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杜有鄰已經在道德坊中賃下了一間宅院,安置妥當。
他不算窮,也不算富裕,祖輩留下的田畝分到他手上的不多,以前又只有一個虛職。但他兩個女兒經營豐味樓,錢袋子卻有種深不可測的感覺,如今這上等的宅院便是她們置辦的。
為此事,杜有鄰在女兒面前就有些不夠威嚴,杜嬗性格溫柔也就罷了,杜吟確實有些好端架子。
這天中午,才從衙署視事回來,杜始已坐在書房當中,倒顯得她才是一家之主。
“阿爺今夜要赴宴?”
“你怎知道?”
杜始反問道:“阿爺怎不早與我說?”
“這話問的,你竟還懂得叫我阿爺’。”杜有鄰依舊試圖掌握家中的權威。
“洛陽令周銑邀了阿爺?”
“你到底如何知道的?我身邊哪個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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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始也不否認,如今家中隨從就是更服她。而且,薛白把杜有鄰安插到洛陽來,本就是要掌握洛陽的消息,哪有不在他身邊安排人的道理?
“阿爺公務上有事,務必與女兒商量才是,女兒可抵得上你十個幕僚。”
“你啊。”杜有鄰頭疼,只好擺出寵溺女兒的慈父模樣,嘆道:“是,周銑邀請我去赴宴,說是請到了公孫大娘在宴上表演。
“是,公孫大娘暫辭了供奉之職,要回老家郾城探親,路過洛陽。”
“這你也知道?”杜有鄰捻須想了想,因知杜始早籌備在洛陽開豐味樓,問道:“你靠酒樓打聽的消息?洛陽那家豐味樓如何了?
杜始抬手比劃了一個“三”字,示意她要開三家,沉吟道:“但周銑一個洛陽縣令,如何能請得動公孫大娘?”
“我如何知曉?”杜有鄰撫須道,過了一會,他愕然道:“怎么?你要為父問一問”
“阿爺帶五郎一道去吧。”
“他?”
一說到杜五郎,杜有鄰的氣勢終于起來了。
“不爭氣的東西.…”
杜五郎其實不愿意跟杜有鄰去赴宴。
旁人雖看不起他那點小事,但他確實忙得很。若非得了二姐的囑咐,他才不愿把時間花在聽阿爺教訓上。
就很奇怪,他阿爺越來越喜歡教訓他,明明他什么都沒做。
啊,景色真好。
過了洛水,進了承福坊一處偌大的宅院,杜五郎不由感慨了一聲。
杜有鄰當即又訓叱道:“休要大驚小怪,丟了京兆杜氏的顏面。”
“哦。”
杜五郎不說話了,瞇著小眼掃視著周銑宅院里的奴仆,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五尺六寸、微有些跛腳的身影。
因他二姐說過“那人能當日得知薛郎來洛陽,必是從令狐滔或周銑處得到的消息,而那人很可能是冒名藏身,寄身奴仆的可能性很大,你見過他的背影,去看看。
此時宴還未開始,庭中賓客眾多,已搭了個臺子,那是留給公孫大娘到了堂上,主人周銑帶著一個身材微胖、一身華袍的年輕人上前相迎。
“杜公也到了,來,為你們引見,這位是郭元良,太原郭氏后裔,萬金之子,哈哈。”
稱我‘二郎’便是,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這…使不得,使不得。”杜有鄰見了一美婢捧著裝了精美金箔的匣子上前,嚇得駭然失色,連連擺手,“真是太貴重了。”
但他最后還是收了,否則堂上旁人面子不好看。
周銑這才滿意,笑道:“說來,公孫大娘也是郭二郎為我引見的,這才是大禮。”
“能請得動公孫大娘舞劍,亦可見明府之聲望啊。”杜有鄰已覺尷尬,問道:“不知郭二郎與公孫大娘有何交情?”
郭元良于是緩緩說起這其中的舊事。
“公孫大娘是位善心人,每當見到同鄉的幼兒流落長安,都想出手相助,她許多弟子都是我阿爺出錢贖買,送到她身邊習藝的。
郭公真是大善人啊…公孫大娘是郾城人吧?”
“是,承蒙杜公夸贊。”
郭元良應著,抬頭看去,只見一名紅衣少女在臺上試劍,他不由輕笑一聲。
“那是李十二娘,也是郾城人。”
舞臺與廡房之中搭起了棚子,圍著帷幕,幾個穿著舞劍服的女子正踮著腳、探頭往外看。
“你們在看什么?”
李十二娘手持單柄長劍,挽了個劍花,道:“馬上可要開場了。”
她在公孫大娘的弟子當中,年紀是最小的,技藝卻屬最高超的一批,因此時常敢督促師姐們。
偏她們卻不理她,吱吱喳喳地說著話。
“我真聽聞狀元郎到洛陽了,怎這般宴席也不請他?”
“說過了,薛郎去的是偃師縣。”
“沒趣,我特意穿了新衣衫來。你們說,這趟回了郾城,可還再回長安?”
“怎么?你還想著阿蠻與薛郎成了親,你與她當香火兄弟?”
“羞死人了,別說......”
李十二娘聽得大搖其頭,打斷道:“哎,你們終日只想男子,技藝如何能精湛?”
“喊,小十二你以后就懂了。”
李十二娘才不懂,手上挽了一個劍花,走到公孫大娘身邊,接過一條帶子,替公孫大娘綁袖子。
公孫大娘問道:“怎么?不高興了?
“與師父說了也不信,郭元良他們就不是好人。”李十二娘嘟囔道,“師父是給圣人舞劍的,卻給他們舞劍。”
“奴牙郎豈有好人?可人家對你有恩亦是不假。”公孫大娘道,“為師也不僅是給圣人舞劍,為師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在長安街頭給苦哈哈們表演,一文錢一文錢地掙,如今老了,技藝差了,反而擺起架子來不成?”
“師父.…..”
“好了,去把郭二郎今早贈的那把劍拿來,再端壺酒。”
“喏。”
李十二娘應下,依言去拿了劍。
精美…就像圣人賜給師父的鎏金團花紋六曲銀盒,據說是范陽節度使費了大力氣鑄造的。
那劍很沉,用料足,鑄造得也極好,劍柄上雕的是梨花,鑲的綠松石,工藝很是她持著長劍,轉到側院,招過一個女婢,問道:“能否給我一壺酒,烈酒。天冷,我師父舞劍前要暖暖身子。”
“是,供奉稍待。”
李十二娘便等著,忽然,她余光落處,恰見到花廳后面有兩個漢子忽然捂住了另一個婢女的嘴巴將其拖到后院。
她想都沒想,就快步往那邊趕去。
粉壁后是一條長長的小徑,小徑后有一排廡房。她貓下腰,輕手輕腳從一間間廡房前走過,聽到了里面的動靜。
“招吧,管事已經查到你了,你是不是認識王彥暹?”
“是,三年前縣尉救過我的命。”
“是你藏了王儀”
“沒…沒有.…..”
“還狡辯!后進院的鑰匙已經從你屋里搜出來了,他躲在哪里?”
“我…我說了,你們能饒我嗎?”屋中的婢女已經大哭起來,泣聲道:“翠兒只是犯了小錯都被杖死了…我…我還能活嗎?”
“賤婢,有的是辦法讓你招。”
不要….
里面“嘶”的一聲響,李十二娘當即踹門進去,也不拔劍,只用劍鞘就以一敵二擊退那兩個壯漢。
“你快走!”
那婢女當即就跑,跑到院門處,卻是撞在一人身上。對方直接便捉住她的頭發,一巴掌抽上去,將她抽得滿嘴是血。
“賤婢,帶下去。”
“喏。”
廡房中,李十二娘才打退那兩名大漢,躍過屋門一看,小臉當即便繃了起來。
“這不是公孫大娘的弟子嗎?”郭元良笑著,把手比到膝蓋以下,道:“還記得嗎?
你小時候才這么高,是我給了你一塊定勝糕,救了你的命。”
他抬手一指李十二娘,調侃道:“小不丁點大就不知道有多饞,看見吃的都走不動道。”
“饞”這個字入耳,李十二娘有些生氣,握緊了手中的劍柄。
“可惜,我沒看出你是個白眼狼。”郭元良道:“我這輩子救人無數,最不該救的就是你,真是一點忙都不肯幫啊。”
“你把她給我放了!”
“我送出去的人,闖了禍,我得負責到底,對周縣令是這樣,對公孫大娘也是。
說著,郭元良的臉色鄭重起來,道:“你不懂事,就別多管了。我只提醒你一句,人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忘恩負義,是要遭世人唾棄的。”
下一刻,有端著酒壺的婢女跑來。
“表演要開始了,快過去吧。”
“阿爺,我先走了。”
“表演尚未開始,你要去哪?”
“肚子疼。”
杜五郎湊在杜有鄰身邊低聲說了一句,抱著肚子便往外走。
出了這周銑的大宅,他匆匆登上了馬車,馬車當即轉回杜家,杜五郎卻不知何時下了車,獨自到了道德坊的豐味樓。
“二姐。”
“真找到那人了?”杜始有些詫異。
“有一個婢女端酒過來時,與我說,有人要見我,讓我申時三刻,一個人到星津橋。
“見你?為何?”
我也是春闈五子,名望很高的。”
杜始道:“那你去吧,我派人暗中保護你。”
“那我真去了?”
先去換身衣服。’
申時三刻,一身普通布衣的杜五郎走上了洛河上的星津橋,轉頭看著周圍的行人如織,忽有些擔心。
換了衣服,對方不就認不出自己了嗎 也不知傻站了多久,夕陽在洛水上灑下點點金光,天馬上要黑了,不少行人都趕著要回家。
忽然,有個賣糖葫蘆的撞了杜五郎一下。
“那艘船到橋下了,跳下去。”
“哎,你”
不等杜五郎喚,對方已走遠了。
他只來得及轉頭掃了一眼,卻不知哪個是二姐派來的伙計,而緊接著那艘船已經到橋下,他直接錯過了在左邊跳船的機會。
真是不想跳..
“哎喲!”
船夫只顧劃漿,船篷里坐著一個中年男子,看起來既狼狽又文雅。
“你是誰?”杜五郎問道:“是你給我的紙條嗎?”
“你是春闈五子杜謄?
“你認得我?”
“我家阿郎與杜公子美是至交好友。杜公在鞏縣、在陸渾山莊時,與我家阿郎相談甚歡,后多有書信往來,提及過五郎。
“真的?我以為他只夸薛白。”杜五即問道:“那你阿郎就是王縣尉了?”
“是,我名叫王儀,從小與阿郎一起長大。”
“你有什么話告訴我?”
“說來話長。”
王儀轉頭看問洛水上的船只,眼神有些擔憂,之后才說了起米。
“驪山宮的刺駕案,阿郎聽說了。那些難民里有人被逼得造反了,有可能;里面原本就藏著反賊,也有可能。”
“什么意思?”
“阿郎病時說,圣人十年不到洛陽,而天下錢糧悉集于洛陽,河南府亂像叢生,乃是最先開始糜爛的一個地方,若不能痛下決心,割肉治疾,不出十年,天下必亂。
“怎么可能?”杜五郎震驚不已,他還是初次聽到這種說辭,脫口而出道:“從古至今,可再沒有這樣的盛世。”
“盛世?”
這兩個字忽然讓王儀紅了眼,反問道:“你知道這盛世怎么來的嗎?”
“我…..”
“偃師縣的田地,都不知有多少年未分到過丁戶手里,大戶們一起推郭渙任錄事,一任就是十七年,代他們侵占良田。”
王儀的時間很緊,只能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主要讓杜五郎大概了解情形。
田和三畝宅田只出絹三匹,一畝田竟只三十余錢就買下。編戶越少,分攤在百姓頭上的稅越多,如此,逃戶越多,為他們種地的私奴愈多。偃師縣的田地,只有不到半數還在百姓手上,不到五千戶繳著一萬戶的稅,而其它田地皆為縣中大戶、寺廟、官府所有。”
“他們做一份假契書,便能強占了一家農戶的田地;或是趁著對方缺錢,四十畝良“不僅如此,他們還勾結商賈,每逢有州縣受災,他們便利用義倉的糧食,低價購買外地田畝、寶貨。災民無糧可食,只能賣兒賣女;之后,他們再用所得這些錢財、美色賄賂更多的官員,從揚州、洛陽、長安、涿州,整個漕運上的關卡他們都打通了,走私,偷運....
偃師縣衙。
薛白將手中的賬簿放了回去。
雖還沒有切實的證據,他已大概能推測出來從偃師縣到河南府的吏治敗壞到什么地步。
這不是一朝一夕的問題。
從天子不到洛陽,卻需要天下能供應關中起,是一個個名臣構建起了給長安輸血的血脈。
先是裴耀卿“轉漕輸粟”,增加了運河效率;李林甫的和來之法,運輕貨再購糧食;
楊慎矜三兄弟出任太府、監京倉、水陸轉運使,開始利用漕河給天子私帑運送珍寶;再到韋堅開廣運潭,令本州征折估錢,州縣征調進貢,不絕于歲月…..
天子帶頭瘋狂斂財,宰相為了這權力瘋狂坐贓迫害政敵,帶來的必然是整個河政的迅速糜爛。
短短十余年間,爛得不成樣子了。
薛白把腦海中的所有線索連起來,王彥暹應該是已經查到證據了,因此被人長年下毒,病了,結果又因華清宮的變故,引發了這些人下死手。
但,王彥暹未必沒有后手,既然病了一陣子,很可能留下了證據,所以王儀才會逃走。
而王儀能逃脫,必然是有正義之士在幫忙。
薛白眼下需要他們的支持.….
恰在此時,殷亮回來了。
“少府,首陽書院的宋先生來了!”
殷亮抬手一引,引出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
洛陽,小船漂于洛河之上。
王儀低聲訴說著王彥暹在偃師縣的經歷。
“阿郎到任之后就發現了這些,但任他們威逼利誘,始終不肯同流合污。于是一直被他們排擠、孤立,縣衙里的都是老胥吏,家小在偃師,沒有一個人敢聽阿郎吩咐。到最后,阿郎說他在偃師,像是瞎子、聾子,手足俱廢,什么也做不了。”
“他無權無勢無錢,大部分的百姓們甚至不知道他這個縣尉為他們做過什么,只怪他想要開義倉賑濟外地的災民。”
“但阿郎沒有放棄,他表面上想開了,頹廢度日,氣走了大娘子、小娘子與郎君們,其實是為了送回家眷,做好了與他們拼命的準備,他…收集了證據。”
說出最后這一句話的同時,王儀微微躬起背,有些警惕地盯著杜五郎,放在暗處的手握住了一柄小匕首。
杜五郎卻毫無察覺,表情也沒甚變化。
王儀這才繼續說起來。
“證據,有兩個辦法遞出去,一是遞給阿郎在虞城時的縣令李公李錫;二是遞給河南尹韋公。但天寶四載以后,阿郎已有三年多未見過李縣令,且李縣令在昭應縣,偶有來信,卻是在為權力之爭打聽達奚家的傳聞,因此阿郎不敢輕信于他。”
“為能了解韋公為人,阿郎找了他在偃師縣唯一的至交好友,首陽書院的宋勉,宋勉是名臣宋之問的侄孫,陸渾山莊的主人之一,身份超然,與韋公也是相識,真的.…..
從阿郎上任以來,宋勉是唯一在官場上幫過他的人。
“宋勉本已答應了為阿郎引見韋府尹,約在八月于陸渾山莊設宴。但就在這期間出了一樁事,長安消息傳來,涉及到難民生變,阿郎于是重新去查了當年的賑災案。”
“阿郎偷偷拿到了一些證據,卻發現了這些人更大的罪責。他遂把此事也告訴了宋勉,盼能更早一日見到韋府尹,此事….徹底要了阿郎的命。”
杜五郎愣了愣,沒明白王儀的意思,問道:“你是說?”
王儀嘆道:“你能懂嗎?阿郎在偃師縣孤立無援…到最后,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你是說,連宋勉都背叛他了?”
夜風吹來,杜五郎感到背脊一涼。
他特別能共情,已感受到了王彥暹臨死前的絕望與孤獨,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忽然,岸邊有火把的光,有人大喝道:“在那里!船來…..’
“你?”王儀警惕大喝。
杜五郎又是一愣,感覺到了殺氣撲面而來,忙道:“不是我!”
偃師縣。
“久仰薛郎大名了。”
溫文爾雅的宋勉在薛白面前緩緩坐下,道:“是薛郎這樣有能耐的人能到這里來我很慶幸,真的。”
宋先生能助我查清此事,為王縣尉伸冤否?
宋勉一聽王彥暹之名,眼眶一紅,重重點頭,道:“少府放心,我必盡全力。”
薛白轉頭,看了一眼窗外偃師縣的黑夜。
“夜太黑了,宋先生能為我照照亮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