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李府之后,薛白一直在想李適之說的那些話。
作為宰相,李適之為人爽直,簡直太過爽直了。那道直視的目光、言語中不加掩飾的試探,幾乎算是當面明說了。
——“不錯,我確實親近廢太子李瑛。聽說你是薛銹的兒子?可是張九齡、賀知章保護你活下來?”
這個問題薛白也不知答桉,他醒來時就已是大雪紛飛的天寶五載末,根本不記得開元二十五年那場宮變之后十年間發生的一切。
總之,這算是與李瑛一系的初次接觸,他們天然是最親近于他的勢力,是朋黨的基礎,可眼下實在是太弱小了。
這些人一度是大唐王朝的核心,保護儲君或許是希望大唐能有開先河般的、第一次順利的皇位過渡。結果又失敗了,連儲君都與同胞兄弟、妻兄一起灰飛湮滅。
到如今死的死,罷官的罷官,哪還有多少能量?這些人頂多也就是出手保護幾個被牽連的無辜者,不可能有什么作為。
李適之自己都快要完蛋了。
連薛白都覺得,杜甫去謁見李適之是會影響科舉前途的。
就這一系的官員,甚至還需要靠薛白虛張聲勢、辛苦巴結楊玉瑤,才使李林甫心生忌憚暫緩了對付他們。
看起來更像是拖后腿的。
但事情不能只看這一面,暫時的蟄伏并不代表他們就是沒用的。
三庶人桉之后,必然有很大一部分人把實現抱負的希望轉移到了李亨身上,還有很大一部分人貶謫外放,暫離了權力中心…他們會拋掉李瑛,但他們的政治主張沒有變,勢力還在。
那么,薛白該做的是去尋找張九齡、賀知章的門生故舊,結為朋黨。
待有朝一日,哪怕他薛銹外室子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了,他的朋黨們也會天然地親近于他,盡力保他。
想到這里,薛白腦中忽然浮起一個人來…鄭虔。
此前,他一直以為鄭虔是東宮的人,認為是東宮把鄭虔安排到國子監,調查他、監視他。
但僅是如此嗎?
杜甫交游廣闊,出了永樂坊便去拜訪別的好友,薛白卻不跟去,直接轉回務本坊國子監。
太學館,學堂中正在教授《孝經》。
鄭虔以才名滿天下,授課時卻從來只是捧著書卷念一遍,要求生徒背誦而已。若不問,他從來不解釋書中之意,認為“讀書百遍,其意自見”。
因此,每到他講學,許多生徒都在昏昏欲睡。
杜五郎已經到學堂了,但昨夜的顛狂鄭虔似乎完全忘了,恢復了古板嚴肅的樣子,手中的戒尺毫不留情。
薛白到時遠遠看去,發現自己的座位上也坐著一個人…原來是薛嶄,披了一件袆衣,睡又睡不著,低著頭在那抓耳撓腮。
他遂想到,也該把家中幾個弟弟妹妹送到私塾了。
“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
薛嶄聽到后來,終于是睡著了,待醒來轉頭一看,發現薛白竟坐在后面認真讀書。
捱到講完學,他便過去,問道:“六哥,你學這個干什么?”
“你六哥是大孝子嘛。”杜五郎也圍了過來。
路過的楊暄冷哼道:“你們能與我比?”
薛白笑笑,問了薛嶄為何過來,遂讓其等著,他則要去問先生幾個問題。
杜五郎聽得當即精神起來,連連擺手,推拒道:“又去?我今夜可不能再喝了…”
薛白走進公房時,鄭虔剛磨好墨,提筆在紙上謄寫著昨夜杜甫的幾首詩。
他被稱為“三絕”,一手行書流暢至極,時人稱為“風送云收,霞催月上”,偏偏當世有李北海、顏真卿、張旭等人,掩蓋了他本該有的名氣。
“你既是顏清臣的弟子,且來評鑒老夫的書法如何。”鄭虔推了推寫好的一張紙,莞爾而笑。
薛白從容應道:“博士這是在笑話學生不成?”
“老夫年少時家貧,卻好書畫,常苦于無紙,所幸慈恩寺藏有數屋的柿葉,我便常常過去,用柿葉練書畫。把好幾間屋子的杮葉全都寫盡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當更刻苦些才是。”
“多謝博士教誨。”
薛白沉默了片刻,確保了四下無人,忽徑直問道:“博士可知,駙馬薛銹有一外室子,名薛平昭。”
還在“風送云收”地寫字的毛筆顫了一下,寫壞了那句“天上麒麟兒”的最后一字。
鄭虔抬起頭來,詫異地看向薛白。
他絕未想到,這個年輕人會如此的坦蕩。
“你,承認了?”
“我真不記得。”薛白道:“但有封書契…”
“老夫知曉。”鄭虔道:“有人與老夫說過此事,還說你背后是慶王主使,讓老夫來看看你。”
若僅是如此,薛白絕不敢與鄭虔揭開這話題。
“但博士不僅是來監視、試探我,私下其實還對我有保護、提醒之意。”薛白問道:“博士是故意帶我去見杜甫,又交代杜甫為引見李適之?”
“不錯。”鄭虔道:“有些事我不清楚,李適之或許更了解些。”
“可否請教是哪些事?”
鄭虔反問道:“你可知老夫與張曲江公的淵源?”
“愿聞其詳。”
“景云初年,老夫與張曲江一同登科…”
鄭虔的老眼當中泛起了回憶之色。
那年進士高中,他才十九歲,張九齡三十二歲,他們都得到了重臣王方慶的賞識,他迎娶了王家的嫡孫女,而張九齡則得到了王方慶的大力栽培。
“后來,張曲江終究還是牽扯到了儲位之爭,他從未與廢太子結黨,奈何武惠妃咄咄相逼。”
說到這里,鄭虔以張九齡當年的口吻,一字一句道:“太子天下本,不可輕搖!昔晉獻公聽驪姬之讒殺申生,三世大亂;漢武帝信江充之誣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晉惠帝用賈后之譖廢愍懷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納獨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煬帝,遂失天下。由此觀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為此,臣不敢奉詔!”
“這一番強諫之后,他被逼至不死不休之地步。兩年間,罷相、宮變、廢儲接踵而來,三庶人桉時,他已被貶至荊州,無能為力。但老夫知道,他確有讓門生故舊出手。薛銹、薛妃兄妹雖死,三庶人的幼子們卻留得性命,由宗室收留;唐昌公主被迫出家,幽禁于安業坊唐昌觀;許多被牽連的家卷皆是張曲江請人贖買,并不止你一人。”
“薛家、趙家、皇甫家、劉家,老夫當年也曾拿出錢財上下打點,薛平昭也不過是其中一個孩子。十年過去,如今卻有人說背后有人在主使,與慶王有關。張曲江已逝、賀季真亦亡、李適之罷相。難道,這背后主使竟是老夫不成?”
鄭虔臉上帶著苦笑,看向薛白,最后問道:“老夫待你不可謂不誠,你可愿投桃報李,實話與老夫說?”
“天寶五載冬月,學生在咸宜公主府幾乎被掐死,僥幸陷入假死而脫身,前事盡忘。”
“好。”鄭虔道:“老夫知你要自保,故而方才所言,從未與旁人說過。唯有一句話,你務必記住。”
“學生洗耳恭聽。”
“十年時過境遷,往后你須安份守己,靜待太子為薛家翻桉之日即可…”
日暮,升平坊杜宅。
杜妗正坐在屋中親手制繪著一張長安輿圖。
她參照著幾張原本很簡潔的坊圖,一筆一劃地用小楷在她的圖紙上寫下各個望火樓、官員宅邸。
忽然,游廊上響起腳步聲,曲水道:“二娘,薛郎君回來了。”
杜妗眼眸一亮,站起身來,卻是先將輿圖藏進暗格里,換了衣裙,到梳妝臺前對著銅鏡抿了口胭脂,方才出了屋門,初時有些趕,到后來換成不緊不慢的腳步。
偏廳里,氣氛因薛白回來了而有些歡快。
“國子監當然乏悶,但與先生們喝酒議論卻很有趣。”杜五郎道:“連鄭太學、蘇司業都稱我們為忘年交呢…”
用過晚膳,眾人又聊了好一會,夜深了,杜家姐弟再次留在薛白屋中說話。
杜五郎如今也漸漸能參與討論一些秘密。
“鄭虔的意思很明了,東宮讓他來試探我,但他有自己的想法。”
“簡單來說,他會保護你,不向東宮揭穿你,但也希望你支持東宮。”
“這很正常,他們當年支持李瑛,如今肯定會支持李亨。我們太弱小了,能找到這種情感上的關照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
“不錯,人脈該慢慢鋪開。”
“你回來得正好,我們正好想與你談分店的事。”
談到夜深,杜家姐弟散去。
杜妗走到閨閣前,停下腳步,低聲道:“我想起有件關于東宮的事還未與他說。”
“嗯。”杜媗愣了愣,道:“我困了,睡了。”
杜妗于是吹熄了燈籠,重新轉回薛白屋中。
他果然還未入睡,正站在窗前賞月,她栓上屋門,已與他擁在一起。
“唔。”
“我必須得與你說…我們絕不能支持東宮。”
“我知道。”
“你被他活埋過,他永遠不會信任你。還有,吉溫能猜到,那別人一定早就懷疑我們的關系了,只是不說而已。記住,不論是李亨還是他那些兒子,一旦坐穩龍椅,勢必殺我們。我不要像韋氏一樣被關在深宮里,但我這么久不出家,他們會殺了我的。不管他們說得再好聽,你也千萬不要信,你只要信我,我把一切都押在你身上了…”
“放心,不論東宮給多少好處,我絕不會有一絲一毫動搖。”
“嗯,讓我能信你,來。”
話到這里,已經足夠了。
今夜,杜妗比平時還要熱烈一些,她仿佛是想要以此讓薛白永遠堅定地與她站在同一個立場上。
她要他完完全全地、毫不保留地、拼盡全力地與她合作。
如此,她才有安全感。
帷幕沒有拉起。
都賭上了性命的兩個人似乎在生死相搏。
一支釵子落在地上,青絲如瀑灑下…
夜里隱隱有吱吱呀呀的聲響。
杜五郎從睡夢中醒來,心道薛白回杜宅睡又把窗戶打開了。
他干脆抱著被褥穿過院子,在西廂的屋子里隨意鋪了一下躺倒,如此便安靜多了。
夜風一吹,清醒了許多,他思考了一下薛白與姐姐們議論的那些事,心里卻沒有太大的波瀾。
這些事他們說起來仿佛是很大的麻煩,在他看來卻很簡單,薛白的身世無非與青嵐差不多,只不過薛白更上進一些…
想到上進,困意當即上來,杜五郎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又睡著了。
夢里,杜甫拍著他的肩膀道“不愧是杜家子弟,果然有作詩的天賦”,正打算開口吟一首,卻被嘰嘰喳喳的喜鵲吵醒了。
“你們兩個記得,寒食那日早些回來,約了盧家、裴家的子弟們一道出城祭掃。咦,我看你們又長高了些,得趕緊再裁兩件新衣,得裁,到時人家看著才舒心…”
一大早,盧豐娘就在絮叨著這事,反復地交代。
杜五郎與薛白出了院子,滴咕道:“唉,裴家高門大戶的,我要是被他家小娘子看上,得多受欺負啊。”
“嗯,你得謹慎些。”
杜五郎抬頭看向屋檐下的鳥窩,愣了愣,竟真覺有詩意涌上來。
“二月春猶早,喜鵲已筑巢。”
可惜又是只有殘句,杜五郎沉吟片刻,不由嘆息自語道:“我干脆叫殘句詩人罷了。”
薛白見喜鵲有兩只,隨口補了一句。
“檐下雙飛過,微風春獨好。”
這日到了國子監,薛白與鄭虔再未提及身世,只談學業。
但彼此之間已經更多了一份師徒之間的默契。
有了這層關系,往后或許可與元結、杜甫結為朋黨。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人脈從來都一點點鋪開的。
傍晚,薛白終于回到長壽坊的家中。
他連著兩日不歸家,青嵐難免小小地發泄了一下不滿。
“郎君說是到國子監去讀書,卻是玩得歡脫了,累得主母好生擔心…”
“過來。”
青嵐說到一半,上前一看,只見薛白掏出一袋青棗來。
“昨夜到杜宅拿的,嘗嘗看。”
抱怨聲當即停了,青嵐拈起一枚棗,咬了一口,脆生生的,齒頰留香。
“真好吃,郎君也嘗嘗。”
她再捏了一枚喂給薛白,感覺指頭碰到了他的嘴唇,她慌了一下,連忙接過布袋,低聲道:“我去洗了。”
轉身之際,她偷眼瞥了瞥他,只覺手指頭還有些溫熱,仔細想來又覺得羞人。
待洗了青棗回來,探頭一看,薛白已經躺好睡下了,她不由暗道,郎君大概也是害羞了。
“天色還早呢,郎君是要起早去國子監嗎?”
“得起早去看望老師,他派人來找我了?”
“嗯,顏縣尉像是有急事找郎君,昨夜也派人來了。”
“老師不急的,否則就讓人到國子監了。”
薛白心想,最近拜的兩個老師,鄭公官位雖高,卻離東宮太近,終究是顏公更純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