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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魚鉤

  又是一個蟬鳴鳥叫的清晨。

  薛白出了暫住的小木屋,身上依舊帶著青嵐摟著他睡覺時留下的少女氣息。

  這已是他在灃谷監住的第五日,只覺山居的日子太過簡單枯燥。

  唯有王維最是適應,天不亮就會去采些露水煎茶。

  這種事很繁瑣,兼山中不便,一整天也就煎一壺茶。

  薛白也嘗過,不好喝,根本就是難喝。

  “摩詰先生不會被蚊子咬嗎?”

  “心靜,則蚊蟲避之。”

  “先生怕是被檀香熏入味了,因此蚊子不咬。”

  王維不說話了,盤膝坐在那閉目養神,轉動著手里的佛珠。

  薛白想了想,道:“山居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好意境,亦有韻律。”王維問道:“新詞牌?”

  薛白只知一句,此時亦不說話了,坐在那看著遠處造砲的進展。安帛伯正在重新造一座更大的巨石砲,大得像是一座塔。

  王維談興一起,不由問道:“對詩嗎?”

  “不對了,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這卻是好詩句,可有后文?”

  “沒有,摩詰先生叫我‘殘句詩人’罷了。”

  山路那邊忽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薛白站起身來,迎了過去。

  他們來時,最后一段路所有人都是下馬而行的,因為山道崎嶇陡峭。

  而今日來的人卻能策馬疾馳,如此馬術,薛白已猜到是誰了。

  “咴!”

  一聲馬嘶,駿馬颯沓而至,揚起前蹄,停在了一座巨石砲下。

  馬上的男子四十多歲年紀,身材高大壯闊,滿是風塵之態。

  他沒有披甲,戴的是幞頭,披的是襕袍,卻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大將,因為渾身都有殺伐之氣。

  可若仔細一看,其實是看不懂他這殺伐之氣具體由何處而來,他的眼神、表情一點都不兇,甚至十分溫和。

  這是王忠嗣。

  他跨坐在馬上,抬著頭,默默看著高高的巨石砲,陷入了沉思,像是一座雕像。

  “見過王將軍。”

  “你便是薛白?”

  “正是。”

  “可否讓我一觀這巨石砲的威力?”

  “好,更具突破的還未造好,將軍可先看看這座。”

  “請。”

  王忠嗣話不多,翻身下馬,順手拍了拍薛白的肩,大步走向巨石砲。

  周圍的工匠、勞役不知他是誰,卻不由自主地老實站到一邊,連安帛伯也是,停下手里的大錘,沒說話。

  像是山羊遇到猛獸,自然能感受到那種氣場。

  “如何拋石?”王忠嗣道:“可讓我來操作?”

  “需一起搬,那有塊兩百多斤重的巨石,需放在網兜里。”

  王忠嗣招了招手,自有一個親衛上前,與他一起搬了巨石。

  薛白繼續指點,道:“先用鉤繩將這端固定住,再往配重籃里配重…”

  王忠嗣話不多,悶頭做事,不一會兒便利落地將配重籃裝滿。

  “解掉卡鉤。”

  “嘭!”

  聲震天地。

  兩百多斤重的巨石被高高拋起,從視線中消失。

  “去看看多遠。”

  “喏。”

  當即有士卒翻身上馬,奔進樹林。

  王忠嗣從懷中拿出一張輿圖,直接在沙土地上鋪開,蹲下身,道:“來,看看。”

  這張輿圖已經很破了,有著不同人在上面寫寫畫畫的筆跡。

  “石堡城被稱為‘鐵仞城’,城建于東山之上,山雖只高九十丈,然東、西、南三面為懸崖絕壁,唯北面一條小徑可通頂部。”

  “頂部有兩個城臺,北為小城臺,長寬各二十余步;南為大城臺,長三十余步寬十余步。兩城臺之間僅一條狹窄的山脊相連,為烽火臺,可觀測到我軍動向…”

  王忠嗣對這個地形了如指掌,隨口道來。

  他說了一會兒,那派出去的士卒策馬趕回,稟道:“將軍,巨石被拋出二百五十步,入地七尺!”

  “遠超我所預想。”

  王忠嗣先是點點頭,又盛贊了薛白一句。

  他軍中投石車,拋三十斤重的石彈不過達八十步;七梢砲以兩百人拉索,發百斤石彈只達五十步…這確實是極大的差距。

  但緊接著,他拾起一根樹枝,在沙土上畫了畫,道:“石堡城山高九十丈…即兩百余步,而北面攻山之小徑,無處可安置砲車。若置巨石砲于山腳…”

  “拋不了這么高。”薛白道。

  拋兩百五十步的距離,與拋兩百步的高度,這完全是兩個概念。

  他方才聽王忠嗣講解地勢,就已經明白以石堡城地勢之險,即使有了巨石砲,攻這種險關依舊要付出巨大的傷亡。

  “除非…”

  王忠嗣也是眉頭一挑,看向薛白,與他異口同聲地道了一句。

  “不拋巨石?”

  “不錯。”

  “試試看。”薛白道:“不該往大了造。而該調整梢桿角度,看能否斜拋高處;或往小了造,置于攀山小道。”

  “時日已不多,敢問可否盡快?”

  “我估且一試。”

  “好!”

  王忠嗣極爽快,說完正事便站起身來,懷往里一摸,發現無旁物,干脆將佩刀解下遞給薛白。

  “薛郎贈河隴如此重器,我唯此佩刀回贈,以示不忘今日。”

  “多謝。”

  薛白也不推辭,雙手接過。

  王忠嗣又向他點了點頭,不再多言,翻身上馬而去。

  次日,右相府。

  議事廳的屏風后,李林甫負著雙手,來回踱著步。

  一眾官吏正在向他稟報。

  “右相,都打探清楚了,虢國夫人近來一直沒進過宮,圣人已有數日未看薛白的故事。”

  “下官確定,工部并未收到任何監造軍器的文書,此事乃李華僭越行事。”

  “兵部亦是如此。”

  “右相,此事很明朗了。只要證明薛白是李瑛余黨,私造軍器、交構邊將的罪名他躲不掉。”

  李林甫卻是擺了擺手。

  薛白要獻軍器,此事不難查。

  王忠嗣的舉動也一直有人盯著。

  正是因此,李林甫反而疑惑,薛白為何會犯這樣的錯誤?

  獻軍器本很簡單,卻不報圣人,不經有司,反而通過王蘊秀結交王忠嗣,真以為瞞得住?還是膽大包天了?

  亦或是故伎重施。

  上次,薛白正是一邊以骨牌、故事哄得圣人開懷,一邊以“韓愈”引他攻訐,結果反而使他失去圣人的信任。

  吃過一次大虧,此番李林甫預感到此事不簡單,已不敢輕易出手。

  只是思來想去,若坐視不管,任那小子獻軍器、立功,暗助王忠嗣,亦是不妥。

  正在猶豫之際。

  “阿郎,十郎到了,有急事。”

  “讓他進…”

  “阿爺!”李岫已匆匆進了堂,道:“可是阿爺命將作監主薄蕭邡之狀告薛白私造軍器、交構邊將?此事孩兒事前不知,如今諸公相詢,如何應對?”

  “你說什么?”

  “孩兒不知如何應對。”

  “我問你誰狀告了薛白?!”

  “蕭邡之,乃京兆尹蕭炅族弟。”

  李林甫愣了一下,抬起頭來,眼神十分疑惑。

  他迅速召集黨羽打聽。

  “怎么回事?!”

  “回右相,蕭邡之告狀之后,不少御史以為是右相出手,當即便彈劾王忠嗣…奏折都是早就準備好的。”

  “全都彈劾王忠嗣了?”李林甫有些驚訝,“這種時候?”

  “是,咸宜公主與駙馬也進宮了。”

  “他們還敢?”

  李林甫眼珠轉動,思忖著局勢為何突然到這一步。

  蕭邡之確實是他的人,但他只讓蕭邡之與薛家聯姻,并未安排其檢舉此事。

  是巧合嗎?蕭邡之立功心切,發現了除掉王忠嗣、薛白的機會,擅自動手?

  或是有人推動,比如,王鉷沒能沉住氣?

  御史臺早準備好攻訐王忠嗣,如同箭在弦上,此時突發變故,像是號角意外吹響,只能萬箭齊發了。

  趁王忠嗣不在軍中,直接貶了,再尋機弄死。

  京兆府獄。

  擁擠的牢房中,正有人在侃侃而談。

  “刑部獄沒去過,京兆府獄我卻是第二次來,不過,上次我待的是重犯牢房,伱懂吧?那種謀逆大案…”

  “哪個是杜疼?出來吧。”

  杜五郎有些詫異,站起身來,問道:“案子還沒結呢,這就放我出去了?”

  卻是個小吏帶著獄卒來開釋他,道:“蕭家悔婚了,此案不必審了。”

  “真的?!”

  杜五郎大喜,待出了京兆府,只見一眾人正在門外等他。

  他第一眼便見到了薛三娘,她眼神羞澀閃躲,卻又偷偷瞧他,使得他也不好意思起來。

  心里正悸動,卻見一人穿著綠袍,擋住了他的薛三娘。

  抬頭一看,竟是板著一張臭臉的杜有鄰。

  “啊!阿爺?”

  回去的路上,杜五郎不由向杜有鄰問道:“阿爺,你是如何讓蕭家退婚的?”

  “不知。”

  杜有鄰眼中也泛起些疑惑之意,似有些想不明白。

  他知道一些薛白的計劃。

  薛白與王忠嗣這種風口浪尖上的人來往,難免要遭到右相府的構陷。原本打算在被構陷時,退了與蕭家婚事。

  奇怪的是,蕭家反而先退婚了。

  “為何呢?”

  “將作監主簿蕭邡之,見過寺卿、大夫、尚書。”

  “蕭邡之,你所告何事?”

  “下官發現一樁大案,七日前,有人從將作監調走了正在為圣人造清涼殿的十余名大匠師,但下官核對文書,發現文書只允他們出監一日。仔細查訪,遂發現有人私自使他們在灃谷監造軍器,其軍器巨大,發則聲動如雷,威力不同凡響。”

  坐在上首的是大理寺卿李道邃、御史大夫裴寬、刑部尚書蕭隱之,三人神色各異。

  蕭邡之繼續道:“下官又去工部、兵部打聽,得知并無監造軍器之事,此事甚為可疑。于是,下官使人盯著前往灃谷監的道路,終于發現是…王忠嗣所為。”

  上首的三位高官,不時有人走開,但也不會太久,便重新坐回來。

  終于,裴寬道:“王忠嗣乃四鎮節度使,督造新軍器,實屬正常,你為何稱是大案?”

  “下官聽聞,圣人御旨命王忠嗣攻石堡城,王忠嗣按兵不動,反而回京,心中不安。”

  說到這里,蕭邡之心中竟真的隱隱有些不安,緩緩道:“咸宜公主駙馬楊洄說,他懷疑薛白乃是逆賊薛銹之子薛平昭。而這樣一個逆賊之子,與王忠嗣在一起私造軍器,著實可疑。”

  “原來如此?”裴寬喃喃道。

  李道邃、蕭隱之都沒說話。

  蕭邡之覺得這反應有些平淡,與商量好的不一樣,遂抬頭看向蕭隱之。

  蕭隱之卻是對上了他的目光,才反應過來,撫須道:“你可有證據?”

  “有。”蕭邡之道:“咸宜公主手中有一封身契,另外,薛白身世必是假的,只需尋到薛靈即可證明。他們這些人互相勾結,妄稱圖讖,皆有跡可循…”

  正在此時,有小吏走過,蕭隱之再次起身離開,附耳聽那小吏說了一句。

  “此事并非右相安排,問問蕭邡之為何這么做,再順水推舟除王忠嗣…”

  灃谷監。

  一大隊禁軍牽馬走上山路。

  “薛打牌!”

  “陳大將軍竟親自來了?”

  陳玄禮在這山林里走得不太高興,低頭看了一眼鹿皮長靴上的泥,喝道:“你若肯少惹些事端,我能來嗎?!”

  薛白不驚,反問道:“我又惹何事端了?”

  陳玄禮抬手一指,幾乎指到他的鼻尖,道:“休當我不知,你故意給右相下套,一而再,再而三,還不知悔改?!”

  “確實是。”薛白應道:“我就是與右相有私仇,沒事便想給他點顏色瞧瞧。”

  “哈。”

  陳玄禮被氣笑了。

  但知道薛白藏著這個心思是一回事,卻不能以此治罪。

  “若非看在你真有本事的份上,就這些小心思,死八百回。”

  “那是我本就沒向圣人隱瞞我陷害右相的心思。而且他真的想弄死我,這次又出手了?”

  陳玄禮重重“嗯”了一聲,確實也對李林甫有些不滿。

  明知道圣人喜歡薛打牌,還次次出手,這是壞;連薛白下套都看不出來,這是蠢。

  一國宰執,嫉賢妒能,到如此地步。

  “圣人命我來看看,那了不起的軍器是何模樣,真有助于攻石堡城嗎?”

  薛白道:“我只管造,具體如何用,那是王將軍的事。”

  “走吧。”

  “將軍請。”

  陳玄禮揮了揮眼前的蚊蟲,卻見王維、李華正站在一邊行禮,他哈哈大笑,指著王維道:“摩詰先生,此番是開竅了。”

  “嘭!”

  巨響聲中,一塊巨石再次劃落天空,重重砸在山林中,引得草木震動。

  彈劾王忠嗣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遞到了臺省。

  李林甫卻一直覺得整件事有哪里不對。

  他懷疑薛白故伎重施對他下套,但私造軍器就是犯了忌諱,此事無論如何都會觸怒圣人。

  忽然。

  “右相,兵部有人說,說是…”

  “說!”

  “軍器不是私造的,庫部員外郎王維,曾私下與玉真公主說過此事,是圣人御旨讓他們造的…”

  “什么?王維?”

  李林甫其實并不驚訝,而是憤怒。

  他就知道薛白不可能犯這種錯誤,更何況有顏真卿提點,怎么可能造軍器不先與圣人提,反而與王忠嗣先結交?

  薛白是在保王忠嗣,故意帶王忠嗣犯錯,引他動手,再通過證明此事是假的,使圣人連其它對王忠嗣的指責都不相信了…

  蕭邡之是被人利用了。

  “快去,讓大理寺、刑部嚴審蕭邡之!是誰讓他告狀的!”

  “喏。”

  “右相,圣人詔右相覲見…”

  李林甫一時有些忙不過來。

  他知道此事背后絕不簡單,不止有一方勢力在保王忠嗣。

  說到底,薛白只是在造軍器時順帶下了一個小小的魚鉤,是有人硬把右相這條魚掛上去了。

  “誰呢?”

  陳玄禮走到一個大坑邊,低頭看去,只見那兩三百斤的巨石已深深陷入了地里。

  他不由皺了皺眉頭。

  并非是對這巨石砲的威力不滿意,而是想到有了此物,往后華清宮護衛圣人,壓力又要大增。

  無怪乎李林甫要以此事為借口彈劾王忠嗣。

  “走吧。”陳玄禮回過頭,道:“回長安,給你們請賞。”

  “多謝陳大將軍。”薛白應道。

  而他身后的匠師們雖然驚喜,卻被龍武軍大將軍的氣勢壓得不敢說話。

  “還有,猴子的故事寫了沒有?”陳玄禮忽然問道。

  “寫了一些。”

  “給我,一并帶回去。”

  薛白點了點頭。

  他忽然想到,有心人從最近圣人都不找他討故事這件事,就可以看出圣人早知道他在造軍器。

  所以,哥奴一般都是不會上鉤的。

  他反正無所謂,獻軍器的功勞本來就穩穩的跑不掉,無非就是看能否順帶幫王忠嗣一把。

  若是裴冕這樣都不懂順水推舟,那就太廢物了。

  接下來的關鍵是,王忠嗣會把這份人情記在誰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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