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四月以來,桃花漸落。
清晨,顏宅依舊安寧。
顏嫣早早就醒來了,拉著永兒的手到大堂上,她聽說阿兄已經又出獄了,還會把這幾日寫的故事都帶過來。
不想,今日顏真卿已坐在那了。
“阿爺。”
“你的畫。”顏真卿抬手指了指桌案上一封卷軸。
顏嫣上前接了,展開看了一眼,卷上畫的是薛白。
因為上次那幅《骨牌圖》的人物其實是她畫的,這次北衙也派人來核實了,讓她再畫了一幅畫作為證明。
還是顏真卿說女兒體弱,沒將她牽連進去,只有宮中知道此事顏家小娘子也有摻和。當然,這種細節倒也不重要。
“往后莫再胡鬧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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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嫣應了,聽得動靜回頭一看,果然見薛白走來。
她背對著阿爺,沖薛白擺了個鬼臉,意思是“你又惹禍”。
薛白只當沒看到,走到堂上,向顏真卿行禮。
“三娘,你拿文帖去看。為父有話與伱阿兄說。”
“是,阿爺。”
顏嫣大喜,接過薛白手里的幾個卷軸便走,還哼了一聲,不滿他方才不搭理她。
“前夜又與圣人徹夜打骨牌了?”
“是,學生昨日天明歸家,已歇了一整日。”
“那有封帖子,你看看。”
薛白過去拿起一看,見是楊銛下的帖,想設宴款待顏真卿。
既然在宴上狂書“王莽恭謙未篡時”了,顏真卿在朝中的立場已有些無可奈何。
“是學生連累了老師。”薛白道:“學生慚愧。”
“不怪你。”顏真卿嘆道:“老夫心生促狹,落款了‘韓愈’之名,都是自找的。昨日,圣人已下詔了。”
這是大事,薛白也已聽說了,但還是靜靜聽著。
“圣人任楊銛為銀青光祿大夫、門下侍郎、鹽鐵使;任裴寬兼戶部尚書、河北采訪使、度支部;任章仇兼瓊為吏部尚書…你做成了,今日楊銛一系勢焰大盛啊。”
“學生在其中僅是穿針引線而已,國舅有多大勢焰也還說不上,無非是有人能牽制哥奴罷了。”
“老夫不反對你們。只提醒一句,驟得高位,須有與之相符的才望品格。”
“老師金玉良言,學生銘記在心,也會以此勸說國舅。”
顏真卿點了點頭,道:“這帖子,替老夫回絕了吧。”
“好。”薛白問道:“老師可要升官了?”
“豎子。”顏真卿沒想到他有這般敏銳的直覺,搖了搖頭,道:“還有些時日。”
雖不知為何顏真卿的升遷還要等些時日,卻不耽誤薛白給他的朋黨謀官。
曲江,楊銛別宅。
馬車緩緩駛入宅院,杜有鄰帶春闈五子掀簾而出。
裴寬也剛到,正由裴谞扶著走下車登,一見薛白,臉上浮起了笑意。
彼此寒暄之后,幾番叮囑裴谞“如今長安城誰不知薛郎之名,你該多與他討教。”
楊銛親自趕到前院來接,大笑著邀諸人進堂。
如今想攀附他的人極多,然而真正能信得過的人,卻正是這寥寥數人。
諸人入府,薛白徑直開口。
“國舅,你我之間不必藏著掖著。河北榷鹽首看解池,蒲州為關鍵,我想讓元結任解縣縣尉、皇甫冉任虞鄉縣尉、杜甫任蒲州鹽鐵使書記事務。”
楊銛其實是不懂這些俗務的,轉頭看向裴寬。
裴寬捻須沉吟,點點頭道:“可。”
“吏部尚書章仇兼瓊是我們的人。”楊銛道:“我與他說一聲。”
裴寬道:“你們到吏部銓選,考過之后,待官身便是。”
元結、杜甫、皇甫冉三人對視一眼,沒想到旁人多年守選尚不可得的官職,自己如此輕松便能得到,連忙稱謝。
楊銛撫須而笑,稱贊了他們幾句,認為這些俊才便是他往后拜相的班底。
可事實上,榷鹽該怎么榷,他還是不太明白。
大部分時候,都是裴谞與薛白在討論,意思也簡單,在河北各個產鹽地設鹽官,向鹽戶收購鹽,再賣給商人。
裴家對這些事非常了解,使楊銛頓增不少信心。
許久,好不容易談完了這些雜務事,又說起了下一步如何爭權奪勢。
“要讓哥奴罷相,須使圣人知曉我等治國遠勝于哥奴,老夫料定哥奴必有侵吞稅賦之事…”
裴寬的意思很簡單,既然是看誰征收賦稅能讓圣人更滿意,只靠老實收稅是比不過李林甫的,當給李林甫使絆子才對。
楊銛一聽便明白過來,道:“查哥奴!御史臺有我的人。”
“欲查哥奴,當查王鉷。”
話到這里,裴寬便看向杜有鄰,道:“老夫欲為你謀劃,且先復官為戶部員外郎,其后再求品階,可否?”
“多謝裴公。”
裴寬朗笑,拍了拍杜有鄰的肩,嘆道:“可惜,你我未成為親家,老夫年歲大了,管不了小女娃…”
原本也只是盧家牽線,讓兩家兒女相看,杜有鄰本就覺得高攀,對此不以為意。
杜五郎更是高興,不住拿眼看薛白,似有話想說。
裴寬輕描淡寫拒了杜家,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薛白身上,語氣愈發親切。
“聽聞你阿爺外出躲債了?老夫可有能幫上忙之處?”
薛白道:“不知去了何處,苦尋多日,總是不能找到。”
“老夫使人幫忙尋覓吧,好讓你們父子早些團圓。”
“那便多謝裴公了。”
楊銛一眼便看明了裴寬的心思,暗道自家妹妹的相好,卻要當裴寬的孫女婿不成?
薛白雖還未入仕,在諸人眼中的才望卻已不俗。
如今靠山亦有了,前程已清晰可見起來。
回程路上,拐入朱雀大街,薛白下車騎馬,杜五郎非要去他家作客。
兩人并轡而行,隨口聊著天,頗為輕松。
“今日裴公說到姻緣,我想起一件事來。”
“嗯?”
“我舅家阿妹,可是死活想要嫁給你,在家中鬧得厲害,砸了許多物件。”
“她還會砸東西?”
“哎。”杜五郎道:“我亦想將阿妹嫁你…你呢?”
最后兩個字極是小聲,像是被他自己吞了一般。
且正好有大隊人馬進入朱雀大街,人仰馬嘶,薛白轉頭去看,并未聽到杜五郎的聲若蚊吟。
“有節度使回京述職了?”
“什么?”
薛白駐馬相看,喃喃道:“隴右將領?”
“哎,你可少管閑事。”杜五郎忙拉過他的韁繩,“都囑咐你了,莫再惹麻煩,讓我們安心備考,明年當進士。”
薛白已然看懂了是何人回京,隨他拉著馬,轉回長壽坊。
柳湘君正帶著幾個女兒坐在前院繡花,抬頭見他們回來,連忙關切地迎上去。薛白依舊是含笑應對,禮貌中帶著些生疏,反而是杜五郎很熱情,扶著她坐下,與她聊起天來。
“伯母安心便是,我與薛白如今都是入了圣人的眼的,輕易誰能動我們啊?”
“如此便好,每次聽你們入了獄,老身這心里總是忐忑。”
杜五郎耐心寬慰著。
偶然間目光落處,薛三娘坐在一旁嫻靜地繡花,繡的是幅逗貓圖,他便猜是否因他帶她到杜宅看貓了。
這種彼此間小小的心思撓得他總是牽掛…達奚盈盈對他而言,卻實在有些太過刺激了。
“今日,我便與薛白去見了裴公。”杜五郎吞吞吐吐道,“哦。還有一件事,裴家小娘子沒看上我。”
“那太可惜了。”
“不可惜,我好不容易才沒讓她看上。”
說到這里,果然把薛三娘逗笑了。
杜五郎正想再說些什么,柳湘君已抬頭向門口看去,他一轉頭,卻是嚇了一跳。
“煞…女郎怎么來了?”
薛宅西后院獨門獨戶,頗為清靜。
青嵐很會持家,不僅將院落拾掇得很清爽,每次薛白來,都會很勤快地給他更衣。
“郎君好像又長高了些。”
少女踮腳比了比,正好對視到薛白的眼睛,登時害羞。
其后又覺得有何好羞人的?都一起在缸里待過。
“杜伯父要復官了,到時會擺個家宴。我們一道赴宴,在杜宅待一晚,次日去踏青。”
“真的?”青嵐眼睛一亮,“那我準備禮物?”
“好。”
薛白的花銷都是她在管,既可說是大婢的職責,也可說是主母的管家權,她一向很盡心。
“我想了個方法,或可以讓你立大功,脫賤入良,需要你配合。”
“什么?”青嵐愣了一下。
十多年了,她已很久沒有想過脫賤入良之事,反而有些慌張起來。
“可,可如今許多人都逃戶賣身呢,奴婢不用入良也可以的。”
“那是丁男逃稅,你不同。哪有人喜歡當賤籍,往后連子孫都是賤籍。”
“可我怕,我牽扯到大案,身份若傳出去,會給郎君惹麻煩。”
“不怕,總要面對的。”
青嵐臉一紅,越來越紅,低下眼簾,小聲道:“郎君,想要青嵐當侍妾嗎?”
“等你入良了,你便可有自己…”
“郎君。”青嵐抬起頭,眼睛亮亮的,“你可不可以,親…”
“嘭!”
有人一腳將門踹開,兩人轉頭看去,只見是皎奴站在門邊,后面則是薛家人追了過來。
“好賊子,白日躲在屋子里玩婢。”
“與你有何干系?”青嵐在薛白面前羞澀,反而不怕皎奴,叉著腰道:“我是郎君的婢女,你又是誰?憑何跑到我們家中多管閑事?”
皎奴目光一掃,見這青嵐臉上紅通通的,白嫩了許多,身上穿得織錦,手里戴了個銀鐲…不由惱怒。
她在道觀里過清淡如水的日子,反倒是小門小戶的女婢活成了小娘子?
“野婢,再囂張,撕爛你的嘴。”皎奴清叱一聲,道:“還有你,十七娘讓我告訴你一聲,啟玄真人云游回來了。”
青嵐當即住口,躲到薛白身后,不與皎奴一般見識。
薛白道:“不知啟玄真人…”
“不知道。”
皎奴十分倨傲,雙手抱臂,仰了仰頭,轉頭就走。
走開兩步,她猶氣不過,回身一指,罵道:“賊子,虧十七娘特意跑回家替你求情,受人奚落,你倒好,出來幾日了一聲謝也沒有,躲在家中玩婢。”
杜五郎在一旁看著,頗為震驚,其后若有所悟。
“難怪薛白說男兒當自重,否則便要招惹這樣那樣的麻煩了。”
次日。
輔興坊西南隅的巷曲中,少年牽馬而行,看向前方的玉真觀,恰見側門被打開。
一名豐神俊逸、氣質清朗的中年男子牽馬而出。
“摩詰先生?”
“薛白?”
巧遇的兩人對視了一眼,王維抬手,問道:“共飲?”
“固所愿也。”
穿過巷子,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在酒樓雅間坐下,王維方才道:“近來,聽說了你許多事。”
“讓摩詰先生見笑了。”
“武康成死了。”
薛白沉默。
他答應過武康成,會救其出獄…當時定計陷害吉溫,薛白與李林甫說收買武康成,用其為眼線。但沒想到的是,反而是東宮去滅了口。
隴右死士,四鎮節度使,這才是東宮最在意的事。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王維喃喃道:“都護早不在了,候騎也沒了。”
“這其中詳由…”
“我并非怪你。”王維擺了擺手,“有你無你,朝局傾軋總會死人。今日共飲,我依舊是想勸你。”
“洗耳恭聽。”
王維正要開口,卻又想到自己這番模樣、豈好勸旁人別攀附權勢。
目光相對,薛白已明白王維的意思。
他端起酒杯,敬了王維一杯。
“摩詰先生之意,我明白。可我們不同,先生出身于太原王氏,門第顯赫,天賦高卓,才華無雙。令尊官居四品,先生若欲立事業,門蔭、舉薦、科舉皆可選擇,之所以爭狀元,因為這一身才華就該是狀元。你從一開始,就已達到天下無數人汲汲一生都無法達到的高度。”
王維苦笑,飲盡了杯中酒。
薛白道:“我不同,我幾番從死地里僥幸逃出一條命來,攀附權貴、在泥潭里打滾,做的都是讓先生看不入眼的臟事,為的不過是能得到你生來就有的機會。”
“受教了。”王維道,“我素來知曉自己這輩子過得太順了。”
他知道薛白并非在辯解,反而是在激勵他,不由再次苦笑搖頭,飲酒。
兩人頗有默契,不再談這些。
反正他們今日都是來找女冠的。
“先生官任庫部。”薛白問道:“可是兵部庫部司?管理武庫?”
“寄祿官,無實權。你不必計算到我頭上。”
“先生不欲上進?”
王維聞言訝然,其后神色愈顯寧靜淡泊,連方才的悵惘也消散了,反問道:“你可知旁人如何稱呼我?”
薛白微微一滯,應道:“詩佛?”
他方知今日荒唐了,平時帶著旁人求上進也就罷了,竟是游說到詩佛面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