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里映出艷若桃李的容顏。
李季蘭稍稍抹了點口脂,想了想卻又擦掉,改了個素凈的妝容,板起臉,讓自己顯得嚴肅一些。
她今日要去安排一眾伶人排戲,得鎮得住場面才行。
“季蘭子,你好了嗎?”李騰空在門外問道,因等得太久而煩躁,已做不到道法自然。
“來了。”李季蘭開了門,自然而然地牽起李騰空的手,一道往外趕。
走出后院,她才想起自己是女冠,不能這樣走路。
“呀,拂塵忘拿了。”
“來不及了,走吧。”
今日是要到薛白的新宅去,此事莫名地讓人有些雀躍。
這感覺怎么說呢?就好像要往名山深處探訪神仙居所…游仙窟?
李季蘭連忙搖頭,把這種無端的聯想揮散。
薛白的新宅院在宣陽坊西面,與虢國夫人府只隔著一條街,面積足有虢國夫人府的四分之一,屬實稱得上豪奢廣闊。
“最近一直是我幫忙盯著修繕,帶你們參觀吧。
杜五郎帶著薛家眾人走過一重重院門,邊走邊指點著。
“這宅院比杜宅都大上很多,院子最好起些名字….咦?”
許久,他一回頭,發現身后只剩下一個薛三娘。
她近年來營養好了,漸漸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杜五郎每次看她,都有點不好意思。
“薛白他們呢?”
“六哥方才已經拐到那邊大院子去看唱曲了。”
“那他也不跟我說一聲。”杜五郎頗不自然地回過頭。
“六哥不忍打斷五郎吧。”
這一路上大家看什么都新鮮,沒人聽杜五郎說,紛紛掉隊。薛三娘都替他覺得尷尬,但不想落了他的面子,只好默默跟著。
杜五郎倒不覺得丟臉,有些赧然道:“那邊水池上好像有鴛鴦,你想去看看嗎?”
“五郎不去看唱曲嗎?有好多美人啊。”
“啊,我,我看膩了美人,就喜歡看看花鳥魚蟲這些。”
“如果冬天有鴛鴦的話。”薛三娘低下頭,小聲道:“那,看看也可以。”
“啊,好啊,好啊。”
杜五郎趁薛三娘不注意,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心中暗罵自己為什么要說“看膩了美人”這種沒用的大蠢話。
“往日都是先生到玉真觀作客,今日難得來先生家里呢,勞先生相迎了。”
李季蘭到了薛宅,一掀車簾,見薛白來迎,心中好生歡喜,登時笑語嫣然。
李騰空就不像她這么沒出息,端著高人的架子又帶著取笑之意,道:“來為他排戲,他才會這般殷勤。”
“騰空子懂我。”薛白隨意接了話,道:“我也是剛到,還未完整逛過這里。”
他引著她們往里走。
李騰空其實很有品位,四下一看,贊道:“你這宅院真是格局有致、布置典雅。”
薛白道:“是右相安排的,勞他費心了。”
這話李騰空反倒不知如何接了,小聲嘟囔道:“那你們近來關系倒是不錯。”
三人迷了路,直走到后苑的小池邊,撞見正在看雪景的杜五郎與薛三娘,問了路,才繞到試戲的院子。
遠遠便聽到曲樂動聽,聞得香風陣陣,待穿過一道院門,只見美人如云,有人在清嗓,有人扭動著腰肢,讓人眼花繚亂。
玉真觀美人兒也多,但多是裝扮素凈,遠沒有此間的艷麗紛呈之感。
李季蘭看得乍舌不已,不由小聲道:“滿院美人,這就是男兒所愿吧?”
薛白若沒想將這些美人據為己有,只是談論藝術,那這里確實是遠遠不及梨園。
薛白擺了擺手,淡然道:“遠不及梨園。”
這句話隱隱似有些大逆不道,但也看如何理解。
李騰空知道他的秉性,不由贊許地點了點頭。
她有道心,不因這些美人而生攀比之心,而是留意了幾個正在練習演奏的樂師。
“技巧都好高超。”她感慨道:“這般一比,我們這點能耐,竟還敢指點她們?”
薛白道:“沒事,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
他這話頗為新鮮,逗得二女既覺好笑又有些嗔怪,這種自然而然流露的少女意態,卻比旁的美人故意賣弄風情還要動人。
三人走進堂中,終于談及戲劇正事。
“崔夫人的人選,我定了龐三娘。”
薛白道:“她年紀相貌相符,且在表演上有追求,既演得了外甥女又演得了阿姨,待會兒你們見見便知;至于崔鶯鶯與紅娘的人選…有個叫念奴的歌姬應是最出挑的,我覺得不錯,但是否定她由你們看,畢竟唱功上的高低差別我聽不出來;另外是張生的人選,我明日再去教坊挑。”
由此便可看出,念奴的相貌歌技雖好,反而比不上龐三娘的上進心更打動薛白,進而使他直接確定下來。
李騰空道:“張生的人選,我們有個想法正要與你說.…和政縣主,你覺得如何?”
“她?”薛白一聽,下意識想要拒絕,道:“她一女子如何扮張生?”
“她扮男裝可好,既有英氣,又不失柔和,正符合我們印象里張生的模樣,先生一見便知。”李季蘭道。
“可會唱?這戲不好唱。”
“圣人的孫女,豈有不會歌的?”
薛白依舊有些不愿,心想著若是李月菟不肯好好表現,故意輸了要嫁自己便很麻煩。
李騰空知他想法,道:“她說,必定盡力助薛郎贏了賭局,她的人品當是可信的。”
“待我們初選一批人來,再作比較吧。”
“好。”
薛白沒有馬上答應,但心里已想到若真讓李月菟唱反倒能讓李隆基輸得體面。
“那便辛苦你們了。”薛白道:“我去迎顏家兩位兄長。”
“可帶了顏三小娘子過來?”
“沒有,怕此間太吵,惹她心焦,等往后理順了再帶她過來玩。”
“也好,難為你考慮得周到。”
論文辭,李季蘭勝李騰空一籌;但論音律,李騰空則稍勝一籌。
故而這次的選角、排曲、探索唱法等等,都是由李騰空為主,李季蘭輔之。
她聽所有伶人唱了一遍,沒有猶豫,直接便定下了由念奴來唱崔鶯鶯。至于紅娘的人選,她卻有些猶豫。
“范女如何?
“有些太媚了。”
李季蘭點點頭,對范女感到有些警惕,她方才看到薛白出去時范女湊上去套近乎,有意無意地把那豐滿傲人之處往他手臂上貼。
此時故意問了一句,見李騰空無意用范女,她安心下來,也就不多嘴了。
“兩位真人在嗎?我煮了些姜湯,驅驅寒。”
李騰空轉頭看了片刻才認出來,來的是范女,只是已洗掉了所有妝扮,換了個雙環髻。這是沒等結果出來就知無望扮崔鶯鶯,轉而想扮紅娘了….好上進啊。
端了姜湯請二李飲了,范女問道:“敢問兩位真人覺得奴家唱功如何?”
“好,極好,身段也好。”李騰空迅速瞥了一眼她的身段,倒也沒有很羨慕。
范女眼睛一亮,問道:“不知奴家可否扮紅娘?”
李騰空道:“結果我會當眾宣布。另外,我還會再選兩批人,共排演一主二副三個班子,以備不時之需,你不必急。”
范女收著碗,小意地問道:“還請真人指教,奴家可有何處不足?”
“你才貌雙全,唯氣質不像紅娘。”
“是。”范女低下頭應了,正要轉身卻是多嘴道:“奴家見騰空子與薛郎好般配,冒昧一問,不知..”
“你莫胡說。”李騰空連忙打斷,心里卻沒有很生氣。
然而,她再一看,忽然覺得范女的氣質還真是像極了她心里的紅娘。
“恁時節風流嘉華,前程似錦,美滿恩情日暮,宣陽坊的薛宅中有歌聲響起,帶著些戲腔,悠揚婉轉,頗有新意。
由此開始,這里日日笙歌,像是成了一座小梨園。
那些盯著薛白的人,看到伶人在薛宅進進出出,不免都在心中評說幾句。
“果然是圣人寵信的佞臣,與圣人一模一樣。”
薛白卻依舊住在長壽坊薛宅,更多時候都是在習文練武,隨著顏家兄弟學君子六藝。
他覺得顏泉明似有些好色,顏泉明總問他為何不去宣陽坊看美人。
“美人往后總是不缺的,兩位兄長卻是快要回河北了。
“是啊。”
顏泉明道,“這趟歸京述職有夠久的.…...”
在這種安寧的氣氛中,薛白其實在悄悄關注著朝廷的局勢。他沒有再去找王忠嗣玩,而是在元載遷新居之后,到元宅去了一趟。
元載很熱情,拉著薛白在后堂坐下,贊不絕口。
“薛郎大恩,丈人之處境看似壞了許多。”
“元兄莫非是在罵我?”
“恨不能給薛郎磕三個頭。”
近朱者赤,元載如今已多了幾分楊釗的油滑,好在他早年的貧苦經歷使他頗深沉,遮住了這種油滑。
“整頓教坊,不可能沒有代價,如今朝中群情洶涌,彈劾丈人的奏書如雪,包括原本與他交好、親近東宮之人皆表露了不滿,圣人顯然打算讓丈人擔著這后果。”
元載說著,臉上滿是笑意,既是為王忠嗣高興,也是為楊黨能拉攏王忠嗣高興。
他起身,親手為薛白斟了一杯果露,又道:“如薛郎所愿,丈人已有成為孤臣的跡象啊…另外,我聽聞哥舒翰、安思順等人要回朝了。”
薛白過來就是聽他說這些消息的,道:“王將軍與這些將領關系如何?”
“他們私下關系或許不好,但都非常敬佩丈人。”元載道:“哪怕是安西的高仙芝、封常清,誰不崇拜丈人的戰功?”
“別等他們回朝,夜長夢多。”薛白道:“火上澆油吧。
“放心,懂的。”
兩人說著話,王韞秀安排了十余名女婢端著菜肴進來…這排場,足見元載如今富貴了。
“來,嘗嘗你嫂子的手藝,這是你最愛吃的紅燒羊肉。”元載愈發殷勤,且還真的特意打聽過薛白的口味,“還有這湯,溫火燉了兩個時辰。”
“辛苦嫂子了。”
“畢竟是薛郎來嘛。”王韞秀笑得不似平時豪爽,有些不自然。
但薛白一看就知她沒這等廚藝,必是從酒樓買回來的菜,元載其實也不必這般故作親近。
當然,如今他官位低,若慢慢與楊釗學,想必往后在奉迎之事上不會再讓人看出破綻。
幾道素菜擺在桌上,侍女先上前嘗過了,李林甫方才持箸。
正此時,蒼璧匆匆趕來,稟道:“阿郎,御史臺送來口信,王忠嗣非但不請罪,還上了折子….反指旁人有罪。”
“這是火上添油。”李林甫想了想,自語道:“以往是對著圣人又臭又硬,不肯攻石堡城,如今卻與百官不對付了。”
他放下筷子,吩咐道,“老夫再入宮一趟。”
“阿郎,你還未用膳,如何能每日食少而事多…..”
“天色來不及了,備駕靜街吧。”
“喏。”
遇到如此勤勉國事的主家,蒼璧無奈,忙去準備。
待到李林甫歸來,第一件事就是招過安祿山。
“定了。”
安祿山聽得這兩個字,一雙小眼像是被點亮了一般,好不興奮。
李林甫道:“圣人已決意罷王忠嗣河西、隴西節度使之職,明日中書省便有圣旨。”
“右相,然后呢?”
“你先回范陽。”李林甫道。
“什么?”安祿山驚訝不已,“朔方、河東兩鎮呢?”
“可…王忠嗣要謀逆啊!天寶三載,他伐突厥時,與拔悉密、葛邏祿、回紇三個部落暗中聯絡,謀劃助太子起兵。”安祿山怪叫不已,“所以他才反咬胡兒有異心….”
“這些事,圣人都知道,一直說有何用?”李林甫要忙的還多,不耐煩道:“他亦指責你,圣人可有處置你?”
“胡兒忠心,他是禍心。”
安祿山滿臉委屈,小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轉,又道:“哥舒翰、安思順等人可都崇敬王忠嗣啊,只要他還有一鎮在手,就等同于統領四鎮,右相如何掌握河、隴?”
“老夫自有分寸。”李林甫不需要提醒,“畢竟是圣人義子,有一番養育情誼,慢慢來吧,欲速則不達。”
安祿山無奈,只好撐著椅子起身告辭。
他根本沒想到,這次的結果竟是王忠嗣有保住兩鎮的可能,枉他苦守這么久。
這次到長安,收獲比預想中要少很多,回想起來,每次受挫都有那個人的影子。
“小舅舅說話不作數啊。”
回到府邸,從進大門開始,安祿山的臉色就在一點點地變化,從一開始的人畜無害、憨傻可笑,漸漸變成了兇殘狠毒,待他走上大堂,整張臉都已猙獰。
李豬兒快步迎上,想要如往常一樣頂起安祿山的肚子,好讓婢女們解腰帶。
在安祿山回來之前,他被她們調笑了幾句,夸他越長越俊了。此時雖收斂了,她們的眼角卻還有殘存的笑意。
而堂中燈火很亮,一切看得分明。
李豬兒蹲下身,以頭頂住安祿山的肚子。忽然,他身后被頂了一下,往前一栽摔在了起上。
“小人知錯…....”
李豬兒連忙認錯,想要跪倒,安祿山已一腳踩在他臉上,劇痛。
“別動!”
安祿山用粟特語罵了幾句,很是粗暴,緩緩蹲下,拉住李豬兒的腰帶,扯開。
李豬兒嚇壞了,真的不敢再動,瑟瑟發抖地任安祿山那只胖手捏住了他的下體…..
然后,“咣”的一聲,安祿山拔出了腰間的匕首,一刀割下,嘴里還在狠狠咒罵。”
“別!
慘叫聲中,李豬兒驚痛交加,因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暈厥了過去。
安祿山這才泄了怒氣,抬頭一看,拿出香爐里的香灰,灑在了李豬兒的傷口上止血。
“沒關系,忍一忍。”
安祿山低聲說著,臉上的殘暴之意這才散去,喃喃自語道:“忍一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次日,不待王忠嗣被罷兩鎮之職的消息傳開,安祿山已向李隆基稟奏離開了。
出宮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楊家兄妹以及薛白告辭,依依不舍。
“哦?胡兒要回范陽了?”
“要不是那些奚人、突厥人總是來犯,胡兒真想長長久久留在長安。真是舍不得小舅舅啊,要是能日日與小舅舅作伴就好了。”
薛白道:“無妨,只要你好好保重身體,總能再相見。’
“太好了,小舅舅可得等著胡兒。”
安祿山拍手大笑,憨態可掬。
他不急,因為薛白哪怕使再多小伎倆改變圣意,卻阻止不了圣人越來越老,那圣人對王忠嗣的猜忌只會越來越重,王忠嗣根本不可能一直擋在河東。
那么,早晚有一日,他掐住薛白就會與掐住李豬兒一樣簡單。
薛白似乎被安祿山逗笑了,神態愈發從容。
他聽得出安祿山話語中隱藏了極深的恨意。
但他不著急,對世道的改變從來都是從一點一點開始的,最需要的就是耐心,而他還很年輕,這是最大的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