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寬時年已六十六歲,在河東甚有威望,曾經官任范陽節度使,天寶三載,圣人用安祿山接任范陽,裴寬本以為這是要召他回朝拜相了。
邊帥入相乃大唐慣例,裴寬家世、名望、功績、資歷都夠,卻沒想到李林甫把持相位十余載,死活不放。
他回朝只任了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又因韋堅桉牽連,連戶部尚書之職也丟了。理所當然地成了李林甫的政敵,心里親近東宮。
今日見薛白,其實是有人與他說“薛白御前認親,當有高人指點,公可了解一二”,正好薛白遞了拜帖,他便見上一見。
待這少年郎走進官廨,裴寬上下打量,滿意地點了點頭。
“薛白見過裴公,敬請春安。”
“上元宴,你拼湊的長短句意境不俗。”裴寬性直,開口問道:“師承何人吶?”
薛白應道:“家師出身瑯琊顏氏,開元二十二年進士及第,官任長安縣尉。”
“你是清臣的弟子?”裴寬不由疑惑,“詩詞一道,也是清臣教你的?”
“那不是,我去歲受傷失憶,近日才拜在老師門下。”
問來問去都是廢話,裴寬整理胡子,撫平了不耐情緒。
一個卷軸已被遞到了面前。
“學生想應試明載的春闈,這是行卷,請裴公過目。”
裴寬老眼昏花,瞇著眼湊近了,又再推遠了一點點,先是喃喃低語了一句“顏清臣的弟子,字寫成這樣?”
寫在卷首的是一首七言小詩,格律還錯了。
“天山萬仞更無梯,但使登臨回首低。揮袖拂開身上雪,吾生豈受古人欺。”
裴寬反復讀了兩遍,嘆息道:“‘欺’字用韻不對,詩意亦是凌亂,若要人看懂,你可用些典故。總而言之,下等。”
薛白頗受啟發,應道:“學生記下了,多謝裴公教誨。”
“還有,投行卷,你當將五言詩放在前面。須知用越少的墨,寫出越高的意境,方是上等。”
“聽裴公一言,勝讀十年書。”薛白隨口就來,臉上還是從容清雋,毫無奉承之色,“學生也有五言詩,在后面。”
裴寬耐著性子,再往后看。
忽然,他眼皮一抬,整個人都站了起來。
只因行卷上那一首小詩,讓他激動不已。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妻妻滿別情。”
這天下的忠臣義士,便如草原上的野草,一代一代,如李林甫這等奸相,無論如何迫害忠良,終究會有人站出來。
小小的五言詩,卻是何等壯闊意境?
裴寬直覺這詩寫到了自己心坎上,恨不能現在就貼到那斷了自己相位的李林甫腦袋上。
他平復了心情,緩緩坐下,撫須沉吟道:“你這兩首詩,前一首很糟糕,比喻、用典一概不見,干巴巴地述志,枯燥、粗糙;這首《古草原送別》卻很好,非常好,字字寫景、寫離別,卻寫盡了這大唐天寶年間…真是你寫的?”
“我也不知。裴公或許不信,但我失憶之后,有時這些詩句自己就會浮進我腦中。”薛白道:“但若要我正經寫詩,我卻寫不出來。”
裴寬根本不信。
他已經萬分肯定了,薛白身后必有名家。
只是這小子油鹽不進,卻是不好問出來。
再次將五言小詩念了一遍,揣摩著這風格,裴寬試探著問道:“薛白,你可識得太子少保李適之?”
“并無如此榮幸。”
薛白不露聲色地應著,心里對自己那莫須有的人脈又清晰了些…
吉溫繼續在署院中站了一會,始終不見薛白出來,干脆轉身,又去找了裴冕。
“裴寬不肯見我,卻見了薛白,這是為何?”
“真的?”
吉溫眉頭緊鎖,百思不得其解,道:“請王中丞拿下杜家,三木之下,右相想知道的事,我都能審出來!”
裴冕整理著公文,只以側臉對著他,道:“侍御史盧鉉被貶了,你知為何?敢在圣人面前亂說話,動貴妃剛提攜之人。”
“我只拿杜家…”
“杜家也是在給虢國夫人打理產業,你要動,可以,休想讓王公替你擔后果!”
吉溫大急,道:“我盡力辦事,就沒想這些。”
“總之王公不會出面,你自想其它辦法。”
“那這樣,我先將風聲放出來,待滿長安都知道薛白穢亂東宮了,為了保護東宮的顏面,裴寬這御史大夫不出面也得出面。”
裴冕斜眼一睨,澹澹道:“此事與我無關,你也莫讓人知道是你做的。”
吉溫眼珠一轉,挑眉笑道:“可讓那大皙娘子來辦?她既操持市井之事,又不怕楊家姐妹。”
“隨你。”
裴冕看著吉溫火急火燎地離開,眼神漸冷。
又等了一會兒,薛白從御史大夫的官廨那邊出來,似不經意般地從這個公房前走過。
裴冕正好有公文要送,與長廊上的薛白撞了個滿懷。
“吉溫去暗賭坊找人散布謠言了。”
“我來辦。”
兩人不再多說,各自離開。
道政坊。
吉溫到了清涼齋,在雅間坐了好一會,才見達奚盈盈過來。
“你去哪了?竟讓我等這么久?”
吉溫語氣頗傲慢。
他瞥到她又大又白皙的胸脯,喉頭滾動了兩下,眼神中的光芒便有些不同。
達奚盈盈不以為意,仿佛只是走在路上被一條狗看了,悠悠然笑道:“神雞童與王大郎來了,不知奴家是先招呼他們好,還是先招呼吉法曹好?”
吉溫清醒了許多,狠狠剜了一眼,談起正事:“我有事要你做,你結交的權貴廣、手下無賴多,放風聲出去,就說杜妗還是太子良娣時就常回娘家與薛白通奸…”
“不。”
“什么?”
達奚盈盈微微一笑,道:“豐味樓要開分店,奴家打算將這清涼齋拿出來、再出一大筆錢,試著與他們談合作。這種時候,如何能多此一舉呢?”
“你!”
“奴家已經稟報右相了,右相還嘉許奴家,這么快便接近他們了。”
吉溫聽得目瞪口呆,不悅道:“我要把杜家押去審,你接近他們有何用?!”
“審?你審你的,關我屁事。”達奚盈盈忽然變臉,懶得再與吉溫笑語,手一揮,道:“你既沒有線索,又不是來賭,請吧。”
吉溫好生惱火,此時才發現,自己拿這女人毫無辦法。
出了院門,牽馬走到道政坊的十字街口,忽然,前方有一匹驚馬撞來。
“吁。”
“阿郎!”
吉溫肩膀被撞了一下,摔倒在地,身后隨從們反應不及,紛紛大亂。
卻見馬背上的少年郎勒住驚馬,翻身下來,趕上前道:“抱歉,馬匹受驚,你可受傷了?”
“是你?”
吉溫正要爬起,抬眼恰遇到薛白俯身過來扶他,且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你兒子是我殺的,我早晚還要殺你…”
“薛白!”吉溫勃然大怒,抬手指著薛白喝道,“早晚讓你給我兒陪葬!我讓你不得好死!”
薛白退了幾步,楊玉瑤派給他的兩個護衛已趕了過來,一個叫何茂,一個叫卓廣。
方才他們三人從皇城驅馬過來,沒想到薛白馬驚了,好在沒出大事。
“我家郎君不過是驚了馬,不至于…”
“滾,賤奴也配與我說話?!”
何茂話音未了,吉溫再次怒喝,二人只好護著薛白又退了幾步。
此時周圍已有不少行人圍了過來,遂有武候來喝止,撥開起沖突的雙方,一場小鬧劇就這般散去。
“無妨。”
薛白向兩個護衛擺了擺手,道:“再隨我去上次那個賭場一趟。”
“郎君還是莫招惹那暗賭場的女東家為好。”何茂道:“若虢國夫人問起你的行蹤,小人還是要直說的。”
“并非你們想的那樣。”薛白笑道:“我只是提醒她莫再壞瑤娘名聲,另外,還向她請教,制了一個禮物送給瑤娘。”
“如此便好。”
兩個護衛不是多嘴的人,有了說辭之后,隨薛白進了清涼齋,依舊在閣樓下守著,任他獨自上去。
達奚盈盈見薛白來了,有些不安,很快道:“吉溫想造謠…”
“我知道。”薛白道:“你什么都沒向哥奴透露,這很好。”
他最近才注意到一個細節,有實力的官員都是稱李林甫為“哥奴”的,他的身份就適合這種口吻。
達奚盈盈抬出賈昌、王準就能唬住吉溫,在薛白面前卻總容易惶恐。
“奴家不敢。”
“你是編戶還是賤籍?”
“奴家的身契在壽王手上。”
“是逆罪嗎?”
“不是,奴家很小就是俘虜。”
“近日我會給你一樁功勞,讓你能夠面圣,到時圣人問你要何賞賜,你將身契要回來。”
達奚盈盈一愣。
事實上,她這兩天已經在思考若不聽薛白的話能有怎樣后果。畢竟他背后的勢力雖大,卻沒讓她看到能對付她的具體手段。
結果他竟像知道她所思所想一般…
“可奴家還不知是何功勞。”
“你明日到豐味樓陪杜家姐弟玩兩圈就知道了。對了,帶上錢。”
豐味樓。
杜五郎正在與兩位姐姐商議事情,大部分時候卻只有他一個人在滴滴咕咕。
“依我說,盤下隔壁的清涼齋,無非是將總店擴大。第一家分店該開在長安縣才對,得靠近西市…懷遠坊,離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長安縣衙所在的長壽坊都近,但不知何處有適合的宅院,若有一張長安輿圖就好了。”
杜媗低頭算著成本。
杜妗一直神色澹漠,獨自思考,此時才沉吟道:“是該有張長安輿圖。”
“二姐,你有在聽我說嗎?”
“你說你的。”
“唉,我馬上就要去國子監了,你們這般,我如何放心這一攤事…”
說話間聽得腳步聲,杜五郎轉頭一看,見是薛白進來,當即問道:“你覺得分店該開在何處?”
薛白早與杜妗商議好了,隨口應道:“懷遠坊十字街口,盤兩處地方,一為酒樓,二為茶鋪。”
“那…”
“你把控菜品才是關鍵。”薛白安撫了杜五郎,看向杜妗。
杜妗抬頭一瞥,目含秋水,都不必他開口問,已抿嘴笑道:“制好了,且隨我來拿。”
兩人上了小閣,杜妗反手摟住薛白的脖子,低聲道:“我要把酒樓直接開到長壽坊去,方好日日見你。”
“怕是想夜夜見我?上次便想問你,為何你每次夜里來都不出聲?”
“怕被人聽到。”
時間短,只能偷偷有這般一個小小的親昵動作,他們亦覺意趣。
一個木匣被放在桌上,打開來,里面是一個個骨牌。
杜五郎拿起來看了一眼,有些疑惑道:“這便是你要獻的寶?看起來也不稀奇嘛。”
“教你們玩玩?”
薛白不好玩這些,但確實也會,便教了杜家姐弟們壘骨牌。
杜妗很聰明,一學就會。杜五郎看著呆呆的,其實除了讀書,旁的事物學得并不慢。
反倒是杜媗竟有些迷湖,薛白教了幾次都還沒記住,他只好到杜媗身后多教了幾次。
“這樣便算是和牌了。”
說話間杜媗喜得往后一仰,不小心與薛白撞了一下,他本以為以杜妗的性子必要吃味,目光看去,杜妗渾不在意,反而避開了些。
肌膚相親,他忽然有種熟悉的感覺,心里不由有個猜想…但自己都覺得太過荒謬了。
待開始玩了,兩圈下來,看似沒學會的杜媗竟是不聲不響贏了最多。
“接下來動真格了。”
杜妗也小贏了一些,將兩串銅錢往桌上一擺,笑道:“都拿出些誠意來。”
“啊。”杜五郎忽有驚恐之態,“這是賭博啊,若讓阿爺知曉,會將我們都逐出家門的。”
暮鼓聲響之前,幾人都已完全學會了骨牌,一道策馬回家,到了升平坊北門,薛白揮手作別,自往長壽坊而去。
杜五郎駐馬看著他的背影,喃喃道:“以前不覺得,他原來住在家里的時候多好啊。”
杜妗很不愿意隨薛白去虢國夫人府送骨牌。
但她知道杜家不能僅憑薛白來維系這個靠山,要讓旁人不敢輕易動杜家,她得與楊玉瑤多走動。
好在,當著外人的面,楊玉瑤并沒有太過份的舉動,只是纖纖玉指拈著一枚骨牌把玩,與薛白談笑著。
“妾身笨得厲害,若沒人教可學不來。”
“我馬上要去國子監讀書了,因此帶了二娘來教你。”
楊玉瑤笑了笑,招來明珠,四人邊教邊壘。
她其實學得很快,也很喜歡玩這些,不由問道:“你在府中養傷時從不沾這些,如何又制出這般有趣之物來?”
“我去告戒了達奚盈盈一番,見她賭具奇多,向她請教了一番…”
“哦?你如何請教的?”
薛白感到楊玉瑤拿腳背在他小腿處摩挲著。
他稍稍一夾,把她那褪了繡鞋的腳丫子夾著,不動聲色地推了一張牌,從容道:“不過是虛張聲勢嚇唬了她一下。壽王想找我們麻煩,大可策反了這女人,將長安城的賭業攥在我們手里?”
“容易,我將這骨牌獻給圣人,分潤她一點功勞。”
楊玉瑤這方面倒頗大氣,從不與女子為難,比如多年來就不與達奚盈盈計較,見明珠落難便出手相助。
說話間,她拔了兩下沒能將腳拔出來,含嗔瞪了薛白一眼。
薛白心里算著牌,故意推了一張牌給她吃。
“碰。”
杜妗表情平靜,伸手便將那張牌從楊玉瑤手里接過。
“有趣。”
楊玉瑤笑了笑,這次卻是說杜妗有趣。
于是,待薛白要走了,她卻還把杜妗留下來陪她再玩幾圈。
“說來,你我既合伙豐味樓,往后也該多親近才是。”
薛白出來時,何茂、卓廣正蹲在前院數著剛領的賞錢,他們抬頭一見他,當即興奮地站起身。
“薛郎君!”
“走吧。”
“郎君真是神了,怎知府里會給我們發賞錢?還這么多!”
“運氣好罷了。”
三人出了宣陽坊便往薛宅而行,路上薛白還說,如今閑雜事都辦妥了,接下來在家中安心溫書,準備入學國子監。
何茂、卓廣大喜,薛宅高墻深院,他們留一個人在前院吃吃喝喝都足夠守衛,可以輪流回家陪妻兒。
說話間,進了長壽坊,拐入小巷。
忽然,巷口有一大漢倏地撲起,將薛白撲下馬背,揚起一柄匕首便扎。
寒光一閃。
“噗。”
血涌起。
薛白肩上一片殷紅,刺客滿手是血。
“郎君!”
兩個護衛驚駭不已,躍下馬背,撞在這刺客身上。
“叮。”
匕首落在地上。
三人纏斗,何茂腹中挨了重重一拳,膽汁都噴出來。卓廣背上挨了一肘,差點沒能起來。
此時已有行人趕來,薛白捂著肩踉蹌起身,逃向人群,喊道:“京兆府吉溫殺我!”
眼看殺人不成,那刺客轉身便跑,跑得迅捷如風,須臾不見了身影。
“郎君,你沒事吧?我去報官。”
“回來。”
薛白捂著傷口,眉頭微蹙,道:“不必報官,此事算了,到此為止。”
“算了?”
兩個護衛卻不答應,虢國夫人護著的人都敢刺殺,豈可算了…
這章也是5000字,導致我后面一章顯得少了,晚一點會發,大家不要等,那首詩就寫了一個小時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