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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醉態

  寬厚的肩膀被拍了拍,坐在那的王忠嗣抬起頭,目光落在薛白那張顯得有些稚氣的臉龐上。

  他隨手輕輕一撥,將這少年郎掃到一邊去,道:“老夫的孫子都比你年歲大,輪不到你教老夫做事。”

  薛白踉蹌兩步,扶著墻,不以為忤地笑了笑,舉手投足間竟有股沉穩之氣。

  “說句實話如何,今日李亨可有勸將軍舉兵清君側?”

  他醉后語不驚人誓不休,使王忠嗣不能再將他當一個孩子看待,接著,學著李亨的姿態隨口胡說起來。

  “一國儲君體面盡失,安受此辱?今天子怠政,權相只手遮天,黨同伐異,言路斷絕,兵制稅制崩塌在即,邊鎮豺狼虎豹當道,禍根深種,他身為太子,可有勸將軍殺李林甫、殺安祿山,逼圣人退位?”

  “夠了!”

  “嘭”的一聲響,王忠嗣將手里的酒壺砸在薛白腳下。

  “比起安祿山,我看你才是反賊!”

  “那便請圣人明斷,看你我之間誰才是反賊?!”

  “哈。”王忠嗣氣極反笑。

  “不清君側,是李亨沒勸?還是將軍不敢?”薛白試探著問了一句,道:“將軍并非不敢,你是太子義兄,更是圣人義子,你盼著他們父慈子孝?時至今日,很失胡吧?”

  最后一句話入耳,王忠嗣自嘲地搖了頭。

  一個是恩重如山的義父,一個是手足情深的義弟,猜忌至如此之深,他夾在當中,比任何人都為難,自是失望。

  “圣人義子、太子義兄。”

  薛白似有些好奇,問道:“若這兩個身份你只能選一個,如何選?”

  “哈哈哈。”

  這問題確實好笑,說得仿佛圣人與太子并非父子。

  王忠嗣笑著笑著卻是眼神黯淡,也不答話,起身,拎起墻角的酒壇掂了掂,拍掉封泥,咕嚕咕嚕地灌。

  “別回避,你必須表明心跡,否則便有謀逆的嫌疑。”

  “荒謬。”

  “是否荒謬,看看玄武之變、神龍之變、景龍之變、唐隆之變、先天之變。”

  薛白只說了幾場大的政變,卻也足以表明李隆基與李亨之間的父子關系了,基于這點,他開始危言聳聽,道:“你既有謀逆之嫌疑,一旦失去兵權,連命都難保。”

  “誰敢殺我?”

  “有何不敢?立場不堅定,雙方都巴不得你死。大丈夫手中無權,哪怕派兩個侍衛盯防,擋得住那四面八方、夜以繼日的殺招?你連表態都不肯,到時圣人會為你的死而大發雷霆,下詔嚴查嗎?為人臣子,偏了忠臣的立場,既覺得圣人有錯,又起兵,首鼠兩端,瞻前顧后,取死之道。”

  任薛白言語相激,王忠嗣始終悶頭飲酒,沉著一張臉。

  “我也不佩服你。”

  薛白道:“在我看來,李亨、李林甫、安祿山,眼光都比你強得多,當你只顧著與義弟的情義之時,他們的目光已看向功業。”

  王忠嗣下意識有了個輕輕搖頭的動作。

  “北擊突厥,西討吐蕃,佩四將印,控戎萬里,本以為將軍有衛、霍之志,原來不過如此。我與你不同,我只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若置身于你的處境,我絕不會坐以待斃,將社稷安穩的希望寄托于一個被打壓至此的太子,必會親自將河東重鎮掌握在手中,教雜胡不敢心生異志,以保四方安穩,此方為大丈夫無愧于天下蒼生之壯舉,豈能效小女兒之態?”

  “巧言如簧,還不是為了讓老夫上言檢舉李靜忠?”

  “檢舉一宦官有何意趣?元載盡給我偷斤減兩。”

  薛白理所當然道:“要檢舉,你當直接檢舉李亨!”

  說來奇怪,元載苦口婆心好言相勸,王忠嗣總覺居心不良;薛白言語放肆,態度狂悖,甚至幾次直呼李亨之名,王忠嗣卻感到了真誠,居然也不覺動怒。

  “若我上言李靜忠之罪,你等為我保河東節度使之職?”

  “王將軍好沒氣概。”

  薛白略略沉吟,干脆利落道:“好!”

  王忠嗣不在乎在戰場之外是否表現出氣概,問道:“我如何信你?”

  “何必騙你?這樣,你自看我是否得罪了安祿山,便知我是否誠意留你壓制他。”

  “我會看。”

  王忠刷已經喝了兩壇酒,也不知那將軍肚是如何裝下的,他卻還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清醒,任薛白哄也好、激也好,猶不肯答應下來,只說考慮。

  “沒氣概。”薛白最后激了一句,見對方油鹽不進,更多的也就沒說了。

  若王忠嗣能被利祿拉攏,由楊銛來勸就可以,他干脆作罷,自倚到窗邊賞雪。

  此時已宵禁,想回家也不成,只能聽著王忠嗣咕嚕咕嚕喝悶酒的聲音。

  “談談打仗的故事吧?”

  “軍旅生涯大半時候都乏味辛苦,有甚可說的?”

  “將軍說說與安祿山的嫌怨。”

  “天寶元年,我在朔方,北伐奚人與突厥,打了幾場勝仗,用了些離間計,拔悉密部便斬了烏蘇米施可汗的腦袋送過來。那一戰,安祿山又做了什么?以御寇之前,筑雄武城,請我派兵助役,想截留我的士卒......”

  王忠嗣不會說故事,講得干巴巴的,因此很快就講完了。

  他這些年的征戰四方的經歷,也就是這幾句話的事,思來也叫人唏噓。

  薛白聽著,陪著多喝了一杯。

  “將軍可會舞劍?”

  “如何?”

  “光喝酒有何趣味?你舞劍看看,我送你首詞。”

  “你不是說我不配上你的詞嗎?”

  “忽想到我身邊皆以利相合之輩,難得遇到王將軍,志氣相投,當贈一首。”

  “哈。”

  若換個人讓王忠嗣舞劍,難,但薛白先說了他配不上,此時再改主意,倒顯得這是個舞劍換詞的難得機會。

  王忠嗣走到院中,四下一看,隨手折了一根樹枝,在雪中舞了起來。

  他更擅長的還是長柄陌刀,大開大合,這輕飄飄的樹枝拿在手里,無非只是散一散酒氣,散一散怨氣罷了。

  薛白默默看了一會,到廡房中拿出紙筆,自在廊下磨墨,轉頭一看,將燈籠往墻邊的樹枝上掛了,對著那粉墻揮毫潑墨。

  他如今對自己的書法頗有信心,頗有股暢快之感。

  第一列只寫了“破陣子”三個字。

  “天寶六載,王將軍忠嗣破石堡城歸來,賦壯詞以賀之。”

  一個“賀”字寫得比旁的字略大了一些。

  薛白回頭看了一眼王忠嗣越來越快的動作,重新蘸了濃墨,一筆呵成。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衣袂飄飛,樹枝“唰”地虛劈而下,因王忠嗣的動作過于猛烈,竟是直接斷成了兩截。

  小雪花飄落在他身上,很快便被他的熱氣所融化。

  他拋下手中的斷枝,提起酒壇又痛飲了兩大口,方才看向墻上的字跡。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才回長安短短數日,回想起那吹角連營,恍若隔世。

王忠嗣心中不由問自己,若真舍了開疆擴土、建功立業的志向,心里可能舍得  目光再往后看,那筆墨揮灑而出的下一句,正是他心中所想。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

  薛白卻揮筆不停,徑直又寫了一句。

  “可憐白發生!”

  王忠嗣瞇起了眼,眼神里難得透出了不甘之色。

  若畢生功業到此為止,豈有甚生前身后名?

  薛白揮過最后一筆,擱了毛筆,回過身,目光看向王忠嗣的鬢角。

  次日。

  薛白被吵醒時,只見杜五郎正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到豐味樓睡?墻上的詞是你寫的?字蠻好啊。”

  “嗯。”

  “十幾壇酒,誰喝的?”

  “有嗎?”薛白喃喃道:“我睡著時就七八個酒壇子,他人呢?”

  “誰?”

  “王忠嗣將軍,昨夜我與他共飲了十幾壇酒。”

  薛白走出雅間,目光看去,那首《破陣子》還在院墻上,字跡雄強圓厚、氣勢莊嚴,可惜不夠潦草豪縱,往后可以練練行草了…也許可以,此事還得問問小顏三娘。

  院中恰有幾個人正在看著院墻,發現了薛白掃來的目光,有人匆匆離開,趕往長安城中幾個權貴的宅院。

  “稟右相,昨夜王忠嗣與薛白喝了整宿的酒。

  “一杯酒能喝一整宿。”

  李林甫正在批閱卷宗,頭也不抬地道:“可見他話多。”

  他反應很平靜,因為薛白說過楊黨要拉攏王忠嗣,自然是會有所往來的。

  待罷了王忠嗣的四鎮節度使之職,容楊黨拉攏又何妨?

  “右相,薛白還送了王忠嗣一首詞,小人抄在這里。”

  那遞上來的竟是一張竹紙。

  李林甫凝神看去,只見這竹紙比先前見的稍白了些,更薄,問道:“你這紙何處來的?”

  “回右相,道政坊里現買的,十二錢一大張。”

  “十二錢?”

  李林甫點了點頭,這才落向那首詞,眼中浮起些疑慮之色。暗忖薛白這詞分明是在為王忠嗣叫苦,莫非是出爾反爾,想保四鎮節度使之職?

  似乎有些多慮了,前番已誤會過一次,何況王忠嗣不識趣,哪怕請貴妃出面說情也沒用。

  “繼續盯著他們。”

  “喏。”

  李林甫將一點疑惑藏在心上,批閱好了大理寺遞上來的卷宗,當即入宮覲見。

  與此同時,延壽坊王宅之中,王忠嗣端起一碗醒酒湯一口灌下,看向匆匆趕來的元載。

  他忽然有些明白為何不喜歡這個女婿了。比如,薛白雖也好鉆營,卻并不掩飾,且有一份公心。

  “我聽聞,楊銛與安祿山關系并不差?”

  “回丈人,是。”

  元載一聽便明白王忠嗣的意思,道:“于國舅而言,是保丈人河東節度使之職,還是任由安祿山占此職,區別是不大的。這正是李亨提出的理由之一,楊黨有可能利用王忠嗣檢舉東宮之后,出爾反爾。”

  元載的話卻還沒說完,繼續道:“但對于國舅門下的心腹們而言,更希望能保住丈人。小婿不才,忝任鹽鐵轉運使判官,屢次勸說國舅出手相助。”

  王忠嗣皺了皺眉,道:“我聽聞,安祿山昨日認貴妃為母了?”

  “是,安祿山讓人將他包進襁褓里,逗得圣人與貴妃開懷大笑。”

  王忠嗣聽得一陣惡寒。

  他在西北邊境浴血奮戰,眼見將士死傷近萬,歸來后卻見同為節度使的人這般不知恥廉奪職,心中驀地騰起一股怒氣。

  元載繼續道:“不過,昨日宮宴上,安祿山與楊家諸兄妹鬧得并不愉快。先是虢國夫人不贊同此事,故意出題刁難;另外,楊釗與安祿山一直看不順眼,一直言語譏嘲貶損,揭開了安祿山意在河東節度使的野心,最后被圣人喝叱,宴會也就不歡而散了。”

  “楊釗這般大膽?”

  “他如今打點內帑,是圣人的錢袋子之一。”

  王忠嗣道:“聽聞,虢國夫人與薛白關系匪淺,她可是因薛白才出面阻止?”

  “是。”

  “你們普及的竹紙,可有”

  “有!”

  元載竟是有備而來,從袖子里掏出幾張竹紙,上前,動作一絲不茍地擺在王忠嗣桌案上。

  “丈人請看,這是十二錢一張的白竹紙,這是二十錢一張的風流紙。往后還可再降價,我等所為,望天下寒門子弟都能讀書習字.…”

  “筆來。”

  元載眼中光芒一綻,連忙侍候筆墨,將毛筆遞上前。

  王忠嗣道:“我說,你寫,我再謄抄。”

  “喏。”

  “臣聽聞京中有老卒殺人,核查隴右兵冊,發現皇甫惟明曾暗帶老卒入京,皇甫惟明死后,東宮內侍李靜忠欺上瞞下,暗自蓄養老卒…..”

  元載持筆的手很穩,寫到這里,心中卻是一陣激蕩。

  一個李靜忠能從皇甫惟明手中接手老卒,這誰能信?這封上書一出,何異于王忠嗣與李亨決裂?

  “陛下,這是大理寺呈報的卷宗,查出裴冕案乃是裴敦復麾下一個叫…叫曹鑒的郎將所為。”

  李林甫擅于庶務,自然不會連如此大案的兇手都記不住,他是故意顯出此事的荒謬來。

  果然,李隆基不以為然。

  他正在鑒賞一個酒器,乃是安祿山獻上的,可在溫泉中用。如今華清宮的擴建已到了收尾之時,近來他正在準備駐蹕華清宮。

  “太子能干啊。”李隆基漫不經心道:“這么快就查出兇手了。

  “殿下查出的結果,想必能讓諸臣滿意。”

  “自然。”

  李隆基絲毫不意外,顯然早就習慣了,拿起另一件酒器端詳著,問道:“王忠嗣回京也有些時日了,沒聽說此案?”

  “也許此案真的與河隴邊軍毫無關系。”

  “也許吧。”

  李林甫偷眼瞥去,道:“圣人,臣近來聽聞了一件事。”

  “說。”

  “濟陽別駕魏林的奏報,提及在朔州當刺史時,曾聽王忠嗣言‘早與忠王同養宮中,我欲尊奉太子’。

  話到最后,李林甫聲音漸小。

  李隆基動作一停,放下了手中的酒器,顯出沉思之態。

  “石堡城之戰,哥舒翰打得不錯啊。”

  “圣人明鑒。”

  李林甫來了精神,心知讓三司刑訊王忠嗣之事不急,定好四鎮節度使之位要緊,遂道:“此臣之所以舉薦邊鎮用胡人…..

  下一刻,有內侍匆匆趕來,稟道:“圣人,王忠嗣請求覲見,有緊要事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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