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縣署出來,高崇臉色有些難看,對呂令皓有些不滿意。
他雖然只是縣丞,卻自視甚高,有種未來公卿的心態。在偃師縣,他是不太與呂令皓爭權的,田畝、稅賦幾乎不管,僅盯著一條漕河,不容旁人插手。
簡單而言,河北藩鎮的走私商路上,他負責一個轉運點。
他走私鹽鐵銅銀等貨物到范陽,此事往小了說,不過是藩鎮利用權職掙些錢財;
往大了說,那就要看范陽節度使是怎么想的了。
只要不去猜范陽節度使的心思,其實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呂令皓就有一種掩耳盜鈴的心態,有時還覺得是他給高崇方便,還覺得高崇不爭縣里的權力,是因為他這個縣令有能耐。
實則,高崇看不上這一畝三分地而已,他是做大事的人。
以前沒出事也就罷了,如今來了個薛白,他便嫌呂令皓不夠豁得出去,對此很不高興。這心情又不好宣泄于口,只好擺出刻薄的臉色。
高崇因此沒有留意到在縣署大門處,門房趙六正在鬼鬼崇崇地打量著他。
“縣丞。”
似沒聽到這一聲喚,高崇徑直雷厲風行地走開,重新趕向驛館,沒看到趙六等他走后,帶著杜五郎去找了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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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館,柴已經快堆好了,正準備點火。
“慢著。”高崇反而先喝令了一聲,道:“先列陣圍好。”
他手下有差役十八人,久在縣署,早已油滑,只管吆喝助威,拿賊時裝模做樣,既怕碰到公孫大娘這等宮中供奉,又怕張家娘子是真的;漕夫陸續聚集了近百人,大多數用的是哨棒,倒不是沒刀,而是不想在城中亮出來,也沒想到需要用到刀;郭家家丁還在場的大概剩下二十余人,手里是有刀的,萬一,真若出了變故,這些人就是頂罪的。
除此之外,還有六人,是專門跟在高崇身邊保護的,只看氣勢,這六人抵得過前 面的一百數十號人。
若還需要更多人手,給高崇時間,上千人手也能調動得出來。可對付一個剛到任還不滿一個月的縣尉以及幾個騙子,需要多少人手?一開始,高崇只打算用差役拿人,
因擔心差役故意放人,他才帶了漕夫來。
還有個不得不說的事實,人數若再多,高崇根本指揮不了,差役油滑、漕夫愚笨、郭家家丁不屬于他,反而還不如邊鎮的兵馬好指揮。
那種邊軍奉命唯謹,他義弟高尚能指揮一兩千人如臂使指,他自信也能似到。
今夜說白了還是斗毆,能指揮百余人圍攻數十人,命令能傳遞、得到執行,已經是非常非常厲害了。
“放煙熏之前,給我先確保他們不會逃脫!”
“你們十人守住大門;你帶一隊人點火;你帶人扇煙;剩下的給我列隊。”
“還有,你們馬上去說一聲,讓所有兄弟都不要睡,隨時聽我命令,直到我為你們的渠頭報仇。
“把水、沙土都給我準備好,隨時要能滅火,絕不可燒到別處!”
如此安排妥當,高崇又親自上前,對著樓閣上大喊。
“公孫大娘,或許你也是被這伙妖賊給騙了,帶著你的弟子下來,到縣衙說清楚,你們會沒事的。否則待我等放煙熏賊,你們便要無辜受牽連了。
對付敵人要分化、拉攏,他深知此理。但等了好一會兒,公孫大娘也沒有回應。
“堵門!
很快,漕夫們搬來大缸,把門堵住,開始點火。
木柴上被潑上火油,火把一點就燃,火順著火油很快蔓延到整個柴堆一下子竄開,發出了“噼里啪啦”的聲響,煙氣也登時騰起。
大扇子一扇,煙氣騰進樓閣中,火焰在磚石上烤著,點燃了窗子。
“咳咳咳。
閣樓大堂,地上還躺著一些傷者,擺著三五具尸體。
雙方雖說都是賣命的,但這年頭大多數心狠的漢子都去當募兵了,剩下的說白了只能說是好勇斗狠。
豐味樓的伙計在此的一共是三十八人,其中二十人是從難民里挑出來的,反而比原來十八個賭場的打手還豁得出去些,斗毆時一言不合就動刀,砍殺的敵人也多,這邊傷的也多。
這些人的家人都是東家養著,且過得很不錯,對自己的命反而看得很賤。此時被煙一熏,自覺逃不掉了,便叫同伴給自己個痛快。
“來…熏死太難受了…....
“急什么,剛燒呢。
情況很亂,施仲也指揮不了,連忙讓人打水,用濕布捂住口鼻,他則匆匆跑上閣樓,向杜姱請示。
“咳咳咳…二娘,怎么辦?!”
杜始目光還在看著遠處。
此處離縣署隔得不算太遠,站在高處能看到縣署的動靜….她已經看到杜五郎給的信號了。
“再等等。”
“可這煙熏火燎的,馬上就要燒死了。”
“看信號,快來了。
“好。”施仲問道:“我讓大伙準備突圍?”
“不是突圍。
外面的火已纏繞而上,燒掉了樓閣中的紙窗。
施仲已經睜不開眼,卻不知杜到底還在等什么。
眼下殺出去還可能有一線生機,這么等著,豈不是等死嗎?
時間其實很短,但讓人覺得很慢,縣署終于有了一隊人執著火把出來,杜始這才松了一口氣,道:“終于。”
而火勢越來越大,檐角已有梁木著了火,風吹來助長火勢帶著灰燼、火星亂飛最遠的飛到了南邊的縣學上方才暗下去。
可惜沒燒到縣學,杜始卻已恢復了平靜,閉上眼淡淡道:“出去吧。”
“什…什么?
“無妨,已經可以出去了。”
“做好準備,他們要殺出來了!來一個就給我殺一個!”
高崇緊盯著那大門,只等著對方殺出來。
煙也吹到他這里,熏得他差點流出淚來,眼前的火光也是燙人。
忽然。
“上柱國的女兒你們也敢燒?”
“老婦公孫氏,御前供奉,愿到縣署問話!
高崇瞇起了眼,抬手揉了兩下,對此不明所以,還有種一拳擊空之感。
感覺很荒謬,這些人若肯投降,一開始又何必負隅頑抗?既不是膽小懦弱之輩 哪怕此時激烈相博也好,都不至如此荒謬。
他還是不知薛白為何敢讓他們冒充皇親,但可以拿人證把事情作成一個謀反大案。
“讓他們放下兵器,一個個抱頭出來。”
“放下兵器!一個個抱頭出來!
“咳咳咳…別殺我!
.別殺我!
很快,最怕死的一批人便沖了出來,確實是沒帶兵器。
外面的漕夫、家丁,尤其是差役們也是大松一口氣,連忙用備好的繩索上去捆人。
高崇囑咐身邊的人保護好自己,囑咐好那些郭家家丁持刀準備,隨時殺人。
公孫大娘還未出來,倒是有一個四十多歲、圓臉無須的老男子灰頭土臉地出來,正是此前所謂的張家管事。
“拿下!”高崇需要這人主事人來指證薛白,作為事后的解釋。
“別動!
幾個差役也是激動萬分,一齊沖上,搶著摁住施仲。
“老夫….
“你便是主謀吧,壓實了。”
然而,恰在此時,眾人身后有大喝聲響起。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還不把火滅了?!”
眾人轉頭看去,呂令皓、郭渙等人被簇擁著過來。
說是簇擁,因呂令皓身邊也是帶了不少護衛的,其中甚至還有兩個衛兵披著輕如今大唐名義上還是府兵制,府兵由縣兵構成,縣兵由編戶中的適齡男子組成,
平時為農,每年訓練兩月,偃師縣兵額是一千,輪流到京師宿衛或出征作戰,由十六衛將軍衙門專事天下兵馬…但這些,全都是紙面上的東西。
府兵久不打仗,加之均田崩壞,已是名存實亡。邊鎮多是募兵,由節度使掌兵權;地方上刺史以衛兵來維持安定。
縣里也是一樣的道理,呂令皓掌著戶籍,與河南府將軍衙門一起吃著虛額、掛籍的好處,只偶爾雇些閑漢來應付巡查,一整個縣的武備就只有縣令手下的衛兵。
呂令皓已經算是心里有數的,知道這漕運之地還是要有武備,到他這讓衛兵留了五十個兵額,手底下再含糊一下,實際有三十八人,平時只負責城門、城濠守備、收些孝敬,彰顯縣令的威嚴。
此時,這位縣令臉上就很不高興。
“快,滅火!不怕把整個縣城燒了?
“哎喲,高縣丞你…豈不知水火無情?這滿縣城的民宅皆是木制,火勢一旦起來,可是要把整個縣城都燒光。”
隨著呂令皓來的還有兩個豪紳,乃是博陵崔氏、滎陽鄭氏在偃師的分支族人,崔唆、鄭辯。
高崇有些疑惑,為何這兩個人會這么快就趕來?目光再一掃,落在了崔唆身后的一人身上,那是壽安縣尉崔祐甫。
他差點忘了這一人,因為這個鄰縣縣尉上任也沒幾個月,其實沒有多少威望。可此時才想起來,崔祐甫世家子弟的身份,在特定時候是極有用的。
“高縣丞!你應句話啊!
鄭辯非常生氣,須知這驛館南邊緊鄰的就是縣學,正是他出資建的,縣學的先生、弟子,不少都是他家中親族。
“你身為縣官,公然縱大火燒樓,火屑隨風而飛,有多危險你想過沒有?!”
“若依唐律,縱火損失滿十匹絹者,處絞刑!處絞刑!
“快,滅火!
一群家丁大喊著涌起來,沖亂了漕夫們的列隊,將手中木盆里的水潑向閣樓。
崔唆也沖上前破口大罵,口水噴了高崇一臉。
崔家在縣學以南的南市有許多鋪面,西邊的宅院也是他的產業。
“瘋了嗎?火是亂放的嗎?玩火自焚的道理你一個縣丞不懂?!”
我告訴你,這樓要是燒塌了,火勢不能控制,你全家絞刑都擔不起!
高崇差點抬起手給這些老東西一巴掌,但他忍住了。
有一個月的時間混淆是非,在薛白面前,他是地頭蛇;但在這些士紳面前,他只是個外來戶。
外來的縣尉、供奉,他敢殺,殺了人之后,如何對七百里外的長安朝廷解釋,他“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一句又一句,沒完沒了,好一會兒,高崇才有解釋的機會。其實,他敢放火,就有滅火的準備。
“幾位放心,燒不到.…...
“你說燒不到就燒不到?!一盞燈籠就有可能燒掉整個縣城!”
高崇才擦干凈的臉又被噴了一臉口水,心中殺意頓起,決定等今晚之事風聲過去,慢慢藥死崔唆這老東西。
“本官在辦案!
“高縣丞。”呂令皓道:“辦什么案子,要對崔公這般喊叫?”
“謀逆大案。”高崇道,“驪山刺駕案的兇手就在這里面。崔公、鄭公擔得起嗎?”
幾個世紳不明所以,倒是被他嚇了一跳。
呂令皓的態度也有些軟了。
反而是崔祐甫忽然問了一句,道:“公孫大娘是刺駕案的兇手?”
高崇一愣。
若細想,這是一個極為刁鉆的問題。
偃師縣雖然沒有王法,任高崇走私、暗殺、控制漕河,卻還有眾目睽睽。世紳們可以不管別的,縱火與謀逆案卻不得不過問,高崇若真回答了,就是公然指證公孫大娘。
是假冒張家的......
“不是!
施仲忽然大喝起來,道:“我沒有假冒,我就是張家管事!我家主乃圣人表親,銀青光祿大夫、太仆卿、上柱國張府君!
“事到如今,你還敢胡言?!”
“我主家住長安頒政坊,先夫人乃燕國夫人竇氏,圣人養母!”
施仲才說到這里,鄭辯已嚇得退后一步。
“府君夫人章義縣主竇氏,有六子三女,長子曰清,官任都水使,娶大寧縣主為妻;次子曰潛,史部常選,娶延和縣主為妻;長女嫁趙郡李氏嫡支,次女嫁當朝太子,唯第三女猶待字閨中。
施仲沒有一句話是在證明自己是真的張家管事,但他說每一個字時的態度都展現了長安權貴應有的風采。
曾經,他的身份比張家管事還要高。
在武惠妃還活著的時候,他就是壽王府的小管事了,那時候就是當朝高官也要在他面前畢恭畢敬。要說跋扈,當時長安的奴婢當中,沒有多少人能比他更跋扈。
后來,壽王失勢,心性大變,差點把他打死,是達奚盈盈救了他,說替壽王斂財,需要人手。之后,時長日久見不到十王宅的壽王,再加上他也想與壽王劃清界限,就成了達奚盈盈的管事。
倒沒想到,過去的張揚,如今有了用武之地。
“府君誕生德門,今年五十又六,猶可開弓六鈞有余,飲酒至一石而不醉。景云初,以左衛率參軍從龍;開元初封禪扈從;開元中,出使匈奴,特賜紫金魚袋,以極紱冕之寵飾也!天子之至親,圣人之心腹…爾等敢拿我,反也?反也!”
呂令皓、郭渙、崔唆、鄭辯以及場上許多人都是臉色大變。
他們已經顧不得思索這是不是真的張家管事,滿腦子都是那些詞匯。
高崇大怒,抬手一指便喝令道:“賊子還敢狡辯,殺了!”
“住手!
“狗縣丞,你是反賊吧?張家人你都敢殺?!縣令都來了,你還要如何?!”
“殺了他!
“都給我住手!”呂令皓終于發怒了,沖高崇吼道:“他們都束手就擒了,還有什么事是查不出的.….”
“縣令,他們若無陰謀,為何一開始要頑抗?”
施仲吼道:“是誰先動刀的?!我侍奉天子近親,能讓你殺人嗎?我侍奉天子近親,縣令來了,我有何不敢放下刀。”
“聽到了嗎?”呂令皓吼道:“全給我放下刀!滅火,放下刀,本縣來斷!誰敢再動手,誰就是反賊!
高崇大怒,終究不能當著眾目睽瞪動手,無奈下令道:“放下刀。
反正已經拿到人了。
“快滅火!
因縣令吩咐,漕工們也紛紛幫忙滅火,火勢漸漸被滅下來,躲在里面的公孫大娘才領著弟子出來,確實都放下了武器。
此時所有人才剛剛放下兵器,郭家家丁也預感到不好,悄悄往邊緣的黑暗處退了幾步,免得落入縣令眼中。
只有差役還在有條不紊地押人,都以為要到縣署去,通過商談、問訊來解決問題。
打手都被綁起來,要綁公孫大娘時,卻是起了爭執。
呂令皓聽郭元良說過公孫大娘是真的,揮手讓人不必綁了,目光一掃,見女子們都是穿著紅衣的舞劍女弟子。
他是見過張三娘的,不由道:“怎么沒有張三娘子?”
“還在里面。
“快請出來,別熏壞了。”
紅衣女弟子中卻忽然有三人拿出短劍,一揮。
“小娘子快跑!他們要殺你!
“小娘子快跑!”施仲也大喊道:“偃師縣只有薛縣尉能信得過...
“別動手!”呂令皓驚呼不已,“都別動手。
他方才沒來得及細看,總之是沒見到張三娘在其中,想必是忽略了,也沒讓人盯著。
此時眾人只顧著往閣樓里看,場面一亂,那兩個高挑的紅衣女弟子已護著一個嬌小的沖了出去。
高崇才反應過來,只見她們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有些不明白為什么要這般,之后很快就明白過來,可見張三娘就是假的,經不住審…必須捉住她們。
“縣令,派人去找到她們總可以吧?”
“本縣自會派人去找。”
“好。
高崇看似聽了呂令皓的話,但認為無非是由他親自來陪這些縣官、世紳一起審案罷了,偃師縣城里,還是由他的人手在控制。
呂令皓這一來,只是多了一道審訊的流程罷了,假冒的不可能變成真的。
等縣官、世紳轉身走向縣署了,高崇停下腳步。
他身邊還有六個真正能做事的心腹,那肅殺的氣場與這個縣城里別的烏合之眾格格不入。
“萬一真是張家女…你們兩個,去做最壞的準備。”
“喏。
有兩人會意,一個直接往碼頭,一個直接往武庫而去。
萬一事情不利,他們得做好給漕夫披甲執刀的準備。正常而言,高崇絕不敢走這條路,因為走私案其實被查出來也不會怎么樣,漕夫造反只會讓事情更麻煩。
這只是一個威懾,嚇唬呂令皓的手段罷了。張家女就算是真的,他今夜也得讓呂令皓審成假的。
“羊十四、石重,暗宅有一條秘道,薛白不知道,你去把他殺了。”
他手下的老兵也只有六人,河北也不可能在這一個小小的碼頭派更多人來了。此時分散出去四個,他也有些擔心自己的安危,有心想喚回一個。想到薛白身邊也有好手,咬咬牙,還是讓兩個都去....
“高崇進縣署了。”杜始一襲紅衣,從夜色中跑過,“走,去崔家。”
她與薛白算過,杜五郎肯定能請出呂令皓來保護“張三娘”以及“公孫大娘”,畢竟,指責他們是假的,只是高崇的一面之詞。
倒沒想到縣署離得那么近,呂令皓還差點來得遲了。
好在,一把大火驚動了那些偃師世紳。在世紳眼里,她的人全被捉了,押往縣牢,薛白除了身邊幾個護衛,再沒有更多武力了。
偃師縣城里,只有高崇控制漕工數千,走私也就罷了,藥殺官員也罷了,今夜還公然殺人、縱火,沖擊圣人表親,捉拿宮中供奉,追殺新來的縣尉…幾乎只手遮天了。
高崇是因為他們頑抗而不得不放火,在世紳們的眼里,卻只看到張家投降,張三娘害怕被捉,連縣令都不相信了。
如此,局面算是點燃。火點起來容易,就問高崇滅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