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響起了咳嗽聲。
楊銛好一會才緩過來,沉吟著道:“此事容我考慮。”
都說他才干不足,事實上他看得很明白,一旦由他獻上榷鹽法,圣人很可能任用他來行鹽法。
他很清楚,以圣人的寵信,自己只要展現出一點打點稅賦的能力,馬上就有拜相的可能。但到時楊家將馬上與右相府交惡,東宮也會對楊家心生警惕。
于是他看向薛白,目光帶著審視之意。
薛白坦然迎著這審視的目光,應道:“國舅當然有顧忌,我只說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國舅得圣人信重,又有治國之才,如今不思上進,到時再后悔可就晚了。”
說罷,他真的不再相勸,坐著喝了一會茶,楊銛與楊玉瑤有話要說,他便先退了出去。
“三娘今日將他帶來。”楊銛看著薛白的背影,向楊玉瑤問道:“可有想過旁人會如何說?”
“我管旁人如何說。”楊玉瑤毫不在乎的樣子。
楊銛皺了皺眉,沉吟道:“既是帶他到家中來,你可是想過改嫁…”
“兄長瘋了嗎?說這種胡話。”
楊玉瑤心知這是不可能之事,懶得再與楊銛多說,免得擾了自己的心,起身便走。
她穿過走廊,心想往后還得親手安排薛白的婚事,為他選個性子軟的妻子,才好長年相處…再抬頭,只見薛白正站在亭邊,聽遠處幾個婢女閑聊。
“在聽什么?”
“她們說,有個美少年乃千牛衛將軍之子,失蹤了許久,昨日被找到了,旁人問他去了何處,他說這幾日都是在你府上。”
楊玉瑤笑了起來,咬著薛白的耳朵輕聲道:“在我榻上的人可是你。”
“為何不正名?”
“我才不怕別人說閑話。”楊玉瑤悠悠道,“懶得管她,達奚盈盈又不是第一次栽給我了。”
“你說她沖你來的,卻還未說你們有何過節?”
“誰知她為何恨我。”楊玉瑤懶洋洋道,“壽王的人腦子都有點毛病…”
薛白又在虢國夫人府待了幾日,到了二月初,楊玉瑤才終于留不住他。
而就在這期間,楊銛向圣人上了一道《論榷鹽法事宜》,牽動了朝堂各方的目光。
二月初一,永興坊,十王宅。
一輛馬車停在小巷里,達奚盈盈打扮成婢女模樣站在車邊,抬眼瞥去,施仲塞了一枚金子給壽王的家令。
因壽王李琩已是快三十歲的人了,依舊住在十王宅里,每日的行蹤都有家令密切監視,不得與百官來往,少與外界交通。
“壽王不宜見客,只許將瓜果送進去。”
于是馬車先駛走,達奚盈盈由家令引著進去。
一路進堂,只見身形頹廢的李琩正坐在那,似在看舞伎表演,目光卻十分空洞。
“壽王。”
李琩揮了揮手,讓舞伎們退下。
達奚盈盈當即湊上前,想與他親熱,卻被一把推開。
“沒心情。”李琩澹澹道。
“是。”
達奚盈盈心中幽怨,暗道他每次都有借口。
她初識他的那年卻不是這樣,那時他很有野心,說她長得像王妃的姐姐,每次都會讓她背過身去,在她耳邊喚“玉瑤”。
“查到了嗎?”李琩說起正事。
“薛白所有來往之人都查了。他來往的官員不少,楊玉瑤,杜家,長安縣尉顏真卿,前幾日他還去見了楊銛…奴家認為,他背后確有廢太子李瑛的殘留勢力在推手,因此才有如此能量。”
說到這里,達奚盈盈瞥了李琩一眼,見他毫無反應,于是繼續說起來。
“兩個多月前的隴右老兵殺人桉,有人說是東宮或楊慎矜所為,奴家卻認為,調動這支死士的是廢太子余黨,當時薛白、杜謄都在場,且最得利。而青門酒樓里鬧事者,還是這些死士,薛白、杜謄依舊在場,依舊最得利。兩個年輕人不該有這般能耐,這說明什么?京兆杜氏一直以來就是廢太子余黨,因此收養了薛銹之子。”
李琩終于開口,道:“這都是你的推測,因你沒辦成事,便開始胡編亂造。”
“這些都是奴家親眼所見。”達奚盈盈道:“他們派死士把薛靈劫了,連我都找不到。”
“那你說,廢太子余黨這么做是為了什么?”
“為了推慶王李琮為儲君!”
李琩轉頭看向達奚盈盈,想要呵斥卻是愣住了。
他沒想到,這個出身卑賤的女人,如今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在他面前談論廢立之事。
連他堂堂皇子都不敢!
愣過之后,他才開始思考。
李琮是皇長子,因狩獵傷及面部,失去了成為儲君的資格。因此,太子之位先是給了皇二子李瑛,后給了皇三子李亨。
三庶人桉發生之后,李瑛被殺,幾個年幼的兒子遂成了孤兒,正是過繼給了李琮撫養。
達奚盈盈雖全是猜測,卻給了一個合理的可能——李琮故意把薛銹的外室子拋出來興風作浪,讓朝廷舊事重提,平反三庶人桉。
李琮還要右相府、東宮兩敗俱傷。這就能解釋,薛白為何助李林甫對付東宮,又為何與楊家合作提出榷鹽法。
“不。”
李琩卻馬上搖了搖頭,以非常確定的語氣道:“李琮做不到,他不可能在十王宅里操縱這些。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里的監視有多嚴密,他絕無可能做到。”
達奚盈盈道:“李琮并不需要親手布置,只要有人支持他…”
“夠了。”李琩不太高興,頹然坐下,飲了一杯酒,“本王讓你查,沒讓你猜。”
“是。”
李琩道:“明日午時,你去右相府一趟。往后如何查,由右相安排。”
“壽王,奴家以為,右相未必還會不遺余力地…”
達奚盈盈話到一半,李琩已懶懶地揮了揮手。
她愣了愣,再次看了看面前這個毫無志氣的男人,只覺一陣乏味,行了個萬福,離開。
出了十王宅,她不由再次回頭看了一眼,終究是什么都沒看到。
其實她心里清楚,李琩早就沒有了為儲君的希望,一輩子只能在這十王宅里行尸走肉地活。
為何還要替他做這些?
習慣了,她畢竟是他贖買回來的。
馬車在道政坊緩緩停下。
施仲見達奚盈盈心情不好,小心問道:“娘子,小人是否去找個美少年來…”
“好啊,你去把薛平昭捆了。”
“這…他畢竟在虢國夫人府…”
說話間,主仆二人回過頭,便見到一個翩翩美少年在巷口看著他們。
薛白走到閣樓前,轉頭向楊玉瑤派給他的兩個護衛道:“你們請在此稍等。”
達奚盈盈聽了,停下登樓的腳步,回過頭向他笑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吃了?”
“求之不得。”
“呵。”
達奚盈盈勉強一笑,沒再說話。
她覺得薛白身上有種壓迫感,讓她很不舒服。
比如,她擄美少年回來玩,享受的是權勢的快感,那時她不再是那個卑微而低賤的俘虜,而是高高在上的主人。
但面對薛白不行,她覺得自己被審視、被看透,有種沒穿衣服的羞恥感。
哪怕薛白沒在看她,她也想把束帶拉高一點。
“你阿爺還欠我五千貫。”達奚盈盈一坐下就開口說道。
她臉上帶著笑,顯得有些強勢。
薛白道:“你是李琩的人?”
達奚盈盈皺了皺眉,有些措手不及,從容應道:“我不知你在說什么,想欠錢不還嗎?”
“你想查我,因為我是薛銹之子,而薛銹就是被他們為了扶立李琩而害死的?”
達奚盈盈強自鎮定,試圖找回節奏,道:“你怎不叫阿爺?”
薛白道:“你們不會有前途,李林甫都比李琩更有可能登基。你沒掂量清楚自己有多少份量嗎?”
“你…”
“在長安開奢豪賭場,你自認為很有實力,或是覺得李琩很有實力?京兆府、萬年縣、南衙十六衛不查你,無非是李林甫把武惠妃一系看作同黨,允你們賺些錢財。可錢財賺得多了,你還真當自己手眼通天了,什么事都敢摻和。權力面前,第一個被碾成齏粉的就是你這種棋子。”
達奚盈盈攥了攥拳,想要開口。
薛白再次打斷了她。
“李林甫急了,楊銛一封榷鹽法的奏折砸到了他的痛腳,他最恨有人比他得圣人信賴、比他擅于理財。他已查到這辦法是我給楊銛的,且不信一個少年有這樣的政治眼光,‘薛白身后必有推手,務必要找出此人’,他明日當會這般與你說…”
達奚盈盈再次被打亂了思路。
她意識到,薛白有備而來,他計劃好了一切、準備好了說辭,打她一個措手不及,讓她被他帶著走。
必須得跳出來,掌握主動。
薛白卻已站起身,準備離開了,同時留了最后一句話。
他語氣很平靜,卻有種威脅之感。
“我明日再來,到時你可以把在右相府聽到的一切告訴我,若有半句假話…你受難之時,會知道李琩到底有多無能為力。”
達奚盈盈站起身,道:“我們還沒談完…”
薛白已緩緩走下了樓梯。
達奚盈盈眼里滿是疑惑,思索著他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為何像是在說“給你個機會”。
發生在右相府的對話,薛銹之子怎么可能分辨出是真是假?
他們那些人的勢力已經可怖至此了嗎?
次日清晨。
達奚盈盈早早便坐在閣樓上看豐味樓的方向,直到施仲登樓。
“薛白來了嗎?”
“他一般是不來的,娘子,小人以為他該是詐我們的。右相既出手了,他蹦不了多久。”施仲道:“還是收拾一下,準備去右相府。”
達奚盈盈搖了搖頭,向遠處看了一眼,忽轉身下了閣樓。
“都別跟來。”
她從薛白身上學到一件事,即有時候要查一件事,大可以直接問。
小巷里,杜五郎正牽馬而行,忽然前方有個人影匆匆撞了過來。
“哎。咦,是你?”
“你知道我是誰嗎?”達奚盈盈問道。
她知道杜五郎有些呆,她從一開始認定的就是他身份不凡,而非認為他不呆。
而之后所見的一切則說明,那不凡的身份果然是廢太子余黨的一員。
“其實,我是知道的。”
杜五郎撓了撓頭,移開目光,很怕看到達奚盈盈那要溢出來的飽滿之處,實話實說道:“薛白都與我說了,賭場的女東家常在隔壁清涼齋,那個…很大,我是說清涼齋很大。總之他一形容,我就知道是你了。”
達奚盈盈覺得他是個好拿捏的,終于恢復了從容笑意,問道:“他還說什么了?”
“他說讓我小心些,你背后的靠山很大。”
達奚盈盈問道:“那日在康家酒樓劫走薛靈,你也有份?”
“這你可不要胡說。”
達奚盈盈觀察了一下,這呆子平時就有點慌慌張張,因此說謊時反而不易看出來。
她還要再試探,道:“你…”
杜五郎卻向后退了兩步。
“你就不要與我說話了,酒樓是你賣給我們的,大家都是鄰居,往后好好相處可好?”
“好好相處?”
“對,等到傍晚,薛白自會與你說清楚,當好鄰居。”
杜五郎趕緊牽著馬走開,側著頭,始終不敢往她身上看。
時近午時,右相府。
吉溫拿出一片母丁香含在嘴里,緊張得不停抖腳。
自他出獄以來,他就希望能為兒子報仇雪恨,且非常清楚殺子的仇人是誰。右相要先查出薛白的幕后指使,吉溫也想通了,確實該查,殺子之仇那人也有一份。
可惜年初右相忙于國政,只將此事交于旁人。
沒想到,右相府還沒動作,薛白反而先跳出來,慫恿楊銛上奏開收鹽稅,圣人雖還未答應,但這分明是要掘右相的根!
總而言之,他已迫不及待。
終于,廡房的門被推開,吉溫走向大堂。
小徑那邊有一婦人鳥鳥而來,人未到而香先至,走到吉溫身邊,與他并肩而行。
他目光瞥去,不由咽了咽口水,莫名地心跳得厲害。原本縈繞在腦中的殺子之仇,一半化為了綺念。
再往前,另一個穿淺綠色官袍的中年男子已等在那里。
吉溫觀察這一男一女的氣場,心道右相這次終于派了厲害人物配合自己查薛白。
三人一起進了大堂,一起行禮。
“裴冕見過右相。”
“達奚盈盈見過右相。”
“吉…吉溫見過右相。”
傍晚,豐味樓。
“東家,食盒送回來了。”
“給我吧。”
杜妗從食盒中拿出一個紙條,向薛白招了招手。
兩人如今頗有默契,一個動作彼此也就會意了。
薛白看過紙條,出了閣樓,走到大堂,向杜五郎招了招手,道:“一道去吧。”
“我能不去嗎?”杜五郎不太情愿。
“我不常在此,帶你與鄰居打個招呼。”
“哦。”
兩人走進隔壁院落,登上小閣。
達奚盈盈已經坐在那煎茶了。
薛白坦然坐下,道:“聽說吉溫想了個好辦法,要尋個罪名把杜家再押到京兆府審?”
達奚盈盈手一抖,茶水濕了裙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