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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華清宮

  薛白的目光落在屋門處,從縫隙間觀察著地上的光影。

  方才他堅持想要送達奚撫出去,并非出于熱忱,反而是因為不信任,想要親眼看著達奚撫離開了,偏是對方堅持拒絕。

  而謀官之事,薛白本想找機會與李林甫討價還價一番。

  他若要個普通的畿尉,得擺出謀長安尉的野心;那要謀昭應這種能陪伴圣駕的次赤縣官職,當擺出更大的野心。

  這件事不可能一拍即合,因為他與李林甫的利益不相符。那就不能輕信對方的承諾,必須得一直態度強硬,狠狠地侵占對方的心里預設。

  因此,薛白一直留意著,觀察達奚撫不讓相送是否因為想回來偷聽,果然如此。

  待門外的光影再次有了一瞬間的變化,他等了一會,推開門往外看了幾眼。

  “吱呀。”

  “他走了。”

  謝阿蠻問道:“那是誰?你為何要這般透露消息給他?”

  “謀官嘛,談判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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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的技巧也不錯吧?”

  方才薛白以眼神與動作示意,謝阿蠻猝不及防,好在她靈機一動反應過來,此時不由微微得意。

  “我可是幫了你的忙,算是回報了你讓我扮青蛇,不欠你人情了。”

  “好。”

  “還有,方才那是演的。”謝阿蠻提醒道,“就是那幾句話…你可別當真了。我不過是配合你,知道吧?

  “我知道。”

  薛白應了,腦中反而回想起她方才的眼神。

  他從她手里接過戲本,擺在桌上攤開來,拿出硯臺磨墨,準備修改戲文。

  謝阿蠻目光看去,只見他提筆一劃,隨手就把一句許仙贊美西湖美景的戲詞給劃掉了。

  她不由好生心疼,道:“多好的一句詞呀,空翠煙霏頃波平。

  拔尖的那一批人。

  興趣,始終是那認真做事的態度,一臉專注。

  話到后來,那句戲文她是唱出來的,唱功雖不如許合子,也屬于當時可惜,婉轉歌喉對牛彈琴,薛白既聽不出她唱得好,也沒那般喜愛和手中的毛筆微微轉動,寫下幾個漂亮的楷書。

  謝阿蠻微微偏頭,看了一會,不由一字一句地跟著念,待到后來,一雙眼睛忽瞪大了。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她張嘴又唱了一遍,聲音微帶顫抖,因還未從震驚中平平復過來。

  “早知狀元郎有才,卻沒想到他這般了得,弟子都不知如何說才好“瞧你急得,慢慢說便是,我又不催你。”

  是夜,華清宮后殿中,謝阿蠻正在給楊玉環描繪她今日督促薛白寫戲本時的情形。

  她略有些激動,四下一看,搬過一條胡凳來。

“貴妃你看,他就這般,隨手磨著墨,感覺腦子里還在記掛他謀官之事。回頭看了一眼,毛筆一提便寫了…那般句子,弟子差點都哭了,他  卻直接翻了一頁。”

  ‘哪樣的句子?”

  待謝阿蠻念過,殿中便安靜了一會兒。之后她抬起頭,與楊玉環那雙美目對視了一眼,心想“貴妃該有多期待這一出戲曲呀。”

  一旁正在剪窗花的張云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愣愣看著楊玉環,不知是驚訝于貴妃的美,還是薛白的詩。

  張云容想起了李白寫詩時的情形,大詩人隨口問了一句“女使芳名?

  提筆便寫下了那美得讓她驚艷一生的詩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過了好一會,楊玉環終于開口,問道:“然后呢?”

  “他一邊劃一邊寫,寫的都是這般厲害的句子,寫成親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寫分離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謝阿蠻根本就模仿不出薛白那信手拈來的從容,話沒說完,眼睛里已是亮晶晶的。

  “過往我也聽了他許多首絕妙詩詞,卻以為那是他苦心孤詣、字字斟酌出來的。今日監督他寫戲文,真是嚇了一跳,全不是我想的樣子。”

  說話間,許合子也到了,謝阿蠻還得把方才說的這些重新再復述一遍,她卻不嫌煩,反而添了更多的細節。

  楊玉環也耐心聽了第二遍。

  “永新。”謝阿蠻說到激動,握住許合子的手,道:“旁人說這個狀元郎沒有真才實學,卻不知他是文曲星下凡了,被我親眼見到了,‘天上李太白,人間薛公子’竟然是真的。”

  “這戲文…我們來唱嗎?”許合子看向楊玉環,有些驚喜。

  “嗯。

  楊玉環展顏一笑,道:“否則我催他作甚?”

  “就真是他隨筆寫下的。”許合子猶不敢相信。

  “騙你做甚?”謝阿蠻分明看到了,偏不知如何證明,恨不得當場給她們舞一段。

  “好了,阿蠻你歇一歇,再激動,再仰慕,你也嫁不成他,莫再有這心思。

  “才不是。”謝阿蠻道:“庸俗之人才想將他這個人據為己有。可美少年世間常有,我欣賞的是他詩詞歌賦的才華,仰慕的是他戲曲音律的境界。”

  這般說,倒是顯得在說楊玉瑤庸俗,謝阿蠻猶自不覺,楊玉環也不因此著惱,抬手點了點她的腦瓜以示薄懲,道:“讓你去監督,他可去了我三姐那?

  “該沒有去的,倒是他有個‘朋友’來找他,除了寫戲文之外,他還忙著謀官之事…..”

  官場上的是是非非,楊玉環懂得反而還不如楊玉瑤多,聽過了只覺得為個八九品的小官職,有何好忙忙碌碌的。

  “明日你與他說,把心思放到正事上來,等戲排好了,我還能虧待他不成?

  “是。

  謝阿蠻低著頭,眼珠子一轉,忽想到薛白還沒說那戲本是哪里翻出來的。

  “貴妃,為何不讓他到虢國夫人那去?”

  楊玉環有時總有些小氣勁,道:“我費力將他帶到華清宮來,可不是為了給三姐占便宜。

  與此同時,明珠正附在楊玉瑤耳邊說,今日到官舍接薛郎,遇到了貴妃的弟子。

  “玉環不讓你來,你為何還敢來?”

  “為人臣子給貴妃辦事是公務,來見玉瑤則是本心。”

  薛白一句話,聽得楊玉瑤大為歡喜,本打算把天上的星星摘給他,偏他不需要,只要摘一個昭應尉之職就夠了。

  “我今日可是請阿姐為你打聽了…..”

  薛白與楊玉瑤走得雖近,與韓國夫人、秦國夫人卻來往甚少。畢竟他不像楊釗可以三家都送禮,他再與那兩家走動得勤了,反倒不如只顧好楊玉瑤。

  當然,她的兩個姐姐能量也是不小的。

  “昭應縣令李錫,字長新,本在河南府虞城縣任縣令,天寶四載調到昭應縣,當時圣人還寫了一首詩給他。之后,李錫率民工修建華清宮,這次圣人召見他,贊譽有加。大姐夫今日去與之結交了,談到達奚撫,李錫說洛陽有人說了一樁傳聞,你猜如何?達奚珣的妻子寇氏愛好佛法,隱居龍門。實則天寶六載七月已過世了,葬在北邙山祖塋,因達奚珣三個兒子各有官職,秘不發喪。

  匿喪不報,依唐律或流放、免官、降職,但朝廷其實不太能知道官員們有沒有居喪違禮,匿喪且逃脫懲罰的大有人在。

  薛白問道:“李錫與達奚撫不對付?

  “看起來是。”

  難為楊玉瑤要記這許多東西,還得替薛白盤算,道:“依我看,此事倒也簡單,達奚撫要刊報院一個七品主編,你就給他,換一個昭應縣尉,但也只換這一個官職,至于院直、院丞之職,阿兄不打算讓,想給杜有鄰謀個院直,給元載兼一個院丞.

  這是楊銛與薛白曾有過初步計議的,但讓杜有鄰五品下邁四品下,看似只升兩級,但杜有鄰真沒有這個份量。

  為何顏真卿、薛白要在八九品的底層官職上打轉?品階不重要,這是打基礎。杜有鄰沒這個資歷,底子就永遠是虛的,絕對不可能擔任這種主持一個衙署的實權之職。真正對杜有鄰好,該降品階外放到地方磨煉,有了政績再登高位,才有可能服眾。

  當然,這個計議,目的不是為了真要院直之職,而是為了嚇唬人。

  謀官職與在地攤買東西一樣,討價還價,就是得什么胡話都說。

  “阿兄說的這些具體官職我不管,總歸是這么個意思。我們與達奚珣做利益交易,你提拔他兒子,他提拔你。”楊玉瑤道:“到時他若敢反悔,我們就把他匿喪不報之事捅到圣人面前。”

  “大概是這個思路,但細節還得慢慢打磨。”

  明面上繼續詐李林甫,暗地里則拿著達奚珣的把柄,與之做交易,畢竟官員任命最后還是落在吏部。

  如此,薛白心里也有了計較,只待試探確認事情的真假。

  之后他又想到一個問題。

  “唯不知圣人對我的官職如何看待。”

  “該是管不到你這一介小官,可讓玉環問一問。”

  楊玉瑤答了,抿唇一笑,輕聲道:“可是三姐待你更好?既不讓你辛苦排戲,只為你謀官,帶你洗湯。”

  薛白雖不覺辛苦,但真的很忙。

  次日得到消息,華清宮中派人來召他了,他遂匆匆趕回官舍。

  “太樂丞,戲本可改好了,貴妃召你入宮覲見,今日圣人也要看看你的戲本。”

  謝阿蠻進了屋中一看,只見桌案上還擺著一個包袱,打開來一看,見里面是三套戲服,不由好生奇怪。

  “你哪拿來的?分明見你來時只有一個小包袱。”

  “托裁縫帶的。”

  薛白輕描淡寫,拿了戲本,道:“走吧。”

  謝阿蠻吸了吸鼻子,狐疑道:“你身上好香啊。”

  薛白低頭淡淡看了她一眼,目光似在責問她為何亂聞,倒是讓她覺得有些慚愧,遂老實在前引路。

  華清宮“背驪面渭”,坐南朝北。

  宮城有四道宮門,北面的津陽門是宮城正門。宮城外有兩殿、兩館供大臣議事之用。

  薛白隨著謝阿蠻過了津陽門,才算真正進了宮城。

  他對于這座壯麗的皇家宮苑卻沒有多大敬畏感,迅速看了幾眼,打量著地勢。

  前世他曾來過這里,算是來學習的…曾有一個光頭住在這里,被兵變嚇得往驪山上跑,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被人活捉了。

  因此事,薛白不由想,假如,李亨或者陳玄禮或者旁的誰,在這華清宮兵變了,李隆基該往何處跑?

  光陰荏苒,華清宮的建筑,他已經完全認不出了,印象里有梨園、環園、有碑刻,以及一座楊玉環雕像,這些一概沒有看到。

  “西面那是七圣殿,供奉了七位先皇的。”謝阿蠻低聲道。

  薛白眼神有些疑惑,因大唐開國以來,自李淵以降,包括武則天,只有六位先皇。

  還有老君。”謝阿蠻讀懂了他的疑惑,抬手一引,“我們到東面的瑤光殿。”

  瑤光殿附近已經在搭戲臺了。

  梨園弟子們對薛白十分熟悉,見了他便紛紛行禮。

  此時圣人與貴妃還未到,李龜年正與幾位負責搭臺的供奉在說話,見了薛白便詢問他對舞臺的意見。

  薛白略略沉吟,忽然靈光一動。

  “有湖嗎?”

  “湖?

  “小池也可以。”薛白道:“這一出戲寫的是西湖故事,自該在湖邊排戲。

  李龜年有些震驚,猶豫著,又有些期待,問道:“薛郎之意是…..用湖水作戲臺?

  “不錯。

  薛白轉頭一看,只見宮墻便在不遠處,上有望樓。

  他遂向李龜年問道:“我可否到宮墻上看一眼,在何處搭戲臺合適?

  李龜年是純粹的樂師,當即道:“我領薛郎過去。”

  宮城守衛倒也不禁樂師登墻頭,薛白遂迎風站上望樓,眺目望過去,隱隱見西面似乎有池,或適合排戲。

  他收回目光,放眼華清宮,隔著重重殿宇,看得不甚清晰,但整個宮城的格局沒有太大的改變。

  因為湯池的位置沒有改變。

  宮苑深處,那些大大小小的殿宇里面,藏的必然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湯池。

  因為那個雕像,他印象很深,楊貴妃的海棠湯其實只是很小的一個湯池,遠不及李隆基的御湯九龍殿大。那么通過殿宇,他幾乎就能分辨出海棠湯在何處、御湯在何處。

  宮了解。

  薛白迅速收回目光,喚李龜年一起下了宮墻,認真地討論起戲臺一事。

  他心里卻在想,自己對華清宮的地勢很熟。

  只怕一般的宮城禁衛也只對巡防區域熟悉而已,還不如他對整個華清若能坐到儲君之位,只要有聲望,手里再有兩百精兵,趁著李隆基在沐浴,他便敢冒險讓這大唐社稷變天…莫名其妙地,他腦子里總有這種想法。

  之后薛白清醒過來,自問想這些有何用?

  好比在路上撿到一塊石磚就想建一座宮殿,相比于儲君之位、臣民仰望、兩百精兵,知道御湯在何處是兵變中最不重要的一個條件。

  這大概是個無用的知識..

  正此時,御駕到了。

  李隆基穿的是一襲薄綢長袍,顯得十分清涼,也盡彰風流天子的瀟灑。

  楊玉環則是一身紅色宮裝,外罩一層輕紗,頭上梳著墮馬髻,青絲柔順。

  只不經意的一瞥之間,薛白收回目光,腦海里浮現起那個由墨玉砌成的海棠湯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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