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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地頭蛇

  縣署。

  郭萬金的人頭猶擺在那,血泊溢到了桌案邊,滴噠落在了地上。

  歸根結底,商賈的地位還是低了,故而,薛白不是一次兩次對呂令皓說過要拿郭家來交代了。

  “驪山刺駕案,圣人讓我查幕后真兇,偃師縣里有實力的就這些人,若非縣令,就是錄事。

  薛白說著,拍了拍郭萬金,繼續道:“這是最好的人選,且我們心里都很清楚他并不冤枉。

  他來偃師,看到纏成亂麻般的弊端,但不可能一次除掉呂令皓、高崇、郭渙、宋勉、郭萬金…他必須分化他們,像拆房子一樣,一塊磚一塊磚地敲。

  于是選了最簡單的略賣良人案入手,先敲最邊緣的商賈,安撫住最權威的縣令。

  當宋勉來接近他,為了詐出王儀的證據說了許多話,言語間透露出了對商賈的鄙夷;當查到郭萬金與養病坊、侵占民田、走私等等諸事都有聯系;當從暗宅買到那幾個孤女…就可以確定,郭萬金地位最低,能用來打開局面,進而牽扯到整個利益鏈。

  呂令皓當然不答應,那薛白就硬敲。

  冒充張三娘一事很簡單,他甚至都沒有親手安排,因為他要的也非常簡單——找個理由端掉暗宅,嫁禍郭萬金、逼反他。

  杜始很憂慮,怕李十二娘被認出來,怕上柱國張家找麻煩,薛白一點都不在乎,當時只是拍著她的背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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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關系的,我是官。同樣是官,呂令皓、高崇能把老實巴交的農民逼成反賊,我們難道還不能逼一個真的反賊造反嗎?”

  假造一個身份高貴的人送到暗宅,再帶人去搜出來,指證,逼迫….從一開始就是很簡單的設計,偏偏有人被牽著走了,利之使然也。

  比如,只“高貴”二字,讓宋勵到現在還云里霧里,在意張三娘是真的假的。

  張三娘是假的,但這些人卻沒想過,養病坊里那些孤兒被賣難道是假的嗎?

  百姓的田地十頃,二十頃,成百上千頃的劃為養病田,唯希望孤兒們有個依靠,結果全被賣了,等薛白查抄了暗坊,這些權貴豪紳從始至終關心的只有圣人的表侄女是不是不高興了。

  假張三娘的情緒就像一根細細的線,牽著人們手舞足蹈,丑態畢露。呂令皓嚇壞了,宋勵蒙了心,郭渙躲避此事,郭家父子匆匆趕來,高崇狗急跳墻。

  他們當然也懷疑過,但以己度人,覺得薛白不敢讓人假冒,可薛白為何不敢?他早就得罪死張家兩個女兒了。

  損失掉遠在長安的與張府的關系,辦眼前的實事,大不了就是事后張去逸到圣人面前告他…若是不告,他在長安的人脈正愁沒有用武之地。

  另一方面,地方上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還顧得上張去逸?薛白對付太子、對付李曇之時都未怕過他。

  人都是現實的、欺軟怕硬的,活下來的勝者自然有事后彌補的機會....

  呂令皓也不得不從實際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

  “死都死了。

  他嘆息一聲,下了決心,道:“那就按這個結果來吧。”

  作為縣令,得從縣令的角度考慮。眼下以郭萬金的人頭結案,能把驪山刺駕案、略賣張三娘案一并解決,還能分潤利益,上下打點,這是最好的選擇。

  依著最好的結果冷靜處置,這是為官者最基本該做的。呂令皓就挺瞧不上高崇一副萬事必須盡在掌控的樣子,掌控得完嗎?

  “去把高縣丞喊回來,便說本縣有要事與他商議。”

  “喏。

  有吏員領了吩咐,出了縣署去尋高崇,若高崇看在縣令的面子上接受了這結果,事態便能暫時平緩下來。

  安排了此事,呂令皓轉向薛白,沉著臉道:“本縣會讓高縣丞息事寧人,你也給我停手,不得再生事端!

  若此事暫告一段落,等于薛白在偃師縣撕開了一個口子,打開了局面,沒什么不可以的。

  他遂應道:“這是自然,我來偃師只求能交差,高縣丞若不動我,此事便了結了。

  呂令皓點了點頭,相信薛白也沒有能力與高崇作對,說的肯定是真話。

  你一會也給高縣丞道個歉,同縣為官,你做事之前也不事先通氣,這是你的不對。

  “是。”薛白卻不肯在縣署等著高崇過來,問道:“明府可否容我暫時告退?

  “怎么?你還怕他當本縣的面殺了你?”

  “想必高縣丞會給明府這個面子。”薛白話說得好聽,道:“是我膽怯了。”

  “好吧,待本縣先安撫好他了,你我三人再好好談談。

  薛白退出令廊,齊丑上前稟道:“縣尉,高縣丞把那些人販全都放了,讓他們到三官廟巷去處置奴婢了。

  “我們也過去。”

  驛館大門處,一根揮舞著的棍子砸落了掛在門檐上的燈籠。

  廝打的雙方都沒有披甲,只有一部分人拿了刀劍。

  高崇臉色冷峻,驚訝于假冒的張三娘帶來的護衛是真有些手腳功夫。

  對此,他慎重了些,沒有急著命令漕幫的漢子們往里攻。而是讓他們逼迫上去,把對方重新逼進驛館,包圍起來。

  他則一邊觀察,一邊思考著,薛白緣何會有這些人手?這些人可比一般的無賴混混要強勢得多。

  出于對權貴的畏懼,有一個瞬間連他也懷疑起莫非這真的是張家護衛。

  “高縣丞。”有吏員匆匆趕來,道:“縣令讓縣丞回署一趟,有要事商議。”

  “去回復縣令,待我拿下這些妖賊再談。”

  沒有如呂令皓所愿,這一次,高崇沒有息事寧人的態度。

  打斗還在繼續。

  扮作張家管事的是達奚盈盈手下的施仲,而那些張家護衛則都是豐味樓的伙計,一部分是原來達奚盈盈賭場的打手,一部分是后來培養的打手。

  數十人看起來很多,卻也是杜始從長安好不容易調來的,幸虧遇到的也都是些家丁、漕工。

  此時被圍攻之下,漕幫來的人手越來越多,這邊也有不少人受傷了。靠著公孫大娘領弟子助陣,他們退到閣樓內,借由閣樓以守勢對峙。

  “東家。”施仲匆匆登上高閣,向正在觀察形勢的杜始稟報道:“看樣子,高崇并沒有罷手的架勢。

  杜姱心道,那就麻煩了。

  她是最了解薛白意圖的人,知道除掉郭萬金父子只是第一步,薛白雖愿意一步一步慢慢來,只怕高崇不會輕易給他機會。

  “不要緊。”她臉上卻是面不改色,應道:“正好拖住他,自會有各個擊破的機會。”

  說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但看著偃師縣城滿地都是蛇,只看薛白能捉住幾條,別萬一被其中哪一條咬了。

  魁星坊,薛白暫住的宅院。

  有一只手推在大門上,食指處斷了一截。

  “吱呀”一聲響,門被推開,庭院里空無一人。

  李三兒往里走去,吩咐手下人尋找薛白的家小,回想起了殺王彥暹的那一夜。

  三年多以來,他曾給過王彥暹很多次機會,最后還是殺了,沒想到王彥暹一死來了個更難纏的薛白。

  所以有時殺人未必是好事。

  “渠帥,人都不見了,只找到她們。

  幾個仆婦、奴婢被趕到大堂上,嘴里尖叫道:“別殺我,我們是縣令派來的.…..

  可見她們是認識李三兒的。

  “薛白的家小呢?

  “縣尉除了一個侍妾,沒帶什么家小。都是護衛、幕僚的家小,下午已經被一個小眼睛的年輕人帶走了。

  “什么小眼睛的年輕人?”

  “叫什么杜五郎,說是要帶人到洛陽才安全。”

  “殷亮呢?

  “也,也走了。

  “他們可有拿什么物件。”

  “一個小布包,方方正正的,里面都是書.…..

  李三兒抬頭看著屋梁,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

  他腦子應該是不太好用的,想事情的時候需要全神貫注才能想。

  杜五郎與殷亮已經找到走私的證據,還把薛白的家眷送到了洛陽?不對,若真是這樣,漕幫不可能不知道。

  他們就藏在縣城里,一定是任木蘭那個小兒幫把人藏起來的。

  “縣丞要找的東西肯定還在城里,你們帶人去搜那些偷兒常待的地方。”

  “好咧。

  同時,有手下人趕來,稟道:“渠帥,找到薛白了,在縣署。但…縣令吩咐,不許動他。

  “為甚?”李三兒大訝。

  “小人也不知道,但縣令還派人警告縣丞了,說今夜之事到此為止。”

  “怪了。”

  李三兒又抬起頭來思忖。

  他雖然是草莽出身,卻有大志氣,近兩年開始讀書寫字,并且常常用腦子思考問題,因為他以后也是要當官的,還得是大官。

  “渠帥?

  “我明白了。”李三兒想得很認真,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喃喃道:“當官的果然是有奶就是娘。”

  “渠帥,什么意思?”

  “縣令被薛白談妥了,說白了,‘威逼利誘’四個字。”

  李三兒有些鄙夷呂令皓這種只看形勢、毫無堅持的官,沒骨頭。

  下一刻,有人匆匆趕來,借著火光一看,只見來的是縣丞高崇身邊的人。

  “縣丞如何說?可聽縣令的吩咐,此事罷了?”

  “縣丞讓渠帥派更多的人手去驛館,也快些除掉薛白過去。”

“可縣  “不必管縣令,薛白使人假冒皇親、蓄養死士,證據確鑿。殺了他,木已成舟,呂縣令也只能捏著鼻子認。”

  “懂的。”李三兒就服高家兄弟這種堅決的態度,把身邊人手招過,道:“你等去驛館助高縣丞。

  “是。

  “剩下的,隨我去縣署,讓縣令看看什么叫木已成舟。”

  一行人趕往縣署,路上又有人趕來報信,稟道:“渠帥,薛白去了三官廟巷。”

  “他在那做什么?

  “還在耍官威呢,重新捉拿郭家那些人販子。”

  “倒真當自己是偃師的縣尉了。

  李三兒不由一笑。

  他明白薛白的想法,覺得與縣令談妥了,可以該做什么做什么了。當官的就是這樣,總覺得用些智謀、談些條件就能解決問題。

  但他卻要讓薛白明白,這里不是長安,在偃師這個地界,再多的陰謀詭計都沒有用,最后迎來的都是他李三兒的一力。

  李三兒臉上沒露出太多的殺氣,悠悠道:“他可以和王彥暹死在同一個地方了。

  三官廟巷。

  從暗宅里解救出來的奴隸們一部分被安置在這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命運的改變。

  其中便有一女子名叫紅霞,乃是陸渾山莊的奴婢,她在被問訊時聽縣尉說了一句“到時辦個坊廠,重新過日子”,她就一直在盼望著。

  忽然。

  “嘭!

  院門被踹開,暗宅那些人販沖了進來,奴隸們驚叫著四散而逃。

  那些漢子哈哈大笑,沖進來便捉人,紅霞沒來得及跑,便被人捉著頭發抽了一巴掌,接著被推倒在地,對方開始撕她衣服。

  “放開我!

  “哈哈,不認得我了,我到陸渾山莊接的你,你個勾引小郎君的浪貨…叫啊,浪貨。”

  紅霞心想自己不是浪貨,張口就要去咬對方,馬上又挨了重重一拳,頭撞在地上昏昏沉沉。

  下一刻,有人大喊道:“跑啊!縣尉又來了!

  “奉縣令之命,將這些犯人全部押回大牢!”

  呼喝聲中,是齊丑當先跑上來,很有班頭的氣勢,又道:“哪個敢跑?都給我蹲事實上,呂令皓這個縣令對于一般人而言還是很有威懾力的,確有人被恫嚇得抱頭蹲下,也有人轉身就逃。

  紅霞慌張爬起來,努力用身上的破布遮著身體,抬頭看去,薛縣尉已大步走了進來,她當即便哭了出來。

  薛白聽到哭聲,吩咐人去找些衣服給這些女子披上。

  “縣尉。”齊丑匆匆稟道:“逃了八個,拿了五個。

  “我聽說有一人給這些人販帶路,對這宅院很熟悉,殺王彥暹之事,他有份嗎?

  齊丑應道:“那是徐八,不是替郭家賣奴的,是漕幫李三兒的手下…殺王縣尉之事,他應該是參與了的。

  “你安頓好此處。”

  薛白說罷,自帶著姜亥、薛嶄等人去追,邊走邊道:“務必拿下徐八,此人參與殺官,是重要人證。”

  此時城門已經關了,街巷中偶爾響起哨聲,像是鳥鳴。

  徐八與幾個人販倉皇而逃,原本沒有方向,差點往東逃。偏偏見街邊有幾個小子竄出來指著他們大叫,嚇得他們往西逃去。

  幾次撞見行人之后,他們想到了一個藏身之處....

  薛白順著鳥鳴聲不緊不慢地追著。

  還有一件事很奇怪,高崇、李三兒都在找他,可他就在這縣城里來來回回,一直沒被捉到。

  總之這般向西南方向追了一段之后,夜色中忽有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跑過,道:

  “縣尉,人來了。”

  李三兒也聽到了鳥鳴,好幾次之后,忽然反應過來,那是任木蘭手下的偷兒在通風報信。

  “薛白跑了,追。’

  他腳步很快,循著那鳥鳴聲一直追了過去,漸漸到了西南隅。

  遠遠地,他已經能夠看到薛白的一襲青色官袍拐過了興福寺旁的小巷,追著徐八進了已被查封的暗宅。

  李三兒追過去,知道此處表面上沒有別的出入口,遂讓人堵住了。

  “薛縣尉,你是官,見了我跑什么?前幾日不是還與我擺官威嗎?”

  “李三兒?”薛嶄回過頭喊道:“縣令已經交代讓你們停手了,別不識好歹。”

  “好,我說了,想與薛縣尉交個朋友。”李三兒悠悠道。

  拿縣令嚇唬旁人可以,嚇不住他與高崇。

  他帶了二十余人,示意八人先進巷子追薛白,他則持刀在手,跟在后面。

  忽然,他耳朵一動,揮刀往上方斬去。

  巷子上方,竟然有一人咬著刀撐在兩墻之間,被李三兒這一刀直接砍斷了腳踝。

  這人摔在地上,慘叫不已。

  李三兒雙手揚起刀一劈,直接結果了他。

  “伏殺我?!”

  “殺!

  另還有五道身影從上方躍下,執刀向李三兒殺來。

  薛白卻是假意追人,實則利用那些小兒,把徐八逼進暗宅,目的是伏殺李三兒。

  但此時李三兒身邊人多,武藝不凡,且偃師縣內外都是他的人,他既看破這伏殺的小把戲,只要躲開,很快就能調動來人手。

  “殺過去,薛白就在里面。

  李三兒卻是藝高人膽大,此時不退反進,眼神里還有些興奮。

  雖然他不久前還在心里嘀咕,縣官們的謀劃還不如他一刀劈下,此時卻激動于一個官員愿意伏擊他。

  畢竟,殺官的機會也不是日日都有。

  江湖上打滾的亡命之徒,出手就是比家丁護衛要狠辣得多,連著砍翻了埋伏者,殺進暗坊。

  他們后方也有幾個漕幫漢子受了傷,被派去告知高崇,讓高縣丞再派人手來。

  暗坊已經貼了封條,因薛白的闖入,有幾個封條已經被毀壞了。

  李三兒綴在后面,夜雖然暗,不時還能看到那襲青色官袍迅速跑過,他安排屬下包抄過去,他則加快腳步。

  “薛縣尉,別躲了,你不如我熟悉這里,躲不掉的,還不如和我聊一聊。”

  薛白沒有回答。

  李三兒又道:“你是官,我是賊,在你設陷阱殺我的這一刻,你已經輸了,可見你不能通過官面手段對付我了,因為偃師縣署和這破朝廷已經爛了,你想當好官,可好官有什么用?!來,我告訴你怎么做。”

  他說的沒錯,暗宅的地勢他確實要熟悉得多,動作雖從容,追的速度卻很快。

  前方是一條長廊,通向兩個院落,而兩個院落里已經都有李三兒派去的下屬。

  “薛嶄,你帶阿郎走,我擋住他。”姜亥喝道,持刀在手,反過身來。

  李三兒譏笑一聲,讓身后的手下去與之廝殺,自己則繞過那條長廊,穿過花木中的捷徑,快步追上薛白。

  “阿兄快走!”薛嶄回頭殺來,一刀劈出。

  此時李三兒身邊暫時只跟著兩人,紛紛迎上。李三兒則持刀一擋,繞開了薛嶄的攻勢,撲向薛白。

  “縣尉就這般瞧不起….”

  穿著那身青色官袍的人忽然轉身,一刀斬下。

  只有這一下偷襲出乎了李三兒的預料,他還在伸手要摁薛白,猝不及防之際一個扭身,但身子雖避開了,左手臂卻收不回,被一刀劈成兩截。

  李三兒吃痛,退開。

  他抬頭看去,眼前的不是薛白,而是個滄桑冷峻的中年男人,手里正拿著一柄單刀,再次劈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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