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書房中燭火通明。
李林甫在審核的是《天寶大典》纂修使的名單。
如今已是五月,大典的編修已經初步進行了一個多月,這名單早就由右相府門下的官吏審核過一遍。結果這些廢物做事錯漏百出,直到李林甫發現吏部把許多被外貶的政敵重新招回京城。
是這般他也容不得,于是親自審核名單,徹夜不眠,孜孜不倦地將這些人篩選出來。
被他挑出來的政敵有幾種,大部分是吏部的調動文書還沒批閱,被他及時駁回;
小部分已經被調回長安了,基本都還未被遷任官職,只擔任纂修使,這些人則休想有新的官職。
當然,有威脅的他早已除掉了,剩下的無非就是一些有學識但官位不高之人。縱意圖趁圣人修書就想脫離貶謫之苦的漏網之魚,李林甫要他們撿了便宜丟了官 職,往后就等著守選一輩子罷了。
三更時分,李林甫困得老眼昏花了。揉了揉眼,再看紙上的字,依舊覺得有些模糊。
但他堅持看向了下一個名字。
“王昌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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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齡稱不上政敵,但也是他貶謫打壓的對象之一。
若沒記錯,那是開元二十五年,李林甫剛剛登上相位,放逐張九齡,王昌齡當時只是個小官,卻敢替張九齡說話,他遂將他貶往嶺南。
沒想到,王昌齡竟沒有死在嶺南。
與此同時,秘書省的庭院中,有幾人正在飲酒。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哈哈,來,同飲一杯,為王大兄接風!”
酒盞被舉起,對著皎皎明月,王昌齡仰起頭,直接將酒往嘴里倒。
周圍眾人也都是有樣學樣,狂態畢露。連一向淡泊灑脫的詩佛王維臉上也洋溢著笑容,仿佛回到那個無拘無束的年輕時候。
除了薛白。他只是很克制地端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
“有歌女嗎?”王昌齡忽然問道。
他時年已有五十歲,身材魁梧,體貌雄壯,風骨氣質有些像老一點的顏真卿。但行事作風卻不同,多了些恣意放肆之態。
王維道:“大兄若想聽曲,這便喚人來。”
薛白如今是太樂丞,但太常寺的歌女也不止太樂署有,王維不須讓薛白出面,自招過一名隨從,低語道:“樂圣今日在樂坊教習,去催一催,請他帶弟子來。”
換作薛白,肯定不會犯這種小過,以免影響了仕途,雖然他常惹一些大麻炳這些大唐詩人卻不在乎。
薛郎可知,老夫為何此時先聽曲?”
“愿聞其詳。”
王昌齡遂說起一個小故事。
他過去曾與高適、王之渙到酒樓飲酒,忽遇有歌女演奏當時最有名的一些歌曲。
三人都是詩壇最有名的人物,遂在私下打賭,看這些歌女們唱誰的詩歌最多。
“薛郎猜,最后是誰贏了啊?”
“該是王大兄贏了?”
王昌齡笑著比了兩個指頭,笑道:“她們唱了我兩首,只唱了高三十五兄不服氣,說這些唱曲的都是不出名的丫頭,只能唱些俗曲。他指了其中最漂亮、最出色的歌姬,說到這是位高雅的,到她唱的時候,若非他王之渙的詩,此生不再與我等爭高下,可若是,我與高三十五就拜他為師罷了。”
薛白問道:“那這歌姬唱的是哪首?”
王昌齡擺了擺桌案,張口唱起來。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也不知王維從何處拿出了笛子吹起來,笛聲悠悠,傳遍了整個秘書省。
王昌齡興致很高,連唱了兩遍,往地上倒了兩杯酒,低聲喃喃道:“浩然兄、之渙兄,我又回長安了。”
待曲聲一停,他又振奮起來,指了指王維、薛白。
“今日你我三人,再比試一番,如何啊?”
王維點點頭,應道:“好。”
薛白還是不夠狂,謙遜道:“我絕不配與兩位相提并論。”
“不必自謙,你是詩壇的后起之秀。”王昌齡笑道:“如今我成了三人之中最年長的,也可如之渙兄那般耍賴了。”
說是想耍賴,以他王昌齡今日在大唐詩壇的名氣,只要比試了,就相當于是對薛白這個年輕人的認可。
不一會兒,李龜年果然帶著女弟子來了,紛紛將樂器擺開,第一首唱的就是王維的詩,還是刊在邸報上那首歌功頌德的詩。
“鳳底朝碧落,龍圖耀金鏡。維岳降二臣,戴天臨萬姓。”
第二首唱的是薛白歌功頌德的詩…其實還是王維的詩。
他們在皇城衙署里飲酒,還聽曲,這般頌贊圣人其實是很有必要的。
王昌齡卻覺甚是掃興,果然還是賴皮了,上前搶過一把琵琶,道:“我來,給你們唱一首我的新詩。”
手指撫過琴弦,曲調響起,他開口,聲音蒼老悲涼,唱的卻是《春宮曲》。
“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
“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
歌聲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光,讓人回到了漢代。
那是春暖時節,未央宮的前殿,月輪高照,銀光鋪灑,桃花沾沐雨露之恩而盛放。平陽公主家的歌女衛子夫,妙麗善舞,得了漢武帝的恩寵,特賜錦袍。
如此盛寵,以至于漢武帝廢掉了皇后陳阿嬌,可見其喜新厭舊,荒淫奢侈。
一首詩,明寫的是新人之受寵,暗抒的卻是舊人之怨恨。
李龜年臉上的笑容尷尬起來,連眼角的皺紋都顯得無奈。
“酒也差不多了,眾人也醉了,早些歇吧。
“是啊,旁人都在編書,我等在此飲酒作樂,不妥當。”
眾人都這般說了,氣氛被破壞得差不多,薛白遂道:“我引王大兄去號舍。”
“有勞薛郎了。
薛白遂領著王昌齡往后衙走去。
走過長廊,王昌齡停下腳步,撫著廊邊的柱子,道:“秘書省,二十又一年了啊…開元十五年,我進士及第,與你一樣,起家官也是校書郎。”
他看向薛白,又道:“但我當時沒你這般年輕,快到而立之年了。揚名的路不好走啊,我年輕時本欲到邊塞拜謁節度使,可不太順利,好在詩名廣傳天下,得了張公的認可,出仕之初,官途還是順的。”
我也是得張公的庇護,方能活到今日。
“聽說了。”
月光不算太暗,薛白遂吹滅燈籠,與王昌齡在庭院中閑聊,他有一個消息要說。
但先開口的卻是王昌齡。
“你狀元及策,起家校書郎,這兩步已走對了,下一步便是要外放畿尉了?”
確實有所準備。”
大唐官場的升遷途徑基本就是這樣,校書郎、畿縣縣尉,有了這中樞、地方的基層資歷,下一步才可調回來擔任中層清望言官。
如顏真卿,十二年前便是校書郎,中間守孝三年,之后重考博學鴻詞科,任畿尉,之后任御史、巡查隴右。看似官階很低,但資歷、名望已足,且才干有目共睹,其實已踏出關鍵一步,只要再遷一兩次官就能突飛猛進,進入尚書、宰相的候選隊列。
王昌齡原本也是打算這般升遷的,嘆道:“校書郎我任了四年,博學鴻詞登科,遷任汜水縣尉,正九品下的官職。”
他語重心長,又提點道:“你有了功勞,不必再考吏部試也能遷官。但切記,不可貪圖品級,寧可降品級,也一定要畿尉。寧要汜水尉,不要江寧丞啊。”
彼此才相識,王昌齡能做這種提醒其實殊為不易,無怪乎他交友滿天下。
“謝王大兄提點。”薛白鄭重致謝。
這些道理他雖然都知道,但只有在王昌齡身上才有深刻的體會。
大唐是關中本位,所有的財賦、資源、官位都是向關中傾斜的…除了這些年兵權流向邊鎮,其他一切都是優先供給關中,要想最快地往上爬,就得在畿縣。
王昌齡見這少年聽勸,欣慰地點了點頭,嘆道:“官場上的事,我也只能提醒你到這一步了,再往后的,我也教不了你,只能提醒你莫步我的后塵。”
那是在開元二十五年,他已入仕十年,正打算往監察御史邁出關鍵一步,恰逢朝中張九齡失勢,李林甫拜相。
任他當時是大唐第一詩人,大勢涌來,瞬間讓他十年間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因此事牽連,貶往嶺南。
“嶺南太苦了。”即使是王昌齡,提到嶺南也是嘆息,道:“我本要死在嶺南,但蒙上蒼眷顧,開元二十七年二月,圣人大赦天下。我才到嶺南沒多久,便折回長安,后被量移為江寧縣丞。”
量移就是指獲罪的官員遇赦后,移到近地安置,他這一輩子幾乎是升遷無望了,沒被貶謫都幸運。
此時,薛白方才說了他得知的消息。
“我有位長輩在吏部,前陣子告訴我,王大兄你只怕又要被貶了….
“王昌齡?”
李林甫喃喃著,想到似乎就在一個多月前曾看到有人揭發王昌齡在江寧犯了許多過錯。
他起身,招過一名昏昏欲睡的女侍,吩咐道:“讓幕僚立刻將上個月江寧來的行文找出來。”
“喏。”
相府的幕僚也是辛苦,連夜便將右相要的文書找了出來。
李林甫接過翻了翻,果然,江寧幾個縣官參奏王昌齡“不矜細行,言行相背”。
所謂“不矜細行”就是平時不注重小節,公文上列舉了很多,比如王昌齡好酒貪杯,常常宿醉不起;消極政務,不肯過問縣備選;私養歌伎,每日聲色以自娛…..
公文下方,附的則是一封私人信件,信件上寫了一首王昌齡的詩,詩名《春宮曲》
李林甫記得自己處置過此事,于是又讓人翻找發給吏部的公文留底。
“右相,找到了。
“拿來。”
他接過一看,公文上寫的是“貶為龍標尉”,赫然還有右相的蓋章。
“好一群尸位素餐之輩!本相已貶謫的人,猶敢調回京中?讓陳希烈來見本相!
“阿郎,此時還是宵禁.....
“讓陳希烈來!他平時睡得還不夠嗎?!”
“啊,這......”
陳希烈匆匆趕到右相府時已是四更天。
他睡得正香被喚過來,此時還是迷迷糊糊,瞪大了眼看著公文上的字,臉色滿是茫然。
“王昌齡?下官調他到長安來了嗎?我不知此事啊。圣人下旨修纂大典,召集天下學者入京,名單很長,恐有一兩千人,我還以為…右相讓人審核過了。”
李林甫震怒,怒于陳希烈這敷衍塞責的態度,偏偏他正是看中這一點,才把陳希烈放在左相之位上這么多年。
“右相息怒。”陳希烈又道:“這封公文,我也從未見到過。吏部之事,多由達奚侍郎在管。
像是一拳打空了,李林甫怒氣無處發泄,遂又遣人將達奚珣喚來。
五更天,達奚珣一見那公文就是臉色一變,心中暗叫不好。
別的事辦不好不要緊,以右相氣量之狹小,出了這樣的紕漏卻是完了。
此前,他確實收到這公文了,當時想的是王昌齡雖只是一個小官,名聲卻很大,貶謫王昌齡肯定要被人罵的,到時候李白、王維、高適那些人又要沒完沒了了,因此,此事他特意找了杜有鄰來擔。
“回右相,是杜有鄰!”
達奚珣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道:“王昌齡投靠了楊黨,因此,杜有鄰故意拖…..”
“還敢狡辯?”李林甫甩下王昌齡寫的那首詩,“他若肯投靠楊黨,也不至于一輩子都在八九品官上打轉…全是只顧自利的廢物!”
達奚珣慌忙應道:“是,是,但此事真是杜有鄰一直欺瞞下官,他說已經發出公文,把王昌齡貶到龍標縣了。左相卻未與我說過,將人召回長安了。”
“你怪老夫?”陳希烈當即怒叱,“吏部之事,你何曾過問于我。今辦不妥差事,猶敢怪到老夫頭上?
“下官不敢,下官說的是秘書省之事…..”
“夠了。”
李林甫叱喝一聲,懶得再理會這兩個無能的下屬,平靜而威嚴地走回屏風后,淡淡吩咐了兩個字。
“貶了。”
“喏。”
次日,陳希烈到秘書省視事,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把纂修使的名單拿過來。
他在公房中坐下,嘆息一聲,自在心中暗罵不已。
“索斗雞,小題大作,真當你比我官高一等?”
不一會兒,名單送來,陳希烈找到王昌齡的名字,提筆劃掉,又吩咐人找到其告身留存文書送到吏部去。
恰此時,公房外有人道:“左相,薛狀元來了。”
“哎,真是,老夫說過,薛郎來了,不必通傳,還不快迎?”
“喏。”
公房中門被推開,薛白領著王昌齡踱步而來。
“見過左相。”
王昌齡也執禮道:“陳公,多年不見….見過左相。”
“少伯,切莫多禮。”陳希烈連忙上前,握住王昌齡的雙手,上下打量,嘆息道:“近二十年未見,你如今怎比我還老了啊?!”
“貶謫路上的風霜磨人嘛。”王昌齡笑道。
兩人一個紫袍,一個青袍,地位懸殊,看著頗為不諧。
陳希烈唏噓不已,轉頭與薛白嘆息道:“當年少伯在此校書時,老夫是集賢院學士,偶有往來,偶有往來,那年他風華正茂啊。”
“原來左相與王纂修是舊識。”薛白道:“那就好。”
“久別重逢啊。”
陳希烈聽得薛白“那就好”三個字,預感到不好,背過身咳嗽起來,“咳咳咳…..老夫偶感風寒…”
“左相病了?”薛白立即接話,道:“既如此,《天寶文萃》的選稿事務,恰好交由王纂修來做。好讓左相靜養,如何?
“不礙事,不礙事。”陳希烈切換自如,搖手道:“些許小恙,明日便好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不過,左相身為宰執,豈有余暇打理選稿這般繁冗瑣事。王纂修名滿天下,正是不二人選,今日來,便是請左相任王纂修為《天寶文萃》主編。”
“欸,那薛郎你呢?”
“我為副編,左相為督刊,豈非美哉?”
“美哉,美哉。”陳希烈臉上浮起了笑意,道:“既如此,老夫注擬到吏部,等中書省批復便是。少伯可靜候佳音。”
說罷,他微微抬手,請薛白、王昌齡離開。
薛白道:“我正好要去吏部,請左相注擬,我順道帶過去如何?”
“待老夫忙完公事,會親自到吏部注擬。”
“不知左相有何公務,可需吩咐我幫忙?”
“不必了。”陳希烈略顯出不快之意,擺手道:“你做好份內之事,本相還有政事堂的公務。”
說罷,他當即起身,打算親自把王昌齡的告身送到吏部給達奚珣。
才出秘書省,前方卻響起了一陣歡呼。
“左相已答應了,讓王夫子審我們的詩!”
又是那一群窮酸書生,不肯安心讀書、投行卷,終日盼著一朝登報成名、走捷徑,可笑可悲。
陳希烈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心想這次自己是不會被士人聲望所裹挾的,《天寶文萃》掌握在他手里,不用王昌齡,這些士人都該以他馬首是瞻。
去過吏部,見了達奚珣一面之后,陳希烈便回了政事堂。
有官吏遞上公文,道:“左相,這些都須你批復。
“知道了。”
陳希烈拿起印章一封封蓋了,忽然目光一凝,仔細看向案上的注擬…擬王昌齡為《天寶文萃》主編的注擬。
“誰做的?”
陳希烈驚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是杜有鄰。
他當即放下印章,拿起注擬便要撕掉。
下一刻,他卻是停住了動作。
杜有鄰既然敢寫這個注擬,就是提醒他,此事楊黨有把握,他總不至于連這都看不出來。
陳希烈遂將這注擬收入懷中,只等看結果如何。
“楊黨既想與索斗雞掰手腕,老夫有何可急的?
秘書省,刊報院。
薛白將一大疊厚厚的詩稿擺在了王昌齡的面前,笑道:“如此,便拜托王大兄了。”
“我只怕很快要被貶,薛郎這是有把握留下我?”
“簡單。”
王昌齡搖頭苦笑,道:“圣人厭惡我啊。”
“不,圣人寬弘,且很欣賞王大兄的詩。”薛白道:“能赦免你一次,可見圣人不是厭惡你,而是被你冒犯了。
“我本性如此。”王昌齡道:“改不了了。”
找本任如此。
他已低頭去看那些文稿,一眼之間,就把一首詩揉成紙團丟出門外。之后,提起筆,在下一封文稿上寫下“言之無物,矯揉造作”八字,擺到一邊。
“不必改。”薛白道:“請你來主持文萃報,沖的就是這‘不矜細行’的性情。”
王昌齡抬起頭,撫著花白的長須,有些疑惑。
薛白道:“要做的很簡單,罵。既罵過了君王,接著怎可不罵宰相、國舅?王大兄既不矜細行,大可罵遍這長安權貴,如此,才不會‘言行相背’。”
“哈哈哈哈。”王昌齡聽得大笑。
薛白上前,寫下《天寶文萃》四個大字,推到他面前,道:“看,這就是一份罵人的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