓋章即可以。

  但其中也有幾封公文,李岫是故意考驗薛白的…

  “慢著。”薛白忽然道:“這封文書不對。”

  “何處不對?”

  “圣人既許配郡主于安慶宗,中旨上為何沒有封號?”

  李岫之前并不在意此事,只聽人說圣人把和政郡主許配給安慶宗了,此時得薛白一提醒,翻看了中旨,以及所有的文書,才發現落在紙上的內容從未提過郡主的封號。

  他遂招過一名侍仆,遞了一枚令符,吩咐道:“你去宗正寺,請查閱宗室玉牒,看當今有幾位適合婚配的郡主…”

  “右相府沒有卷宗嗎?”薛白道:“我不信沒有。”

  李岫看了他一眼,這才拉了拉身后一根繩索,遠處有鈴聲響起,不一會兒,一名啞奴過來,比劃了幾個手勢,李岫則以手語回復。

  很快,這啞奴捧著一匣卷宗過來了。

  李岫起身,獨自翻看了之后,拿筆寫下幾個名字,重新落座。

  他這一舉一動,都顯得有些信不過薛白。

  這是對的。

  因為薛白的目光正落在那啞仆手里捧的卷宗上,心想,皇家玉牒在右相府原是抄錄了一份的…看來,替代宰相的第一個時辰內就有了大收獲。

  “皇太子之女封為郡主,當今郡主封號暫只有六人,長樂郡主、寧國郡主、宜寧郡主,三位都是已嫁了人的,另有和政郡主、永穆郡主、博平郡主。”

  薛白道:“永穆郡主,有些耳熟。駙馬王繇娶的便是永穆公主。”

  “不是同一人,永穆郡主嫁過人,且她的夫家你也認識。”李岫其實已經開了一個玩笑,道:“韋會。”

  “我確實認識韋會,在他死后認識的。”薛白很識趣,接住了李岫這個笑話。

  韋會就是被王鉷所害,吊死在長安縣牢的那位天子外甥,此人生前常去教坊找女人,想必與永穆郡主關系并不和睦。

  李岫道:“韋會與王繇是同母異父的兄弟,韋會娶的是太子之女,王繇娶的是圣人之女。兄們倆的妻子是一對姑侄,且封號相同,倒是…巧了。”

  薛白接過他抄寫的內容看起來,李亨這個女兒也是可憐人,她生母是韋氏、舅舅是韋堅、丈夫是韋會,結果這些親人不是死就是被幽禁。

  “以圣人對安祿山的寵信,該不會讓永穆郡主改嫁安慶宗。”

  “我也這般想的。”李岫道。

  “博平郡主。”薛白道:“從未聽說過。”

  李岫沉默片刻,擺手道:“你不必管。”

  “不是李亨之女?”

  “嗯。”

  薛白道:“那就是…李瑛之女了?”

  李岫本不想提此事,既談起來,只好小聲道:“博平郡主封得早,三庶人案時她才五歲,從小便被幽禁在宮中。”

  “為何?”薛白有些詫異,“李瑛之子尚被慶王收養,反而女兒被幽禁。”

  “好像是說雙生子不詳吧?”李岫并不清楚此事。

  “雙生子?未聽聞還有一個郡主。”

  “我哪知道。”

  “李瑛只有一個女兒嗎?”

  “似還有庶女,為慶王所收養。但博平郡主不同是嫡出。”

  薛白甚是在意此事,記下“嫡出”“五六歲”“雙生子”這幾個詞,眼下卻不是多問之時,遂道:“若不是這三位郡主,圣人或會封別的郡主?”

  李岫道:“那就難說了,圣人素來寵愛幾個侄兒侄女,給侄女一個郡主封號,許給安祿山亦有可能。往常這種事,阿爺一眼就了悟圣心。”

  薛白并不信李林甫能讀心,無非是耳目靈通罷了,否則為何今日便不見李林甫了悟圣心了?

  “十郎何不問一問宮中內官?”

  “豈是好問的?”

  “那此事我來問吧。”薛白應承下來。

  李岫訝異于他的手段,方明白阿爺為何獨獨選中了薛白。

  兩人說話時,李騰空始終不聲不響在旁坐著,似在冥思,她阿爺希望她牽線搭橋讓薛白幫右相府渡過難關,具體要做的有兩件事,一是拉攏好薛白,二是看著不讓薛白拿捏了李岫。

  但僅關于這一樁公文的對話之中,她已感到,李岫顯然是鎮不住薛白的。

  薛宅。

  “篤篤篤”的叩門聲響起,門房開了門,只見外面站著的是幾個女婢。

  “是薛郎府邸吧?我家主人剛遷到隔壁,遣我等來給鄰居贈些糕點。”

  等此事通傳到內宅,顏嫣放下手中的拜帖,道:“怪了,我倒像是經歷過此事一般。”

  永兒便道:“郎君剛搬到長壽坊時,便是到顏家送糕點啊。”

  “以前都是阿娘當家,如今卻有許多人來擾我。”

  說話間,青嵐匆匆趕過來,低聲道:“娘子,搬到西邊的是和政郡主,娘子也知她吧?”

  顏嫣點點頭,她當時嫁薛白,和政郡主也是想搶婚的一個。

  結果這邊都成了親,對方還要找來,她不由暗自嘟囔了一句。

  “這般麻煩,早知道就不嫁阿兄了。”

  是日,薛白回府,只見顏嫣正坐在那,看著一盒糕點,慢吞吞地一一品嘗。

  她食量雖小,口味卻很刁鉆,不太好養。

  見到薛白進來,她不慌不忙,等嘴里的糕點咽下去了,飲了口水,方才起身萬福道:“夫君回來了。”

  “今日怎么這般優雅?”

  “找我麻煩的小娘子太多,我得練習一下,不給她們挑錯。夫君今日不上衙去哪了?”

  “去當了半日的宰相。”薛白笑道,“你怎知我不上衙?”

  “宮中遣人來了,召你中旬入宮赴太池宴。”顏嫣抬手一指,重要的事她都寫好放在了薛白案頭。

  這是韋蕓為顏真卿打點家事的習慣。

  說過話,顏嫣方才嘗下一塊糕點。

  薛白見她每天自得其樂,不由又笑,問道:“好吃嗎?”

  “嗯。”顏嫣道:“不愧是宮中的手藝,比豐味樓更勝…三籌。”

  “貴妃賜的?”

  “夫君難得猜錯了,鄰居送的。”

  “那是?”

  “嗯,忙死我了。”顏嫣瞪了薛白一眼。

  薛白沉吟道:“你明日見到李月菟,替我打聽一樁事可好,卻得旁敲側擊莫讓她意識到你是故意打聽的…”

  次日。

  “郡主若實在擔心,那好吧,我告訴郡主一件事,你萬不可對旁人說。”

  “好,你放心,我一定不說。”

  顏嫣刻意壓低聲音道:“阿兄看到那封中旨了,上面未提郡主的封號,許是要把別的郡主嫁給安慶宗呢。”

  李月菟有些訝然,道:“可哪還有別的更適合婚配的郡主?”

  “沒有嗎?諸王不是有好多女兒嗎?”

  李月菟目光看去,見顏嫣一臉懵懂又好奇,便耐心給她解釋起來。

  說著說著,倒是說到了她還有一位堂姐妹。

  “她定是不能出嫁的,怕是要被幽禁到老。”

  “為何?”

  “我也不知道為何。我只見過她五次…她過得太過孤寂了。”

  “我們能去看看她嗎?”

  “去不了的,她住在掖庭宮,我也是到太極宮赴宴時才能偷偷跑去看她,可圣人已許多年不往太極宮了。”

  顏嫣最愛聽故事,也最擅長慫恿人講故事,遂用滿是好奇的眼神看向李月菟。

  李月菟不由有些羞愧,覺得自己利用了這個單純的小娘子,之后,收回心神,說起她在太極宮冒險的故事。

  “那時是太池宴,圣人在咸池殿宴客,妃嬪公主都在淑景殿,我是偷偷跑過千步廊。但中間要穿過一道宮門,叫嘉猷門,是太極宮通往掖庭宮的必經之路,因是內宮門,守門的是一些內侍。”

  說到這里,李月菟紅了眼,低聲道:“我是阿娘養大的,她也被關在掖庭宮,內侍們可憐我,便放我過去…”

  顏嫣這才明白,原來李月菟是偷偷去看太子妃韋氏,才得以見到博平郡主,她遂覺得她們好可憐,想著以后要多幫幫她們。

  兩人遂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但這并不影響她套了許多話,回去之后把一切都告訴薛白,還把從太池宴到掖庭宮的路線都詳細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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