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長安之前,崔氏準備往長壽坊顏宅走一趟,遂將兩個兒子招到跟前。
“你們可知三娘近來在忙何事?”
“孩兒不知。”
“這傻孩子整理了歷年進士文賦,要助她阿兄中進士呢。你們那對叔嬸卻不想想,若薛白中了進士后卻成了別家女婿又如何?想到春闈榜下一群無恥之徒厚著臉皮搶他們辛苦栽培的成果,我卻遠在河北,氣死人也。”
“阿娘,萬不可如此說!”
“一家的慢性子,吩咐你們觀他人品,到底有沒有個準話?”
顏泉明聞言踟躇,顏季明卻很篤定道:“孩兒懂薛郎,他實則自重之人,可為良配。”
“十二郎恐怕是視他為知已了。”顏泉明道:“薛郎身邊脂粉圍繞.….”
“你住口,瞻前顧后,你濟得了何事?”崔氏一揮帕子,打斷了大兒子的啰嗦,“時間不多,為娘當有決斷!”
“是。”
顏家兄弟雙雙行禮,崔氏主意既定,領著這兩個英姿勃勃的兒子出廳,頗有一家之主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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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長壽坊顏宅,崔氏當即拉過韋蕓長談了一番,末了,道:“你我妯娌選夫婿的眼光不俗,挑女婿的眼光又豈能差了?既看中,務必果斷。”
“反而是怕太好,過滿則虧。”韋蕓低聲道,“那孩子聲名鵲起,圣人、右相皆矚意,顏家如何敢爭搶?”
“顏家怎么了?儒學世家,世代清譽,比五姓七望尚淵遠流長,你我世家女都心甘情愿地嫁進來,顏家女兒還能連公主都比不上?只論教養已是云泥之別。”
“話雖如此,那賭約完成前談論婚嫁,卻是太拂逆圣人顏面了。”韋蕓低聲道:“嫂子也知薛白如今排戲之事…”
崔氏雖瞧不起皇家女,倒不至于敢忤逆圣人。圣人興致勃勃地打賭,說贏了要賜婚,她這邊先把賭注毀了,不合適。
青嵐那種傻乎乎的婢女才愿意為了保護郎君而獻身,名門世家卻要顧慮各方面的影響。
“真是煩。”
崔氏眼看不能在臨走前將養女婚事定下,只能千叮萬囑。
“這場打賭務必是要贏的,到時他討個大官當了再迎娶三娘,方為圓滿。此事你家老十三大概不會上心,你親自盯著。倘若誤了三娘終身,雖千里之遙老身也要來將她接走,往后便只是我的女兒,你們休想再養。”
“可薛白雖好,未必沒有更….”
“笨。”崔氏教訓道:“若只看才貌人品,自還有別的人選。可你當我為何矚意他?虧你還是個為娘的,終究是沒養過女兒。
兩日后,敦化坊顏家本宅。
薛白、杜五郎昨夜與顏家兄弟躲在屋中飲了一點酒,宿醉起來,顏家兄弟便要離開長安了。
“十二郎留下如何?”薛白再次問道,“以你的才華,參加科舉,兩年必進士高中,官途更順。”
“可我有門蔭。”
“大丈夫當自食其力,豈靠父輩庇佑。”
“阿爺在河北營田,亦須我幫襯出力。”顏季明檢查著行李,不為所動。
杜五郎湊過去看了一眼,很是驚訝,問道:“你如何有這般多的彩箋?”
“一些小娘子送的。”
“顏十二郎也會騙人。”杜五郎不信,“矜持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寫這種東西。”
顏季明看了薛白一眼,撓了撓頭,自將行囊扎好。
“走吧。”
幾個年輕人匯入隊伍,從敦化坊向長安城東而行,一路上,薛白與顏季明并轡而行,一直在小聲說話,交代事情。
“薛郎不必擔心我,反倒是你,身處朝堂漩渦之中,不會次次皆順。若春闈高中,也該試著跳脫出來,在地方上磨礪、養望,待茁壯了再返長安。”
“十二郎這是千金之言啊。”
“千金之言?”顏季明也見過楊釗兩次,不由道:“京中風氣真是太浮夸了。”
“畢竟是盛世。”
“不說這些了,你湊過來,我有些私事與你說......”
在他們身后,則是乘著馬車的顏家家眷。
顏嫣今日也來相送,掀開車簾看去,正見到薛白在馬背上傾過身聽顏季明說悄悄話的場面,覺得這動作有些危險,男兒真是太不懂事了。
下一刻,薛白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嗯?”
顏嫣當即瞪他一眼,示意他好好騎馬。
小人兒的這一眼分明沒什么氣勢,薛白卻是被她瞪得回過頭去,不聲不響地騎馬。
顏嫣得意,揮了揮拳頭。
韋蕓將這一幕看在眼里,腦中回想著崔氏的話。
終究是送到了灞橋。
路邊的酒肆,有胡姬賣酒,有歌女唱歌,唱的是李白的歌。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
杜五郎翻身下馬,折了幾根柳枝,與薛白一起贈與顏家兄弟。
顏季明頗爽朗,哈哈大笑道:“若舍不得,薛郎贈我一首詩吧。”
“沒有那許多詩,不如下次好好再聚。”
“看。”杜五郎道:“他只為上進作詩。”
顏季明道:“可這一別不知何年再見了。”
薛白卻很篤定,連送別的感傷都沒有,道:“一定會再見的。”
冬風吹動著灞陵的柳樹,它們已見過太多送行。
北歸的車馬離去,吵吵鬧鬧之后,天地山川復歸于平靜,積雪一點點蓋住地上的腳印,有人驅馬緩緩從東面而來。
此人四十余歲,身材魁梧壯闊,衣著儉樸,面有嚴正之氣,眉宇間卻有落落寡歡之態。
獨自走過官道,從春明門進了長安城,眼前是一派繁華景象,他囊中羞澀,并不轉頭去看那些胡姬,酒菜的香味入鼻,他遂從行囊中掏出一個胡餅啃著。
一路行到崇業坊,他尋人問了路,摸索著尋到了一座小小的院落前,叩了門,開門的卻是一個不認識的人。
“敢問,董庭蘭先生可是居于此?”
“他不在,我們一個月前才置了這宅院,不知兄臺找誰。”
“那…..”
院門已被重新關上,風塵仆仆的中年男子一愣,抬眼對著這長安街巷微微嘆息,掏出袖子里的銅錢數了數,牽馬往崇仁坊方向走去。
待路過十字街口的一座酒樓,隱隱有曲樂聲傳來,他耳朵一動,忙系馬往酒樓中一看,果見一名五旬老者正在吹篳,他不由展顏而笑,因這老者正是他的好友董庭蘭。
待到一曲罷,喝彩聲中,董庭蘭走下臺,徑直走向這中年男子。
“哈哈哈,高三十五,多年未見,我正打算到宋中,你竟到長安來了!”
“董先生曲藝更高了。”
酒樓中有一個華服青年聽到兩人的對話,上前執禮問道:“與董先生交好的高三十五?敢問可是作《燕歌行》的高適高三十五郎當面?”
“正是,渤海高適,見過兄臺。”
“李嘉祐,趙郡李氏,家中行十一,最喜詩歌、樂曲,哈哈哈。”
這李嘉祐二十六、七歲模樣,性格熱情,看起來像是個紈绔子弟,不管不顧地便請董庭蘭再吹胡笳,要與高適共唱一曲。
但他說著喜歡《燕歌行》,卻又不唱,反而要唱自己所作的綺靡婉麗詩文。
“十五小家女,雙鬟人不如。蛾眉暫一見,可直千金條.....”
高適好生尷尬,勉為其難地與董庭蘭陪著李嘉祐吃了酒。是夜,卻是住到李家的客院,原來董庭蘭近來是在李府當門客。
“讓你見笑了。”回了屋中,董庭蘭收拾著樂器,“李十一郎有些不拘小節,你莫介意。我也是太過潦倒,招待不足。”
高適與他的重逢只有欣喜,道:“今日見董先生,忽有感而發,有一詩相贈。”
“好,洗耳恭聽。”
高適稍作思量,開口吟了起來。
“六翮飄飖私自憐,一離京洛十余年。”
“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
這詩寫的既是董庭蘭,也是他自己的境遇,兩人皆是感嘆。但須臾反而豪爽地大笑起來,珍惜這“相逢無酒錢”的友誼。
之后細聊起近況,高適問道:“董先生原本不是在房公門下嗎?”
“房公外貶了。”董庭蘭嘆道,“我居長安大不易,遂也打算游歷四方,故說要去宋中見你。你又是為何入長安。”
高適臉色嚴肅起來,應道:“子美寫信來,勸我科舉入仕,信上說了春闈五子在年初肅科場風氣一事,董先生可有耳聞?”
董庭蘭道:“何止有所耳聞啊,房公的外貶也與此事有關。你可知這一年來,長安有一人物聲名鵲起?”
“自是知曉,子美寫信正是勸我來長安尋薛郎。
董庭蘭點了點頭,更詳細地說起了這些事….
他是當今頗有名氣的琴師,但與李龜年這種宮廷樂師不同的是,他大器晚成,少年時甚至做了乞丐,到了五十歲才開始成名,寄居在房琯府中當門客,為賓客表演。
春闈之事,他其實贊賞春闈五子敢為天下士人爭公道的行為,房琯亦是鼓勵廣平王出頭。至于后續的一些事,他一個琴師亦不知細節,只知房琯因此事被貶。
因此,董庭蘭對薛白并無惡感,認為是名重天下的房琯不惜官位而保住了這些年輕人,這也是大多數人的看法。
“故而,依老夫所見,薛白并無左右科場之能。只是頗幸運,先有房公庇佑,后得楊國舅青眼。”
“原來如此。”
高適卻見杜甫信上對薛白頗為推崇,猜想董庭蘭畢竟是樂師,應道:“我既來了長安,還是去結識一番。
“也好。”董庭蘭道:“李十一郎亦要參加天寶七載的春闈,近日也有意要拜會薛郎,讓他帶你同去如何?”
“哈哈哈,猜想高三十五便是為春闈而來,我也確是要拜會薛郎。”
次日,李嘉祐一聽說高適想要見薛白,不由大笑,道:“春闈五子之中,皇甫冉與我便是至交好友。尋個時日你我便往他府中走一趟,如何?”
“如此,多謝十一郎了。”
“埃,不必客氣。”
李嘉祐灑脫不羈,隨意擺了擺手。他是千金之子,雖禮遇高適這樣有名氣的詩人,卻不會太過在意。反而看向董庭蘭。
“董先生可知,薛郎近來在排戲曲,將呈至御前共賞,一道去如何?也許薛郎欣賞你的琴技,為你也爭個供奉宮中的機會。
“不必,不必。”董庭蘭連忙婉拒,苦笑道:“年輕人求的是聲色犬馬,老夫這張老臉皮丑得厲害,如何能得他舉薦?”
“想必薛郎不是如此浮躁之人。”
“是我老了,沒有這種進取之心嘍。”董庭蘭顯然不信,擺了擺手。
高適對待此事卻很認真,勸道:“董先生一道去吧?我雖居于梁宋,亦聞薛郎之詞作,該不是只顧美色之人。”
畢竟是多年未見的好友開口,董庭蘭這才勉為其難地應下。
宣陽坊薛宅中一片清歌曼舞。
薛白不住這里,是難得才過來一趟,這日正在聽念奴給他講解音律。
“十二律從低到高,依次有黃鐘、大呂、太簇、夾鐘….”
面對著這樣一個絕色美女講解,薛白卻是越聽越迷茫,末了,待李騰空過來,稱李月菟到了,他便起身。
“好了,今日便學這些,待我慢慢消化。”
“喏。”念奴還想繼續教他,笑道:“奴家下次可是要考薛郎的。”
薛白其實學得很辛苦,愈發明白何為音律需天賦,但本就是他自己為了上進要學的,只好苦笑道:“你還真是個好老師。”
他隨李騰空到了堂上,只見一個少年郎正負著雙手,抬頭在看堂上的畫像。
聽得腳步聲,這少年郎回過身來,端的是生了一副好相貌,目若朗星,氣質溫潤…....卻是李月菟。
李月菟女裝時不算很漂亮,男裝打扮卻很顯她的氣質,彬彬有禮地一執手,笑道:“薛郎有禮了,小生張珙,字君瑞,西洛人士。”
薛白懶得與她鬧,甚至都不愿走近,問道:“你若要扮張生,如何保證你不會故意輸了?”
“正是怕圣人賜婚,我方才一定要助薛郎贏了這場戲。”李月菟道:“此一時,彼一時,當時要我嫁你,乃是阿爺的意思,如今阿爺居于宮中反省,我不嫁你便是反省。”
這小女子大概是得了李泌或誰的指點,知道什么才是對東宮有利。說的這些話亦是符合東宮利益,而不是符合李享個人利益。
薛白見她明智,心中稍稍點頭,開口卻是道:“我也是有藝術追求的.….”
“嗯?”
李月菟頗瀟灑地轉了個身,道:“我的唱功,可不是‘薛白嗓’能挑挑揀揀的。”
“這戲不是一般的唱法。”薛白堅持開了幾嗓,給她展示了一下戲曲的唱腔。
“我知道,阿蘭都與我說過了…小生寒窗苦讀,學成滿腹文章,尚在湖海飄零,何日遂大志也呵!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繡鞍!”
李月菟說來就來,還舒展雙臂,在廳中轉了一圈,最后一個轉頭,颯爽瀟灑。
薛白默然片刻,心知原本確實是小看她了。
“那就這般吧,這出戲便全權拜托三位李小娘子了。”
李季蘭聽了,眼中春意更濃,笑應道:“這賭約關乎先生終身大事,這就拜托我們了。”
她遂被兩個朋友瞪了一眼。
正在此時,薛白得到通傳,有客來訪,遂到前堂待客。
堂上客人有三位,顯然是以那年輕俊朗的錦衣公子李嘉祐為首。
但見禮之后,薛白再看向那衣著寒酸的中年男子,神態已有了不同。
“高適?久仰大名了!”
“我亦久仰薛郎盛名..”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薛白徑直問道:“高兄此詩,諷的是何人?”
這是高適如今傳得最廣的一首詩,有人說是諷張守珪,有人說是諷安祿山。
薛白與顏家兄弟閑談時也聊過這個話題,更傾向于后者。
因開元二十四年是張守珪派遣安祿山討伐奚、契丹,因安祿山輕敵冒進,才導致了大敗,張九齡欲殺安祿山也正是為此事;且安祿山喜好聲色歌舞,能自作胡旋舞;另外,高適在同一時期的詩文中對張守珪并沒有諷刺,反而有所贊揚。
當然,諷的是誰,終究是詩人說了算。
此時開門見山一個問題,高適的回答卻關乎于權場站隊。張守珪已逝,安祿山圣眷正濃。
高適看著薛白,有了片刻的思忖,眼神堅毅起來,擲地有聲答道:“安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