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封禪西岳的詔書已傳遍天下,距離十一月封禪還有九個月。
華山頂上,西岳祠已快建好了,正在鋪設木椽。工期雖趕,卻沒有人敢有所敷衍,木匠們還在精心雕刻著窗柩上的花紋。
祭天臺則相對難建一些,要把石料搬上陡峭的華山險道是件極費力的事。
薛白親眼看了修筑的過程,認為祭天臺內部即使是中空的也并不影響,能省下不少材料、還能加快工期。
他初到華山,準備的第一件事是安插人手,接下來則得去打聽、接觸主持此事的陵臺丞,但接觸之后又如何讓其偷工省料?
得耽誤工期。
讓祭天臺的工期來不及了,陵臺丞便會慌,那就有了被說服的可能,而一旦他偷工減料,薛白便能捏住他的把柄,試著逐步控制他。
思路既定,便是找機會。
是日,雨過天晴,薛白與李白游玩華山。
“我當年來,見此處有十數棵擎天大松,我起名為‘松柱’,如今卻因建西岳祠都砍了啊。”
李白隨口說著,須臾,手一抬,指著一塊巨巖,又道:“好在這塊混元石他們敲不動。”
薛白抬頭看去,只見有水流貼著巖壁而下,這是只有雨后才能看到的小瀑布,水流雖少,在華山峭壁向下飛濺,竟相當有氣勢。
“太白兄給華山上的一樹一石都起了名。”
“并非我瞎起名。”李白笑道:“相傳,女媧采石補天,曾選中此石,然而它冥頑不化,無意補天,故名‘混元’,你去敲一敲,看這塊石頭有多硬。”
薛白攀上巨巖眺望,只見下方的山道上有一座橋,勞工們正扛著輔料絡繹不絕地過橋,如螞蟻搬家一般,蔚為壯觀。
他遂在想,若趁夜毀了這座橋,次日,陵臺丞必會著急忙慌地親自過來。
此事有了大概的思路,具體的細節與人手卻得斟酌,得與杜妗商議。
恰此時,有人從山下趕來,向薛白低語道:“郎君,二娘到了。”
過了一會,他們目光看去,只見有一隊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勞工們后面,走上了華山險道。
李白眼力好,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幾名女子,打趣道:“我不知三郎成親了?”
薛白不好否認,反問道:“太白兄呢?”
李白嘆惜一聲,未答話,只是抬起手,比了四個指頭,示意算是成過四次親了。
他很是識趣,既見薛白的家眷來了,自去尋鎮岳宮的道人修行,讓薛白與娘子敘話。
之所以如此,因李白其實已察覺到薛白并不愿意對他提及身世、背景,他亦不強求,薛白不說,他便不主動打探。
交友嘛,交的是個意趣。
薛白迎向杜妗,站在那沒說話,伸出手,握住她的柔荑。
“怎上來了?”
“想見你。”
兩人便牽著手攀上華山,繞過東峰,避開西岳祠與祭天臺,走到山崖邊一處地勢險峻登高遠望之處說話。
“累嗎?”
“嗯。”杜妗有些幽怨地看了薛白一眼,“腳疼死了。”
“坐過來。”
薛白用身上的大氅裹著她,倚著巖壁。
動作間,他踢到了幾塊小石頭,便見那石頭滾著滾著,滾出巖壁,滾下了萬丈深淵。
風吹動他們的衣袍,像是要把他們也吹下那深不見底的懸崖,粉身碎骨。
“唔!”
這場面看得杜妗心驚不已,抱緊了薛白。
兩人心跳都極快,因被嚇得。
“怕嗎?”
“怕。”杜妗道,“但我喜歡。”
她把手伸進薛白懷里,低聲道:“你看,我手心都濕了,但伱居然在這么高的地方,還像塊石頭一樣。”
“我前幾日常來這里坐著想事情。”薛白道,“我給這里起了名字,叫‘思過崖’。”
“想什么事?”杜妗道,“以往每一次,我都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唯獨這次,我不知你為何來華山。”
薛白沒有回答,默默看著山川,眼神堅決。
杜妗道:“李隆基要封禪西岳,說是‘兆庶皆安、邊疆寧靜’,那么,南詔若叛,他也必定不會承認了。你來,是想阻止他封禪嗎?”
薛白依舊沒有回答。
杜妗道:“還有九個月,阻止得了,你不該親自來的。”
“讓他來。”薛白道:“我們在此殺了他。”
杜妗一愣,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懸崖邊,頓覺腳軟,渾身無力。
她極少有如此心虛的時候,嚇得沒了力氣,也就沒了底氣與勇氣。
“只怕…不行的。”
“為何不行?”
“我們何必弒君?”杜妗道:“我們的敵人是東宮,李隆基活著,我們才有更多時間易儲。”
“安祿山要叛、南詔要叛,到了岌岌可危之地步,昏君猶不肯醒悟…我喊不醒這個裝睡的人,殺他,是阻止變亂最后的機會。”
薛白看向天地山川的眼神很堅決。
他知道弒君很難,但這兩年的經歷讓他確信,李隆基不死,那安史之亂注定沒有辦法避免。
事實上,他心里隱隱覺得,哪怕換一個皇帝也未必能阻止得了安史之亂。但至少,不會像李隆基那樣驕固、自私,信任安祿山到不可動搖的地步。
若說大唐是一輛馬車,正被帶著撞向懸崖,李隆基是一匹領頭的瘋馬。當怎么拖都拖不住這輛馬車時,薛白已決意,不論如何,先斬了這匹瘋馬。
當世,卻還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這次連杜妗都感到這計劃太過瘋狂。
但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勸阻薛白,而是環抱著他,吻了上去。
臨著萬丈深淵,兩人就這樣吻了很久。
末了,杜妗低聲道:“我也想像你一樣瘋,可這次做不成的。”
“我知道。”薛白道:“至少試試。”
“可我覺得局勢還沒到一定要弒君的地步。”
“信我就夠了。”薛白笑了笑,道:“圣人不死,大盜不止。”
次日清晨,杜妗早早便醒了過來。
昨夜睡的床榻于她而言,實在是太硬了,加之心中藏著擔憂,實在難以入眠。
轉頭看去,薛白還在沉睡,仰面躺著,眉宇英氣十足。
她感到渾身酸疼得厲害,于是心想,也只有自己才肯為了薛白而答應一起弒君了,因男色所惑做的決定,只怕是辦不成的…大不了一起死罷了。
但等到薛白醒來,那一雙眼里透露出的竟還是篤定。
“即使對心腹,我們也只說,南詔必叛,邊境不寧,故而得盡快阻止圣人封禪西岳。”
“是。”
“找一個擅于修橋的工匠來,再派人趁夜拆毀上方橋。等陵臺丞到,讓我們的工匠接近他,替他解圍。”
“此事容易辦。”杜妗問道:“你打算在祭天臺動手腳?”
“不錯,但還得等首陽山李遐周的消息。”
“還有九個月,細節你我商議無妨。但若是…若是真成了,怎么辦?”
“張垍。”薛白道,“一旦事成,我會以支持他任相的名義與他單獨相見,派人制住他,逼他指證李亨為幕后主使,他與李亨交好,所言可信。如此,我們聯合哥奴,以有備擊無備,廢李亨,扶李琮登基。待時機到時,使張垍翻供,指罪哥奴、安祿山勾結弒君…”
“我們沒有足夠的武力。”
“陳玄禮必隨駕封禪,而華山一夫當關,以緝捕弒者之名義,五十人全副武裝,足可困陳玄禮于華山頂上,拉攏郭千里,可試著說服陳玄禮支持李琮。”
“還有個問題,李琮若登基,會翻臉嗎?”
“平定南詔之前他不敢,他需要我與老師的聲望。”
乍聞此事,杜妗依舊心亂。
直到她開始不去想封禪西岳時的場面,把心思放回目前該做的準備上,才漸漸沒那么焦慮。
對付一個小小的陵臺丞,于她而言并不難,到了二月初九,她便安排了三人接近了對方,同時,時不時地出手,給修筑祭天臺之事添麻煩,拖延其工期。
到了二月中旬,他們收買了三個官吏,開始供應西岳祠所需要的一切銅器。
因為原來說定的那個銅器商因為私鑄錢幣被人檢舉,不敢再接手此事了。
事情很難,只能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好一個‘仗劍去國,辭親遠游’!”
華陰縣內,一輛鈿車當中,有一名三旬美婦聽了仆役的稟報,不滿地嘟噥道:“說是到長安謀官,卻跑到華山來游山玩水。”
“娘子息怒,阿郎雖是…其實掛念著娘子,在客舍留信,說娘子若到了,讓你不必往長安,在華陰等他下山。”
“登山。”
鈿車中的美婦看起來嬌生慣養,行事卻極有主見,當即讓鈿車調頭向南,往華山行去。
到了華山腳下,她下了車登,抬眼看向眼前高聳入云的險峻山峰,卻是殊無懼意,吩咐隨行仆婢準備登山。
不遠處的仙宮觀中有幾名女冠出來,其中一人正安排人打聽消息,往這邊看了一眼,卻是走了過來。
“可是…多君?”
美婦回過頭來,不由訝道:“小仙?你怎么在此?”
“騰空子,這位是?”
“與你引見,宗多君,是我大舅的孫女,比我小一輩,還有,她是李太白的妻子;這是我的同門師姐,季蘭子,詩情絕佳呢。”
李季蘭不由驚喜,上前行禮道:“見過娘子,久仰詩仙盛名。”
宗多君忙道:“季蘭子不必多禮,說來,我比小仙還晚一輩,往常皆是平輩相交。”
三個女子很快便拉著手敘話,甚是開心,宗多君連要去找夫君的事都忘了。
“對了,你怎會到華山來?”
“還不是那李太白。”宗多君道,“我們本要到廬山隱居,他得了友人信件,便一心往長安謀官。到了宋州,在我娘家才住了十多日他便待不慣了,非要獨自先行,自去長安,我只好追來。”
“那他現在?”
“就在華山之上。”
李騰空與李季蘭對視一眼,方知薛白沒與李白分開,大概是借著李白交游廣闊,竟是在華山上還找到了住處。
“那我們與你一道登華山吧?”
“這山又高又險,你們兩個小娘子如何登得了?”
“無妨的,我們是修道之人,合該登名山,尋訪仙人。”
如此,三人遂一道登上華山。
李季蘭看著宗多君,好生佩服,道:“多君為了太白先生,愿千里奔波,真是了得。”
“豈是為了他。”宗多君道,“我亦喜歡游覽名川大山罷了。”
李騰空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宗多君便嗔她道:“你笑什么?”
“不敢笑你,是佩服你,還想起你那‘千金買壁’之事。”
李季蘭不由大為好奇,連忙催促李騰空說。
“你可知多君是如何嫁給李太白的?”
“快說,快說。”李季蘭最喜聽這些姻緣之事,連華山道路之險都忘了在意。
“那該是天寶三載吧?李太白經洛陽,至梁州、宋州,與友人在梁園游玩,酒過三巡,于粉壁上題詩一首。之后不久,多君看到了這首詩。”
“是。”
宗多君并不害臊,大大方方地吟道:“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
這是《梁園吟》,詩很長,難為宗多君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來。
“那年,他剛剛從翰林被賜金放還,心中苦悶。我初看他這首詩,先是看到了一片消沉頹然,想來也是,誰遇到那般之事也要郁氣沉沉。可這李太白,偏就不同,他寫到后來,偏是愈寫愈激昂,在荒廢的梁園里,他也要縱酒當歌,要像謝安一樣東山再起。”
宗多君說著,臉上不覺泛起了笑意。
“我當時就在想,這人真是個…狂生。但這狂生,心里有一團不滅的火呢。”
李騰空看著她的笑容,愣了愣。
“所以,多君就把那面墻買回去了。”
“把墻買回去了?”李季蘭吃驚不已。
她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也許可以把藍田驛客堂里的四面墻買下來。
“我才不是仰慕他。”宗多君道,“是他那詩不入梁園主人的眼,仆婢要將它洗掉。我是愛才,方才出錢將墻買下。”
李騰空忽有些羨慕。
她羨慕宗多君的勇氣,敢愛敢恨,喜歡墻上的詩便豪擲千金買下、喜歡李太白便嫁了,不像她,膽小如鼠。
李季蘭則是在想,自己對薛白也是“愛才”吧?
爬到半山,她們回過頭看去,只見一大隊人策馬而來,趕到了華山腳下,揚起煙塵。
李騰空不由擔心起來,也許這又是安祿山派來殺薛白的人馬…
是日,薛白與李白在鎮岳宮的藏書樓里逛著。
杜妗隨在他們身后,忽看到架子上放著幾卷《漢書》,心念一動,拿下來展開看著,找到《張良傳》。
“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至博浪沙中,良與客狙擊秦皇帝,誤中副車。”
杜妗來回看了幾遍,也沒能在其中找到張良在博浪沙刺殺秦皇的詳情。
以張良之能,刺殺皇帝都功敗垂成,不免讓她有些憂慮。
下一刻,薛白已走了過來,握住她的手,平靜地將那卷《漢書》放了回去。
“別慌。”他附在她耳邊,輕聲安撫了一句。
杜妗被他的鎮定與自信感染,點了點頭,道:“好。”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卷《漢書》,又想到,博浪沙之后沒幾年,秦始皇死而天下大亂,終究還是張良安定天下。
傍晚,李白半醉半醒,手持書卷,倚在山巖下看書,與天空中那些西歸的倦鳥一樣,閑適而自在。
薛白與杜妗走過到東峰,望著遠處的西岳祠。
“我得下山了,安排更多的人手,調動更多銀錢。”杜妗道,“你不在身邊,我有些不敢。”
“你敢的。”薛白道,“就因為我在你身邊,你反而覺得你不敢。但其實你比你預想中還要厲害。”
“你知道嗎?我開始覺得我們有可能…能成。”
“我們只管盡力而為,成敗是后事。”
說著,薛白望向西岳祠,心想,下一步該試著進去看一看了。
如今離封禪還早,華山頂上幾乎沒什么守備,但要進入到西岳祠這種要地且不引人注意,其實還是有些麻煩的。
此時,李白與一名女子攜手往這邊走來。
薛白遂迎上前去,待見到他們身后還跟著兩名女冠,微微有些苦笑。
“薛…”
李季蘭很高興,開口正要呼喊,卻見薛白已用眼神示意,暫不可戳破他的身份。
入夜。
眾人在華山之巔,對月飲酒,行酒令。
薛白的身份也許早晚要瞞不住,但至少眼下,李騰空、李季蘭也愿意裝作與他才相識。如此,彼此反而還顯得自在了些。
待歡宴散去,李白有些醉了,由宗氏扶著走在前面。
李騰空便低聲對薛白道:“我有話想與你說。”
“好。”
“那我們先走吧。”
杜妗遂拉過李季蘭的手,走向鎮岳宮。
李季蘭卻是頻頻回首。
她看到薛白與李騰空站在一起,又想起一件事來。
一個月以前的上元節,李騰空在薛宅看到那首“淚濕春衫袖”的詩之后跑出去,當時她追過去,分明看到這兩人當時是…抱在一起的?
“別看了。”杜妗笑道,“我比你更不想他們待在一處呢。”
二月中旬的月亮很圓。
李騰空抬頭看了看,道:“好像在華山看月亮,真的更近呢。”
她想到了與薛白在首陽山趁夜登山一事。
薛白其實也想到了。
“我來,其實是想與你說,安祿山要派人害你。”
“放心,我知道的。”
“我知你知道…所以,也許我不該來。”李騰空道,“我就是…太多管閑事了。”
薛白覺得對她很愧疚。
但這里是華山,很容易就俯瞰到天下山川。于是他又在想,若能阻止天下大亂,他才能保護很多很多人,李騰空也是他想保護的人之一。
如此,心又硬了起來。
他往西岳祠的方向走去。
“我比你更多管閑事。”薛白道,“我常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多管閑事。”
“你到華山,是陪太白先生游玩,還是避禍?”
薛白道:“猜猜看?”
李騰空道:“我不知。”
自從薛白離開京城,她總是心慌得很,認為他有危險,或是打算做很危險的事。
“圣人要封禪西岳,可封禪這種事,只有天下太平才能做。”薛白道,“我認為…天下不太平。”
“所以?”
薛白沒有回答,而是停下了腳步。
李騰空抬頭看去,一座恢宏的宮殿屹立在眼前。
這就是西岳祠,等到十一月,圣人將在此齋戒,做祭天封禪的準備。
“什么人?!”
前方有兵士喝道:“此為禁地,閑雜人等勿近。”
“走吧。”
薛白其實有別的方法進去,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能把李騰空牽扯進來。
李騰空卻是上前幾步,遞過一張道牒,道:“玉真公主之弟子,前來給金天王供奉。”
“金天王?”
“西岳大帝,興云雨,產萬物,通精氣,有益于人,因該祭地,岳以配天。你連圣人封禪,祭的是哪位神仙都不知嗎?”
“這…”
“道牒看了,還不讓我進去?”
“真人請,這位是?”
“護送我的官員。”
“喏。”
李騰空拂塵一擺,這般輕而易舉就領著薛白進了西岳祠。
此間還沒開始啟用,里面并無旁人,只有空落落的殿宇,以及庭院中堆積的椽木。
兩人往大殿走去,遠遠的,看到月光從還沒有瓦片的屋頂照下,落在西岳大帝的金身上。李騰空見了,停下腳步,往旁邊走去,也不去偏殿,而是走進一間廡房。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李騰空道:“你想阻止封禪,讓圣人正視南詔一事,我可幫你。”
“你如何幫我?”
“我方才想到一個辦法。比如,我們或可讓西岳大帝降下神諭?”
“沒用的。”薛白道,“我想讓你給你阿爺帶幾句話。”
“什么?”
“不是現在,眼下還早,你先回長安,等需要時我會與你說。”
“你是想哄我回去。”
“我說真的。”薛白道,“我說過,我可以與你阿爺一起對付李亨,但前提是他得放棄安祿山,等到那一天,你也許能救李家。”
李騰空道:“哪一天?”
“耐心些。”
李騰空忽蹙了蹙眉,因爬了一天的山,而感到腳疼得厲害,轉頭四下看去,卻沒有能坐下來的地方。
這西岳祠暫時連蒲團都沒有。
薛白遂把外袍解了放在廊上,道:“你坐一會?我看看此間格局。哦,就在那里,你能看到我,不必害怕。”
他指了指一個高處。
“那個…”李騰空忽道:“上元節那天,我…”
薛白正要走,卻停下腳步。
他回過身,只見李騰空站在那,因為腳疼,站得都不是太穩,卻還沒在走廊坐下。
她不辭辛苦,從長安追到華山,真就是為了聽薛白說些俗務?
真正想說的事,卻是幾次開口都不知如何措辭。
正此時薛白上前,直接將她抱在懷里。
“上元節那天,你說,偶爾也會想…”
“抱歉。”他低聲道。
“我…不是要抱歉…”
許久,李騰空雙手環在薛白脖子上,腳尖踮起。
她身子的重量壓在了他的肩上,終于不覺得腳酸了。
又是許久許久,似乎天亮了。
薛白抬起頭,有些疑惑地向遠處看去。
李騰空睜開眼,把臉上的淚痕在他肩上擦了,疑惑地喃喃自語道:“才入夜,這么快就天亮了?”
“快走!”
薛白已握住了她的手,拉著她轉身就逃。
“怎么了?!”
宗多君正在沉睡著,感到李白倏然坐起,也被驚醒過來。
隱隱地,外面有嘈雜之聲響起。
“聽。”
李白有時一醉能醉好幾天,但其實酒量極好,愿意醒時很快就能清醒過來。
終于,他聽清了遠處喊的是什么,喃喃道:“走水了?快走。”
他披衣而起,不顧別的行李,只提了長劍,待宗多君換好衣服便帶著她往外走去。
到了院中,只見許多道人紛紛提著能裝水的器物往外奔去。
“快!西岳祠走水了!”
李白不由疑惑,心想西岳祠還未開始用,里面連火燭也沒點一根,如何就走水了?
匆匆趕到殿外,正見到杜妗、李季蘭出來,在詢問發生了何事。
李季蘭慌張四顧,道:“騰空子還未回來…”
“多君,你帶她們暫避。”李白道,“我去看看。”
“你要小心。”
李白拍了拍宗多君的背,一瞥之間,留意到杜妗在眾人中最為鎮定。
他一時也顧不得這些,大步流星,往西岳祠方向趕去。
前方,大火已沖天而起。
華山上風大,助著火勢,迅速將那恢宏的宮殿裹挾其中。
“不對。”
李白趕到火光前,抬頭看著那驚人的一幕,自語道:“起火這般快?”
他順手拉住一個路過的大漢,道:“是有人故意放火。”
“你看到了?你是誰?”
“李白,李太白。”
“是你放的火?”
李白還在火光中尋找著薛白與李騰空,聞言大為驚訝,轉頭看去,見到的是一張兇悍的面容。
“什么?”
“你被圣人放還,心懷怨懟,放火燒了西岳祠。”
聽得這等奇怪的話語,李白竟是朗笑,贊對方道:“妙人,妙人啊,我若醉了,還真有可能做出此事。”
“那你便交代吧!”對方忽大喝一聲。
有兩人從后方竄出,徑直將李白摁住。
“捂住他的嘴,先莫聲張,帶走!”
火勢迅速從上風口向下風口蔓延,若非身處其中,很難想像到人跑得會沒有火快。
薛白回頭看了一眼,見到一條火龍被風吹得竄了出來,吞噬了那一排排廡廊。
他只能帶著李騰空往下風口逃,從南門逃出西岳祠,但那后面就是祭天臺了。
忽然,今日好不容易攀上華山的李騰空腳一崴,摔在地上。
“我走不動了,你快走。”
話音未了,薛白已一把將她抱起,繼續跑著。
兩人轉頭看去,火龍已襲卷到了他們前面。
“別怕。”
下一刻,薛白已罩住李騰空的眼,徑直向那火龍沖了過去。
此時此刻,他心里所想的卻不是生死,而是他很確定,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安祿山?為了燒死他?
他若不死,必要借此事除掉安祿山。
一陣熱浪涌來,光芒刺眼,薛白抱著李騰空奮力一撲。
再睜眼,火龍已在身后憤怒地咆哮,前方是一座高聳入云的祭天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