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丹鳳門。
獻寶的隊伍已排得很長。
“李豬兒,大府招你過去。”
“喏。”
李豬兒是個契丹少年,幼年時被唐軍俘虜,因長得十分清秀又會諸部語言,被安祿山留在身邊服侍。他已有十四歲,頭上的發髻卻還扎成總角,看著如稚童一般。
此時得了吩咐,李豬兒連忙從一列列親兵間跑過,到了安祿山馬前。
安祿山生得極為肥胖,下馬時需要有四個人扶。
李豬兒自覺在馬凳邊站定,躬下身,不一會兒,一團軟綿綿壓在了他頭上。很重,是安祿山那巨大的肚子。
他的職責之一,就是用頭抵安祿山的肚子,算是撐住大肚的第三條腿。
侍從們好不容易把安祿山扶下馬,李豬兒把頭從肚子下拿出來,退到一邊。
前方,有紅袍宦官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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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肥的安祿山竟是靈活地迎了上去,身子左右擺動,肥肉往兩邊甩開,像是一個將要旋轉的陀螺。
“安大府這般快就到了。”
“哎喲,段翁,你得叫我胡兒,不要見外,胡兒可想死你了。來的是快了些,為了早些見到圣人,胡兒一路緊趕慢趕,瘦了許多。”
“哈哈哈,胡兒一來,長安都顯得熱鬧了。”
宦官段俊恒被逗得哈哈大笑,很是開心。
這般一稱呼,安祿山身上那節使度的威儀淡了,顯得更滑稽,更人畜無害。
李豬兒看準時機,接過一個匣子,上前遞了禮單。
安祿山嘿嘿笑道:“一點禮物,胡兒讓人給段翁送到宅里。”
“費心了。”段俊恒笑著收了,提醒道:“圣人方才在打骨牌,須晚些才能召見伱。”
“骨牌?”
安祿山那圓滾滾的眼珠子一瞪,滿是好奇。
段俊恒道:“是件有趣的玩物,圣人近來甚喜。”
“嘿嘿,胡兒來了,才是圣人最有趣的玩物。”安祿山扭動著身上的肥肉道。
段俊恒又是大笑,讓人先將那些飛禽走獸,奇珍異寶送進禁苑。
這宦官離開后,采訪使張利貞趨步趕來。
“大府。”
安祿山雖還有笑意,卻是問道:“今日這場骨牌是怎回事?”
他往年進京,圣人可都是迫不及待地見他的…
“圣人,胡兒到了。”
高力士俯身,低聲提醒了一句。
李隆基正在摸一張牌,目露思量,忽然眼神一動,看也不看將牌摁在桌上。
“胡了。”
高力士湊上前一看,喜笑顏開,贊道:“圣人這一手真是神了!”
李娘瞪大了眼,先是震驚,之后哀嘆一聲,撇嘴撒嬌道:“女兒好不容易才贏了一點。”
“哈哈,胡兒一來,給朕帶了胡牌的好運。”李隆基撫須大笑,“你等先下去。”
“女兒也看看這胡兒又帶了什么好禮物嘛。”
李娘出生時武惠妃正受寵,她難得能從小就陪在圣人身邊,感情是有的。但她一心為胞兄李琩謀劃,又蠢又煩。
今日她不提這事,李隆基才看她順眼些。
“想看就看吧,莫再多嘴。”
說話間,李隆基目光一掃,看到了楊洄遞上來的那些文書,招宦官呈到他眼前。
有些事實,只瞧一眼就能看清楚。
鄭虔一落罪,刑部還沒來得及開審,連案犯的名單都擬好了;裴冕身兼御史、采訪使判官,皆是王鉷身邊的副職,竟是東宮的眼線,一出事便帶走鄭虔。
兩邊皆是好算計,做得亦嫻熟。可惜,中間出了差池,丑態畢露了。
唯獨對鄭虔的文稿還有疑慮,李隆基招過高力士道:“讓北衙問清楚。”
“喏。”
“召胡兒來!”
“宣!范陽、平盧二鎮節度使安祿山覲見…”
牌局方停,丹鳳宮已大開,獻寶的隊伍緩緩而入,宮城一片熱鬧喜慶。
禁苑歡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大理寺。
杜鴻漸猶在努力證實薛白歲考當日去了咸宜公主府。
大理寺卿李道邃卻已以證據不明為由暫不判決,怒叱了咆哮公堂者,將他們全都驅逐出去。
禮部尚書崔翹一臉肅然,揚言要奏告圣人,生徒楊暄少年意氣,當堂毆打朝廷命官。
都是身披紫袍的人精,看起來威嚴無比,其實,一點麻煩都不肯沾身。
楊暄打了人又如何?
貴妃的侄兒,不過得了個科舉資格,竟被帶到公堂上查。受了這般天大委屈,若不還手,豈不是失了少年人天真可愛?
“哈哈哈,肚疼,不愧是你。”
楊暄出了大理寺,用力拍著杜五郎的肩,得意大笑。
“聽說春闈就是你帶頭鬧事,秋闈又是你,這方面很有辦法,往后你便是我的副渠!”
“唉。”
杜五郎心知與這種幸進佞臣的傻兒子走得太近了,往后名聲會臭掉的,哦,等不到往后就要被阿爺打死。
他只好客氣地避過了,轉身去尋薛白。
遠處,薛白竟是在與王鉷說話,兩人頗親近的模樣,看得杜五郎目瞪口呆。
“你方才與王剝皮說了什么?”
“他煩心得很,豈有心思管歲考之事?”
杜五郎回頭看了一眼,問道:“他為何煩心?”
“手下出了事,自是煩的。”薛白隨口應道,“走吧,去國子監。”
“好,薛榜首。”
杜五郎樂呵呵地跟在薛白身后,絮絮叨叨道:“你知道嗎?今年秋闈被這一鬧,誰還管京兆府試啊,都看著國子監歲試呢。以后說起京兆府的解頭,只會知道是你薛榜首。”
“解頭有甚意思,要當就要當狀元。”
“你真是。”杜五郎搖頭不已,道:“人得知足,這次得了榜首,又有名氣,慢慢來嘛。”
薛白卻不這么覺得。
通過歲考本在計劃之中。這次冒了諸多風險,接下來才是收獲的時候。
還未到國子監,薛白拐進僻靜的小巷。
有兩道身影悄悄跟了過來。
“郎君。”
“沒人跟著吧?”
“我們做事,郎君大可放心。”
薛白點點頭,道:“裴冕已利用完,可以除了,他知道我們太多秘密。”
老涼、姜亥皆是眼睛一亮,綻出大喜之色。
“可惜,楊洄本事不濟,教裴冕逃了。”
“正好給我們一個手刃此獠為兄弟報仇的機會!”
“你們找得到他嗎?”
“請郎君示下。”
薛白招了招手讓老涼上前,低聲說起來。
“裴冕昨夜去找了東宮,右相府順著這條線索追查卻沒找到人,可見方向錯了。方才我與王鉷談論,推測裴冕以京畿采訪使判官之名,調動了驛馬,迅速出了長安。”
老涼道:“我們順著這條線索查?”
“不。”
薛白道:“我猜裴冕一定還沒走,他耍了兩手虛招,在等旁人以為他逃遠了再秘密出長安。你們只管盯著李靜忠,不論多久,等到此事告落,李靜忠必去找裴冕。”
“明白了,我們對東宮這一套最熟悉不過,旁人找不到的,我們能找到。”
“好,近來日子可有困難?你侄兒入私塾可還順利?”
“郎君放心,順利得很。”
“去吧。”
北衙。
陳玄禮皺著眉,看了眼案上那兩份文稿。
當年,他曾親眼見證了三庶人案,并不希望有人舊事重提。
今日這案子,寫文稿的鄭虔雖然是不知好歹,那匿名檢舉之人卻也不安好心。
正想到此處,有人通稟道:“大將軍,金吾衛巡街使郭千里稱有線索來報。”
“郭千里?”
陳玄禮心想那蠢人如今都被貶成巡街使了。還是那般不知規矩,有事不到南衙去報,跑到北衙來。
“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郭千里大步往這邊而來,一邊走,一邊不時撓撓額頭,不時摳摳鼻子。
陳玄禮看得搖了搖頭,罵道:“你那點出息。”
“大將軍,我查到了一件事,不懂該說,還是不該說。”
“進來。”
郭千里四下看著,喃喃道:“龍武軍衙就是氣派,唉,金吾衛是什么樣子。”
北衙六軍守宮城,南衙十六衛守長安,自是有區別的。
“說。”
“右相府不是讓我們追查那個誰嗎,裴冕,反正又是交構東宮,我查到和被大將軍捉到北衙獄那個倒霉蛋有關。這事我本不想管,免得又被貶職了,哎呀,不過大將軍也知道,倒霉蛋關在北衙獄,和我那時候的處境一模一樣。”
“別廢話,說。”
“倒霉蛋叫什么來著?我一下忘了。”
“鄭虔,鄭三絕。”
郭千里道:“對,鄭虔,在落獄的前一天,他見了一個人,叫房琯。”
陳玄禮拿過宗卷看了一眼,道:“太子左庶子,廣平王之師,給事中,居門下省之要職,主持華清宮修繕之事。”
“鄭虔在申時二刻,到了房琯宅中。大將軍你猜,在這之前,房琯還見了誰?”
“我猜?”
陳玄禮淡淡掃了郭千里一眼,有些冷峻,但還真猜了。
“裴冕?”
“大將軍這都能猜中?”
“金吾衛不就是追著裴冕才查到此事?”
“哦,對。”郭千里道:“我就奇怪,這么巧。他們見了面,接著鄭虔就被拿了,接著裴冕把人帶出刑部,接著逃走了。”
“你怎么看?”
“我都說鄭虔是個倒霉蛋了,和我當年一樣。”
郭千里不是個藏著掖著的人,知道多少就說多少。
事情遂有了一個新的猜想。
裴冕是東宮暗棋,房琯負責聯絡,當日這兩人聯絡,燒了一封密信。之后,房琯又見了鄭虔,要求不讓薛白過歲考,鄭虔拒絕,離開前踩到了沒燒干凈的紙頭。
也許是房琯宅中有人向右相府揭發了此事,房琯與鄭虔是好友,文稿有可能便是從房琯手上來的,刑部遂拿下鄭虔審問,既是對付東宮,也是為查裴冕因何見房琯。
裴冕得知,慌忙帶走鄭虔,恰好被楊洄盯上,他自認暴露了,拋掉鄭虔,連夜出逃。其手下不知所措,問話確定鄭虔不知東宮之事,遂將其丟回家中。
如此一來,此案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須知,圣人并非想懲罰詩、書、畫三絕的鄭虔,而是不許人再提三庶人案內情。若真治了鄭虔的罪,反而會把事情鬧大,不如全算在裴冕身上。
證據完整,符合事實,解釋得通…
陳玄禮踱了幾步,忽然看向了郭千里,問道:“想回北衙嗎?”
“想。”
郭千里眼睛一瞪,毫不猶豫地點頭。
“大將軍,我可太想了!”
右相府,李林甫陰沉著臉,滿是不悅。
他才知曉,裴冕竟是東宮的人,許多事登時想明白了,無怪乎近年來對付政敵常常不順。
幸而此時揪出來了,追查下去,正可重挫東宮。
可惜楊洄太不懂事了,也不先來右相府商議,竟直接把證據遞到御前。那份罪犯名單如遮羞布一般被扯開,露出了右相府的丑態。
不過,這個駙馬一向就是這么不受控制,自大的蠢貨一個。
“右相,杜位求見。”
“他來做甚?”
李林甫沉吟著,忽想到一個可能,吩咐將人帶來。
杜位很快就會成為右相女婿,卻連一個當面相見的機會也沒有,只能在屏風外行禮。
“說吧,何人讓你來的。”
“回丈人,是我族兄杜有鄰請我代為傳話。”
“傳誰的話?”李林甫淡淡道:“杜有鄰還沒有與本相對話的資格。”
杜位略略尷尬,干脆直言不諱。
“是上柱國、銀青光祿大夫、門下侍郎、鹽鐵使…”
“想當我的女婿就把位置擺正。”
“楊銛聽聞,刑部擬了一份犯案名單已遞在御前。其中有一部分正是他屬下的鹽務官員。他自陳很是惶恐,想要向丈人求個情。”
李林甫臉色難看。
人都沒開始審那名單就到御前了,根本是他的罪證,甚至是恥辱。楊銛這話也不知是譏諷還是給他一個臺階下,總之讓人聽得很難受。
“他待如何?”
“楊銛本打算帶著三位國夫人一起到貴妃面前請罪,稱他鹽務沒辦好,雖收到了河北不少稅目,但被刑部拿到了罪證…”
“夠了。”李林甫叱道:“誰給你膽子到本相面前陰陽怪氣?”
杜位只好執禮告罪,應道:“丈人是聽原話,還是聽小婿簡述?”
“說。”
“楊銛之意,他想要裴冕空出來的兩個權職,京畿采訪使判官、殿中侍御史。”
這兩個權職雖品階不高,卻都是王鉷的副職,頗關鍵。一旦給了楊黨,那就相當于任楊黨把兩只手伸到王鉷的腋下。
“憑何?”
“若不給他,他就到圣人面前鬧事,借著此次之事詆毀丈人。”杜位沉吟著,道:“若丈人肯給他,那就息事寧人,他可以拿幾個權職給丈人交換。”
“換?”李林甫詫異。
“比如,大理寺司直、太子左庶子、門下給事中、主持華清宮修繕事務…這些可都是要職。”
“呵。”
李林甫譏笑。
果然不是交換,這些權職沒有一個屬于楊黨,全是東宮的,且是東宮最關鍵的幾個位置。
但楊铦這話說得確實好聽。
李林甫心胸狹隘,少有與人化敵為友的時候。這次卻是沒辦法,被人拿住了痛處,思來想去只能答應。
“你轉告他們,本相允了。”
“是,丈人。”
次日,國子監號舍。
薛白睡了個大懶覺,醒來之后還躺在那發呆。
他其實也想去了解局勢進展如何了,但李隆基、高力士、楊玉環都相繼警告他別再惹事了,這次他就是在歲考,與案情無涉。
只能等著。
忽然,號舍的門被人推開,杜五郎咋咋呼呼地跑進來。
“你看誰來了!”
薛白抬頭看去,見到韋述、蘇源明,連忙起身。
“學生見過祭酒、司業…”
“我呢?”
又有一人邁步進了號舍,正是太學博士鄭虔。
薛白再次執禮,鄭重道:“見過鄭博士,賀鄭博士沉冤得雪。”
鄭虔上前,扶住他的手,道:“你既過了歲考,春闈務必盡力。若是落第再回國子監,老夫可不能再教你了。”
“博士還是貶官了?”
“能安然無恙已是知足。”鄭虔親切地笑了笑,湊近了些,低聲道:“多謝你,此番恩義,老夫絕不相忘。”
薛白微微笑了笑。
這種事,幾人會心便是,此時亦不便多說。稍稍聊了一會,三位國子監官員自往別的號舍巡視。
杜五郎探頭看著他們的背影,樂呵呵道:“秋闈二子,又解決了一樁大事吧?”
“秋闈二子?你與楊暄?”
“哎,你不要把我與那個傻子相提并論好吧?”
薛白看看天,心想既然鄭虔出獄了,想必郭千里也已重回北衙六軍了,也不知楊銛爭權了沒有,杜有鄰是否能順利升官。
風險越大,收獲越大。
“走,回去。”
他心情大好,決定親自去問一問杜有鄰。
想到此事,莫名地期待起來。
“走,回去。”
杜五郎也很高興,此番他又經歷了一樁大事,更是能與薛家兄妹幾個好好說道的時候。
兩人出了國子監,他正要驅馬向西往長壽坊,回頭一看,不由訝然。
“哎,你…怎么往東走?是去我家啊?”
薛白已翻身上馬,自驅馬而行。
抬頭看去,不遠處的屋檐下有一個鳥窩。
雖已是秋天,還是讓他想到了自己作的一句詩。
“檐下雙飛過,微風春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