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非常了解李林甫,只聽他的語氣,便意識到他這次是玩真的了。
不構陷、不摻私,將案子交三司秉公而斷?
如此說來,倒確有可能是薛白犯了大罪,故意毆打元捴,以小錯遮掩大罪了?
這種小伎倆,李隆基年輕時信手拈來,早都玩膩了,懶得與一個少年白身計較而已。
好比,一只漂亮的小奶貓在地上打滾翻肚皮,逗他開心又不可能咬他,哥奴偏要跳出來指著小奶貓大喊“圣人快看,他太有心機了!”
一次兩次就罷了,兩次三次就招人煩,但若第四次還來,哥奴不會這么蠢…那就是,這只小奶貓真有可能是吃人的老虎?
這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李隆基笑了出來,只覺好荒唐。
不說荒唐,哪怕真是老虎,也是小奶虎,他什么毒蛇猛獸沒養過,不至于像哥奴這么大驚小怪。
“右相不必激動,一會薛白到了,一問便知。”
李林甫問心無愧,應道:“臣行事坦蕩,不怕與他御前對質。”
“惹朕煩心?”李隆基笑罵道:“朕何事說過這是對質?”
“臣以為陛下太縱容薛白了。”李林甫頗有底氣。
李隆基根本就沒心情分辨是非對錯,召臣下來,其實是每隔幾個月例行敲打,維持他們對天子的敬畏。
哥奴平時辦事認真,這很好,但跑到他面前來一本正經當諫臣,這就很招人煩了,真當天子不知他對付東宮的小心思?十多年沒人敢在天子面前擺這種態度了。
好在,李林甫也就是偶爾為之,許是被薛白那耍渾犯賤的手段逼急了,允他一次罷了。
“先不聊這些,你那開源節流的折子,朕看了。”李隆基道:“很好。”
“能為陛下分憂,臣之幸也!”
君臣二人回到了最融洽的相處方式。
“既有了錢財,國事大有可為。”李隆基意氣風發,道:“朕要在西北筑城以扼吐蕃,此為軍國正事,務必辦妥,你我君臣有生之年當滅了吐蕃;石國敢隨小勃律國停止朝貢,亦須發兵滅之…還有,華州百姓進諫多年,盼朕封禪華山,此事亦交由右相辦。”
李林甫的背更彎了。
他好不容易想出諸多開源節流的辦法,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松下去,此時又再提了起來。
勸諫肯定是不敢的。
方才勸圣人查辦薛白,他是也擺出態度了,但那只是無傷大雅的小事。此時談的才是真正的國家大事,圣人從來是一言而決,不聽旁人任何話的。
“臣,領旨。”
李隆基大笑,親近地拍著李林甫的肩,以“十郎”呼之,又是贊賞了一番。
正因李林甫如此能干又聽話,他才縱容他結黨營私、構陷東宮。
“圣人,薛白到了。”
“召。”
李隆基一見薛白,抬手一指,當即叱罵。
“豎子!無法無天了,當朕不知你是何心思?!”
“回圣人,是元捴欺人太甚…”
“夠了。”李隆基當即喝斷,“再敢耍小聰明,朕治伱的罪,給右相賠罪。”
薛白一臉無奈,竟還真轉身,略為敷衍地執叉手禮,向李林甫道:“右相,我確實是下腳重了。”
李隆基又氣又笑,道:“豎子無禮,滾回去寫首詩詞來,朕再看饒不饒你。”
“遵旨。”
“圣人不可。”李林甫忽然開口,竟顯得義正詞嚴,有一股浩然正氣,“稟圣人,京兆府已查到薛白身負大案,只是證據尚不足。若圣人今日縱他,來日又拿他,只怕有損國威…”
薛白一聽,似乎也精神起來,針鋒相對道:“好啊,圣人讓我賠罪,我息事寧人了,右相反而咄咄相逼,那便在御前論個清楚。”
李隆基不怒反笑,毫無意外之色,轉頭向高力士淡淡道:“兩只斗雞下場了。”
他一開口,殿中一靜,還想反駁的李林甫當即噤聲。
“請圣人息怒。”高力士賠笑道。
“將朕的曲譜拿來。”
“遵旨。”
李隆基坐下,手持曲譜,一派瀟灑模樣,頭也不抬地譏笑道:“辯,朕也想聽聽,到底是誰敢在大唐國都縱兇殺人。”
李林甫臉色一凝,已感受到了天子的深不可測,掌控萬事、卻隱而不露,開口,緩緩道:“據京兆府報給臣的消息,雖不可思議,然而事實俱在,城郊殺人案恐真是薛白遣人所為。”
“哦?”
“今載二月,青門酒肆發生過一樁斗毆案,由薛靈欠債而起,薛白亦在場,他指使達奚盈盈派人襲擊虢國夫人,再出手相救,以博取虢國夫人好感。當日,許多人都看到,有兩名驍勇大漢因此成了虢國夫人府的護衛。此事,眾目睽瞪,南衙亦有卷宗,證據確鑿。臣認為京兆府對薛白的懷疑有道理,他居心叵測,有重大嫌疑…”
李隆基還在看曲譜,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高力士卻留意到,圣人目光移動的速度比平時慢了。
他又瞥了薛白一眼,依舊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少年能有那么深的城府,可一直以來發生的許多事確實很奇怪。
李林甫的證據很多,竟是連那兩個兇徒的樣貌、經歷都有,侃侃而談,分明是荒唐之事,竟被他說通了。
“陛下,京兆府馬上便要查得水落石出,請陛下召京兆尹蕭炅詳詢,揭露這險惡奸徒,以免貴妃受欺!”
隨著最后這一句話,李隆基終于抬起頭…
京兆府,蕭炅正看著眼前的兩張畫像,目露期待。
他其實沒想到,盧杞能查得這么順利,因為這案子顯然是非常難查的。兇案現場除了些亂七八糟的尸塊,什么都沒有。
可若查不出真兇,最后嫌疑其實會落在右相身上。別看右相一副為胡兒出頭的樣子,其實胡兒才到長安,哪怕真動手了,世人也要說是右相指使的。
總之,巨壓之下,如此難辦的案子,盧杞能查出來,蕭炅心里是贊賞至極的。
“眼下只差搜索豐味樓,拿下這兩個兇徒了!”
“真的?”元捴道:“如此一來,坐實了薛白的大罪,我的案子也就沒事了?”
“不錯。”蕭炅心想,元捴的案子其實是京兆府的案子,好在及時阻止了,“薛白一旦落罪,許多事也就都順了。”
元捴大喜,問道:“京尹已派人去搜了?”
“當然。”蕭炅道:“不止豐味樓,薛白近來還購了許多造紙坊,老夫也派人去了。”
“好!”
元捴擊掌叫好,暗想如此一來,正可拿下長安紙坊,一張紙數十上百錢地賣,何愁沒有潑天富貴。
“多虧了子良啊。”蕭炅得意地撫著長須,笑道:“老夫看人,眼光不俗吧?今載,老夫向朝廷舉薦了兩人,一個盧杞,一個崔圓,皆有奇才。哈哈,如今盧杞的能耐你可見了。”
“子良真是厲害,短短幾天內,查得清清楚楚。”元捴道:“我實在不知,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說話間,有小吏趕到。
“京尹!圣人有召,命京尹覲見。”
蕭炅拍了拍膝,起身,向元捴道:“這是楊黨慌了啊,猶想提前保出薛白,右相阻攔得及時。”
“是。”
“本府這就去面圣,待子良來了,由他主持搜捕之事,盡快拿到真相。”
“京尹放心。”
蕭炅這才離了京兆尹府,正要翻身上馬,又見一小吏匆匆趕來。
“京尹!盧法曹有急信…”
“子良?”蕭炅大喜,“他可是拿到真兇了?”
“京尹請看。”
蕭炅激動得手都有些顫抖,匆匆將信打開…
與此同時,太子別院。
李亨與張汀正在等消息,都顯得有些不安。
在他得知薛白利用隴右死士殺了裴冕之時,他就意識到自己沒的選了。
若薛白之后被人查到,東宮會很麻煩;若薛白不被人查到,早晚也要威脅東宮。還不如冒些風險,在第一時間,趁還有可能利用盧杞之時,盡快將此事消彌。
因此,他給了盧杞一部分消息。
“那兩名隴右老兵是皇甫惟明帶回來的,皇甫惟明死后,他們就一直在長安流竄,說要替皇甫惟明報仇。東宮一直勸他們自首,可惜調動不了他們。”
“裴冕并非東宮的人,而是王鉷派去調查隴右老兵的,曾查到他們被薛白安排進了虢國夫人府。故而說,是薛白利用皇甫惟明的死士殺人。而索斗雞為了陷害東宮,污他們是王忠嗣的人。”
“務必要將案子辦妥,不可牽扯到東宮…”
當然,盧杞不可靠,李亨自然還得做些別的安排。
他甚至再次聯絡了魚朝恩,時刻關注著事態變化,好方便及時補救。
目前的情況是,他們已利用索斗雞的勢力,將要坐實薛白這個真兇之罪。只看盧杞能否讓火只燒到這一步。
“不必太緊張,一般而言,盧杞不會出賣東宮。他父祖兩代清譽,盛名不易,時人美之,沒必要為了巴結索斗雞而輕易毀了。”
張汀點點頭,復盤著自己在這整件事上犯的錯誤,她在十八歲的年紀初次涉及權爭,還有很多不足,但沒關系,只要李亨信任她,往后多的是機會。
“殿下太難了,次次都處于被動,此番順利除掉薛白,也只是消彌隱患,得利卻少。”
“畢竟太子之位難坐,可看看能否收服薛白背后之勢力。”
張汀道:“也是,我還真好奇順著這薛白,還能牽出什么人來。”
說話間,李靜忠匆匆趕到,驚道:“殿下,不好了!事情鬧到御前了…”
“什么?!”
李亨吃了一驚,之后連忙拉著張汀的手,道:“汀娘,請你阿爺替我們求情,務必咬定是薛白收了皇甫惟明的部下。”
“好。”張汀道:“盧杞會暗中做實證據嗎?”
“放心,我有安排,追查不到我們。”
話雖如此,夫妻二人還是十分緊張。
又過了一會,終于有秘信傳來。
李靜忠接過一看,喜道:“殿下,該是盧杞。”
“快給我!”
李亨匆匆接過,立即攤開,目光掃去,卻是僵愣當場。
“殿下?”
張汀好奇,湊上前一看,只見那白藤紙上是歪歪扭扭的字跡。
“事變,下官遭小人暗算外貶,勒令即刻離京,泣別之際,唯請殿下保重。”
“這…”張汀瞪大了眼,驚訝道:“是誰?”
“薛白出手了。”李亨喃喃道,“此番只怕是功虧一簣了,那禍害除不掉了。”
“殿下,如何是好?”
“你去找三娘,讓她入宮去求。”李亨道:“我得設法見長源一面…”
蕭炅揉了揉老眼,看著手上的白藤紙,有些不可置信。
“咫尺之遙,慘遭構害,盼京尹全力追查,不可前功盡棄。”
這是盧杞送來的紙條,用的不是平常的字跡,卻還可看出下筆極為倉促,字字憤慨。
誰能在關鍵之時把右相門下官員貶謫?此事他定是要查的,但十之八九是薛白背后之人了。
薛白怯了。
真相馬上要浮出水面,他們正在全力阻止。
“快,傳本府命令,讓元捴主持搜索,務必盡快拿到兇徒!”
“喏!”
蕭炅一扯韁繩,義無反顧,往宮城而去。
宮城之中,薛白嘆了一口氣。
“我真的是不知怎么說了,看來右相是做習慣了,無法無天了。”
“豎子!”李林甫暴怒,喝道:“事到臨頭,你猶敢耍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心眼?!”
“上不得臺面?!”
薛白反問了一句,也是有了火氣。
他顧不得此時是當著御前,抬手一指李林甫,叱道:“我千辛萬苦造出質美價廉的竹紙,你千方百計使人來奪,反而是我上不得臺面?!”
李林甫一愣,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
還是因薛白話語中有“質美價廉”四字,他才意識到他說的是竹紙。
整件事到現在,與竹紙何干?
李隆基亦感詫異,看著這些臣子爭斗,唯此時他才有出乎意料之感,遂看向高力士。
高力士卻也一臉茫然,搖頭表示不知。
“休要打岔。”高力士叱道:“右相在問你是否殺人案主謀。”
“說來說去,他還不是想奪我的竹紙工藝!”薛白怒氣不消,“當今紙貴,官用白藤紙一張二十錢至百錢不等,我遂以竹造紙,原料低廉,紙質提升,其中有何等巨利他豈會不知?故意讓女婿來奪罷了!”
“胡言亂語!”李林甫迅速喝斷,“顧左右而言他,當我不知你的伎倆嗎?!”
“我所言是真是假,只需遞一張竹紙入宮,圣人一瞧,自知真假。”
李隆基目光又落在了手中的曲譜上。
這曲譜用的還不是一般的白藤紙,乃貢紙,不是百錢能買到的。
他略略沉吟,向高力士點頭示意,之后放下曲譜,起身踱步,親自向薛白問話。
“夸口?”
“回圣人。”薛白坦然道:“我沒夸口,真是造出了價廉質優的竹紙。一張紙,原料只需不到一錢,且質地不輸麻紙,當然,工藝還有改進的余地,右相目光長遠,已經來搶了。”
“裴冕與那些回紇人可是你殺的?”
“我看是右相殺的…”
“放肆!”李隆基怒叱一聲。
薛白噤聲,應道:“裴冕我見過幾次,王中丞身邊的人。那些回紇人我都不知道是誰,更不知他們在哪里死的。”
李隆基看向高力士。
只一個眼神,高力士便有回應,道:“回圣人,京兆尹到了。”
“召。”
蕭炅匆匆趕來。
李隆基當即問道:“蕭卿推論無數,可有實證?”
“回陛下,臣已在搜查…”
“搜到了?”
“暫未。”
“案情如此復雜,你是如何查到的?”
蕭炅道:“回陛下,乃薛白毆打朝廷命官,臣查看他的宗卷,發現了不對,他曾涉及柳勣案、楊慎矜案,而楊慎矜案之中,有三十余人被單刀斬死…”
“放屁,別的不說,楊慎矜案的卷宗在大理寺,你查?你判我的案子花了多少時間,心里沒數?先定好結果,再編過程,造證據,做得好熟。”
高力士斜眼看他,等薛白一番話說完了,當即叱道:“沒你說話的份!還敢在御前放肆!”
蕭炅臉色難看起來,又道:“陛下,此案是由京兆府法曹盧杞辦的,奇怪的是,他忽然被貶了,還被勒令立即離京。臣以為,此事有蹊蹺。”
薛白聞言倒是有些詫異,暗想盧杞竟能跑得這般快。
李隆基已經不耐煩了,揮了揮手,讓高力士去查。他則晾著這些人,擺駕用御膳。
這一晾就是半個多時辰,直到高力士前來稟報。
“圣人,查清了,盧杞的外放是左相兼兵部尚書作主,右相親自批的。”
“陳希烈?”李隆基笑道:“朕差點忘了他,這般說來,人還是哥奴親手貶的?”
“是。”
“紙到了?”
“到了。”高力士露出燦爛的笑容,道:“老奴為圣人磨墨?”
“好,那就寫一張。”
李隆基爽朗而笑,瀟灑起身,看了眼鋪在御案上的竹紙,搖了搖頭,笑道:“工藝一般,不如朕的預期。”
“圣人往日用的都是貢紙。”高力士莞爾道:“豈是這便宜貨可比的?”
“來!”
李隆基接過御筆,看著眼前的竹紙,稍稍想了想要先寫什么,落筆。
他習的是王羲之的字,用的是行書,龍飛舞鳳,十分傳神。
濃墨落在竹紙上沒有被暈開,很好地保留了天子書法中的神韻。
這位天子寫了四個字——
“風流千古。”
今天這兩章合在一起叫“秉公無私,各表一枝”,一共寫了1萬600多字我就不說我是多卷才能寫出這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