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務本樓的御宴正熱鬧之際,三個隆鼻碧眼的胡人抱著落敗的西域雄雞離開了興慶宮。
等在宮門外的幾個范陽士卒迎上前,嘻嘻哈哈地打了招呼。
“贏了嗎?”
“沒,都是沒用的廢物雞。”
“咯咯咯咯!”
說話間,西域雄雞預感到不好,慘叫起來,但胡人還是利索地擰斷了它們的脖子。
“走吧,拿回去燉雞吃,大府要到下半夜才出來。”
“哈哈。”
他們住的道政坊離興慶宮并不遠,穿過長街就是坊門。
然而核驗牌符時卻是遇到了麻煩,守坊門的金吾衛不肯讓他們通過。恰好有雞坊小兒過來,指著他們嘲笑起來。
“雜胡也會斗雞?廢物。”
“你說什么?”
“我說,你們的雞好軟哦…”
從這一句話開始,雙方的對罵逐漸激烈起來。
有斗雞小兒眼中精光閃爍,手握著一把匕首,盯住了那抱著西域雄雞的胡人。
勤政務本樓,張汀獨自坐在案邊,轉頭看向身后,她的長姐張泗抬起頭與她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
張汀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分別又觀察了幾個人。
李亨還垂手站在那,只留下一個彎著腰的背影,扮演著一個不受圣人喜愛、被奸相打壓的隱忍形象;李泌端正坐在后排,未碰酒菜,那格高意遠的清高姿態,與整個宴席都格格不入。
張汀已聽李靜忠說了,李泌給了殿下兩個樸實無華的建議。
她絲毫沒有從這兩個建議中看到所謂“神童”的智慧,說什么上善若水,其實是稀松平常。
今夜,她要讓殿下看看誰才是東宮智囊。
目光再一轉,落在了薛白身上。
他正從座位上離開,走到殿中,站在安祿山旁邊,兩人一俊一丑,倒也相映成趣。
張汀不由在想,薛白果然是大膽,分明許多人都知道他是薛銹之子,北衙只要一查就知。他竟還不隱姓埋名,反而到處出風頭。
“薛白,還成國子監榜首了。”李隆基的語氣中帶著些取笑之意,“楊三姨所言之人,可是你啊?”
薛白道:“圣人英明,一猜就中。”
“為何想認三姨為姐啊?”
“我與虢國夫人有些合伙的產業,平時往來,多有流言蜚語,不如認個親,以示清白。”
李娘聽著薛白這些話,當即冷笑。
旁人能被這些鬼話騙了,她卻知他完全是個不要臉的,今日與楊三姨結為姐弟,往后兩人交情起來只怕更刺激。
“該怎么揭穿了他們才好。”李娘低聲向楊洄耳語道。
楊洄想到了自己在布政坊中的外室,應道:“不要多管這種無聊的閑事為好。”
“他又要自己在圣人面前表現,本該讓他扶持我胞弟的。”
“無妨,讓他現眼,總有栽跟頭的時候。”
李隆基打量了薛白與安祿山一眼,雖偏心胡兒,但天子的氣度還是有的。
“說吧,伱們想如何比試?”
薛白略作沉吟,道:“安大帥跳了舞,我便唱個歌吧,只比誰更讓貴妃滿意。”
楊玉環忍不住又笑了出來,莞爾道:“這比試好,既想與我認親,當是由我滿意。”
李隆基放聲嘲笑道:“薛唱歌啊薛唱歌,你這大白嗓,怕是想與胡兒比誰更可笑。”
圣人又風趣了,滿殿眾人連忙跟著大笑。
安祿山原本還想說話,此時也只好捧著大肚子傻樂。
眾人笑過,李隆基揮揮手,道:“唱吧。”
“遵旨。”
薛白長揖一禮,朗聲道:“我自幼飄零,舉目無親。幸得圣人眷顧,上元、中秋兩次御宴,使我不再孤活于世。值此中秋良辰,以此懷親之作,略報君恩之萬一。”
一番話,李隆基滿意地點了點頭,包括他身后的高力士、楊玉環亦覺沒有白白照拂他。
薛白走到殿中,與李龜年低聲交談了幾句。
“先生可否幫忙彈水調曲?”
“好。”
不一會兒,悠揚的琴音響起。
薛白卻并未馬上開始唱,而是環顧了殿中這些國戚高官們一眼,緩緩說了一句。
“丁亥中秋,勤政樓御宴,感懷身世,作此篇,兼寄故人。”
此時此刻,還沒人理解他說這句話的意思,眾人只當作是一句普通的序言。
但有一種可能,也許這個序言會隨著他接下來唱的這首詞傳遍大江南北,直到有朝一日,有人猛然驚覺并聯想出其中隱藏的秘密。
為何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年要在勤政樓御宴上感懷身世?
到時,他們或可以好好揣摩這詞中之意。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歌聲響起。
原本有些漫不經心的李隆基忽然轉過了頭,瞇起眼,盯著薛白,震驚于這少年如何能作出這般詞作,又琢磨出這般唱腔。
若說安祿山是他音律上的知己,薛白卻不同,像是上天將其降臨到這大唐盛世,給他這個獨步天下的圣人再看一些新的東西。
李龜年撥著琴,動作難得出現了一些慌亂,因薛白唱的并不是他以為的水調曲。
楊玉環已站起身來,一雙美目凝視著薛白,心中震驚。
此前她知他善于作詞,曲調上偶有靈光,此時她卻驚訝地發現,他或許是詞曲上的天才,或許他水平比她還要高,高到讓她需要仰視、崇拜的地步…
夜色正濃,一輪滿月高掛在天際。
月光下,有人正在殺人,像極了十年前宮變的那一夜。
披著盔甲的士卒驚慌地跑出了門樓,身后卻有人追了上來,雙手持著長柄陌刀,砍下。
“噗。”
血濺起,一條臂膀落在地上,傷口整齊流暢。
“殺了他們!”
持刀的勁卒一見血更加發狂,陌刀再次劈落,力貫始終。
“噗。”
望火樓上火光閃動,密集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趕來。
砍人的勁卒這才清醒過來,四下一看,目露驚恐,喊道:“我沒想殺人!”
“拿下!”
“不是我挑起的!他們先動的手…”
已無人再聽這種辯解,數不清的巡衛撲上,迅速卸了鬧事者的盔甲武器,將他們押入北面的宮闕。
他們并不知道,那片燈火通明的瓊樓玉宇之中,隱藏著怎樣的陰謀。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歌聲停下,琴聲也停下。
整個勤政務本樓都安靜了下來。
楊玉環許久才回過神來,抬手擦拭著臉頰上的淚痕。
她說不出自己為何哭了,但肯定不是因為那少年郎的大白嗓。也許是因那詞句吧,一句句都暗合她不為人知的心事,感觸萬千;也許是因那空靈婉轉的曲調吧,她太愛音律了,不免有所感悟;也許,只是感激他唱這首歌的心意…
高力士看向薛白,恍惚了很久。
他想不明白需要怎樣的經歷才能讓一個小小年紀的少年作出這樣的孤獨清冷、而又寄望美好的詩詞來。
就像這大唐社稷,雖有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但愿人長久吧。
“哈。”
李隆基清笑一聲,從李龜年手中接過琴,抱著琴到欄桿邊,抬頭看著圓月。
風吹動他的灰白的長發,衣袍作響,如欲乘風歸去。
他撥動琴弦,重新唱起方才聽到的歌,像是要洗掉薛白那大白嗓對這詞曲的侮辱。
但很奇怪的是,哪怕他唱得極好,琴技與歌喉都到了獨步天下的地步,卻似乎并沒有給人以方才那種乍聞其歌的震撼。
隱隱有一絲…不夠哀,不夠盼。
李隆基自己卻不覺得,反認為自己唱得更有仙氣。
一曲罷,他長嘯一聲,得意大笑。
“盛哉!”
李隆基大步走回御案,朗聲道:“如此詞曲,盛哉大唐文壇!”
宴上眾人紛紛持酒,賀道:“盛哉大唐!”
李隆基回身,一指薛白,笑道:“薛唱歌,你給朕送了中秋好禮,想要何賞賜?”
“小子斗膽,盼能與貴妃結拜,彌補幼年失親之痛。”
“哈哈哈,玩笑之言你竟也當了真?”
李隆基年過六旬,只覺讓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與自己的妃子結拜有些荒唐。
但方才胡兒要認母,他就不覺得荒唐。此事卻也奇怪,想來是因胡兒年長,是自降輩分,薛白卻有些高攀之感。
見此情形,楊玉環不由瞥了楊玉瑤一眼,心想為了三姐,還是應下這個義弟為妥。
她遂道:“玩笑歸玩笑,我可是愿賭服輸的。”
“也好。”李隆基雖覺荒唐,亦愿賭服輸,“薛白甚有才華,配得上當太真的兄弟。”
“謝圣人!”
一時間,堂中眾人瞪大了眼,只覺圣人因楊貴妃而愈發胡鬧了。
楊銛、楊錡,以及兩個國夫人則笑著出列,包括楊釗也起身湊趣。李隆基興致高昂,讓楊家兄妹們與薛白共飲,義結金蘭。
楊玉環與薛白碰了一杯酒,笑吟吟道:“往后既是我的弟弟,有吃的、玩的,詩詞歌賦,可莫只知給三姐,也記得我這個姐姐。”
“是。”
“叫姐姐。”
“姐姐。”
薛白目光落在楊玉環那傾國傾城的容顏上,移開,倒顯得有些不太會說話。
“薛郎唱得曲詞真好,胡兒想拜薛郎為舅舅!”安祿山卻不罷休,跟著傻笑道。
此言一出,薛白迅速瞥了李隆基一眼。
李隆基依舊不怒,在他看來,安祿山赤膽忠心,知道楊貴妃受寵,故意湊趣罷了。
楊銛則有些動心,不停向楊玉瑤行眼色,認為認下安祿山這個邊鎮大將為親戚,必對楊家有好處。
奇怪的是,楊釗這次卻沒這種功利態度,眼神對安祿山甚是嫌惡。
“就認下胡兒當外甥吧?舅舅?”
安祿山心知李隆基故意縱容,且吃定薛白沒有資格拒絕,遂作出更加滑稽的姿態糾纏不休。
不得不說,一個丑胖油膩的老胡兒對著一個清朗的少年郎口口聲聲喊“舅舅”的樣子頗具反差。
李亨見此一幕,眼神愈發難看,生怕這些人全都聯合起來對付他這個儲君,目光不住地看向張汀。
忽然。
“噔噔噔噔”的腳步聲中,有龍武軍將領登上了勤政樓,趕向陳玄禮,低語了幾句。
“圣人。”
陳玄禮趕到李隆基面前,卻沒有太多避諱,小聲道:“范陽勁卒與雞坊小兒起了沖突,斬死了兩人,金吾衛想阻攔,被斬死了兩人、傷了四人…”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
“之所以發生此事,因有一部分范陽勁卒押送戰俘,是披甲帶刀進的長安城。”
他聲音雖小,卻恰好能讓李隆基附近幾人聽到。
安祿山臉色一變,頓時不敢在御前裝傻賣乖,第一時間向李隆基拜倒認錯。
“陛下!胡兒管束不力,請陛下重懲胡兒!”
李泌目光看去,見到安祿山跪下、李亨松了一口氣的情形,微微嘆息。
另一邊,張汀低下頭抿了一口酒,以掩蓋眼中的得意之色。
她做成了。
好不容易,她才從薛白那里套了話,“找我有何用?何不想想誰有能耐斬死那些回紇人?”
因這一句話,她馬上意識到該如何反擊。她沒有授意人去查,或指證安祿山,而是以狠辣干脆的方式,直接逼著范陽勁卒展示了殺人的手段。
做起來也簡單,好在長姐張泗好賭博,利用與賈昌、王準的關系,分別收買了幾個雞坊小兒與金吾衛,騙他們去殺安祿山的人。
這些長安惡少橫行慣了,不知邊軍有多兇悍。
圣人、貴妃也一樣,真以為雜胡是什么善與之輩,今夜,由她來把雜胡的面具撕下來。
“起來,查明了再談。”
李隆基喚起了安祿山,并未當即懲戒。
這種小沖突常有,且情況未明,安排有司處置即可。天子不必在中秋宴上親自審案,萬一一時查不出結果,會在眾臣面前損了威嚴。
“胡兒忠心,朕信得過,不必因此事壞了中秋良辰。且都落座,看歌舞。”
“遵旨。”
安祿山連忙俯身行禮,不敢再作糾纏。
今夜的沖突事小,一定是雞坊小兒挑釁在先,他對自己的親兵有信心;但,怕的是圣人聯想到殺回紇人的案子,誤會是他派人做的。
退下之前,偷偷瞥了一眼,圣人那一雙眼如深井,難測圣心。
同一時間,薛白與楊家眾兄妹也退了下去。
楊玉環不由深深看了薛白一眼,此時對他阻止她認胡兒為義子之事感受又有不同。
李隆基淡淡道:“太子不必在朕面前站著,落座吧。”
“兒臣遵旨。”
李亨恭恭敬敬地退下,落在眾人眼中,像是又被奸臣陷害,暫時洗清了冤屈。
安祿山聽著這些話,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眼珠轉動起來。
末了,他心里有些譏笑起來。
難怪右相說這個太子狡猾。但今夜,東宮看似施了一招高明手段,其實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那些回紇人又不是真是胡兒殺的,胡兒還能讓人冤枉了不成?
反倒是那個薛白,小小年紀就心臟得很,悶不坑聲地壞了胡兒的好事。
“我的小舅舅啊。”安祿山心里譏笑著想道:“我們的事可沒完呢…”
是夜,許合子唱了準備好的一首詠月歌,遠無預料之中的反響,她遂也唱了一遍《水調歌頭》。
這個中秋夜,一首新詞便這般縈繞在興慶宮中所有人的心間。
散宴,李亨與張汀共乘于一輛馬車中,歸往太子別院。
掀簾看去,唯見李靜忠守在車轅處,四周并無旁人。
“此番全靠汀娘出力,我本以為會是請丈人美言幾句,沒想到,竟能揭破那雜胡的嘴臉。”
說到這里,李亨愈發感到不滿。
圣人對那雜胡都比對他更親近,簡直是昏庸到不可救藥了!
張汀道:“我們早該想到的,只有雜胡有能耐犯下此案。可惜,消息太少,沒能盡早知道案情。還是得在諸司安插自己人。”
“李先生所言卻是相反,認為一動不如一靜。”
“那殿下便聽他的好了?”張汀微微一笑。
李亨苦笑搖頭,想了想,卻是道:“當時,裴冕說有兩個隴右老卒逃了…”
“逃到哪了?”
“沒什么,想必是逃遠了。”
李亨嘆息,又開始擔心起裴冕私藏的那些盔甲來。
張汀覺得他總這樣嘆氣挺沒勁的,道:“雜胡只怕還要狡辯,接下來還有重重難關,殿下該振作些。”
“不錯。”李亨道:“對了,你答應了薛白什么條件?”
張汀搖了搖頭,“沒有條件,他就沒答應與我們合作,好在我套了他的話。”
“是嗎?”
“殿下不信我?”張汀訝道:“我說的是真的。”
“他那等人,此番能不要好處?”
“殿下?”
李亨無奈苦笑,道:“好吧,是我多心了。”
與此同時,薛白才離開興慶宮,恰遇到楊洄驅馬過來。
兩人擦肩而過時,楊洄問道:“今夜道政坊之沖突,可是你安排的?”
“與我無關。”
“真的?”
薛白神色冷淡,道:“駙馬請記住,此事與我們毫無關系。”
楊洄瀟灑一笑,也明白過來,接下來是東宮與雜胡狗咬狗局面,他們何必去沾這種閑事?
“好吧,是我多想了…”
抱歉,今天又更得晚了,這個對我確實太吃力,之前就說要降下來,為了追訂看能堅持多久吧今天也有1萬多字,求訂閱,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