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夜隱。
上元夜就要過去,興慶宮前有車馬、游人陸續離開。
盧豐娘帶著家人站在一盞大花燈附近,終于看到許多人由花萼樓方向過來。
“薛白,這里!”杜五郎揮手喊道,“你可算來了,等你好久了。”
薛白正與薛靈并肩而行,在吩咐事情。
“誰讓你來認我的,你便去找他要錢,你要到多少我不管,留五十貫給柳娘補貼家用。”
“這么多?”薛靈訝道:“能給嗎?”
“能。”
薛白知道安排此事的必是東宮的人,杜希望僅僅幫忙牽個線而已,眼下要些錢不難。更重要的是讓薛靈與對方產生矛盾,往后容易策反。
說話間見到杜家諸人了,他腳步緩了緩,道:“你下午與我去趟右相府。”
薛靈問道:“去右相府做甚?”
“下聘。”
“好!”
薛靈大喜過望,想贊薛白一句“真是好兒子”,眼神瞥去,卻被他氣勢所懾,夸道:“本事!”
“你們回去吧。”薛白向杜家人走去。
柳湘君忙問道:“六郎,你不回家嗎?”
“不急。”
“無妨的。”薛靈喊道:“午時我在家中等你,到右相府提親下聘!”
這一句話,不僅是迎過來的杜家諸人聽到了,周圍游人也紛紛側目。
薛靈背過雙手,仰了仰頭,擺出了世家風范來,睥睨眾人,好生氣派。
杜家諸人頓失了與薛靈往來的興致,簡單寒暄了幾句,接了薛白就走。
“你阿爺怎這般模樣?”
“去。”
杜五郎才問了薛白一句,還未得到回答,卻已被杜妗趕開。
她拉過薛白低聲問道:“你既認的是薛家,還敢去相府下聘?”
“出了計劃外的變故,以李林甫的心眼,更不可能成了。但婚事風聲已傳出來了,上門提親,使右相府能夠拒絕,回護女方名聲,這是表態。”
杜妗急道:“他若是要害你。”
“不會。”薛白低聲道:“眼下楊慎矜謀逆桉發,我是關鍵證人,又有楊貴妃、高將軍相保。這種時候他們只要動我,這大桉的嫌疑就得沾到他們身上…”
“哎,你們這些小輩。”
盧豐娘手持團扇,撥開了杜五郎,擠過杜媗,把杜妗從薛白身邊拉開,道:“一天到晚滴滴咕咕的,待為娘說過正事了,你們再玩鬧。”
“伯母。”
“郎君乏困便先回去了,我們一直在等你。”盧豐娘有些埋怨,“不是說侍宴到丑正出來嗎?眼下可都卯時了,孩子們約你一道看花燈也沒看成…”
薛白目光看去,只見盧家的花燈確實制作得很精巧,形式雖只是中規中矩的八角彩燈,上面的畫卻很漂亮,顏色與紗籠內的火光映襯得恰到好處。
可惜時至寅末,花燈內已沒有再添燭油,火光已減弱。
耳畔聽得盧豐娘絮叨,薛白很禮貌地應道:“本以為侍宴到丑正,沒想到圣人允我待到宴罷。是我無緣,未能欣賞到這般精美花燈。”
“唉,你沒聽懂我的意思。”
盧豐娘微微一嘆,見薛白在認真看花燈,暗想這孩子果然是沒聽懂弦外之音。但堂兄等了太久已生氣了,此事也沒甚好說的,可惜未能做成這樁媒。
“那真是你阿爺?眼下豐味樓已是名樓,你也得防人騙親。”
“不論如何,圣人御口定下的。”
“認親的事,這般快?”
盧豐娘千頭萬緒也不知如何說,心里總歸是對圣人有怨言的。
回了升平坊,一路上都有聽到官卷議論。進到杜宅,盧豐娘趕入正房,見杜有鄰正在呼呼大睡,上去推醒了他,連著說了兩樁大事。
“阿郎,聽說楊慎矜謀反了!此獠還想認薛白為子,急得薛家在御前搶兒子…”
杜有鄰翻身而起,迷迷湖湖聽到后來,感慨了一句。
“看來,是老夫請托大伯出手,起了作用,方保住了這孩子。”
盧豐娘聽得目泛異彩,愈發佩服自家郎君。
因為滿心滿眼都是杜有鄰,直到入睡前她才突然想起一事來。
“不好了,那煞婢不在,后宅家事郎君也得早些出手管管…”
窗外鳥叫聲陣陣。
屋內沒有點燈,但薄曦已透進來。
杜家姐妹坐在榻邊的胡凳上,還在與薛白說話。
薛白先是說了在御前供證之事,與她們核對好證詞。
“到時定了桉,世人都知大姐幾次拒絕楊慎矜,那些風言風語也就散了…”
杜媗眼簾輕抬看著薛白,眼神愈發不同。
之后說起諸多變故,杜妗柳眉微蹙,沉吟道:“看來,辛十二手里那份契書不是偽造的,咸宜公主既能說你與李家有深仇,思來想去,只能是因為認出你是薛平昭了。以她的性子,馬上就要告訴李林甫,圣人早晚還是會知曉的。”
“今夜見了這圣人,我倒覺得他不難相處,氣度是大的…前提是讓他高興了。”
杜妗頗有野心,考慮良久后低聲道:“若你能得圣人信厚,往后未必無望將河東郡公之爵討回來。”
她似乎早肯定了他就是薛平昭。
薛白則根本無所謂,道:“一步步來,要怎樣的身份都可以,重要的是得有配得上的實力。我若沒有官身、沒有耳目,不能維護宮中的關系,現在成了薛平昭就是死。好在,李林甫該不敢輕易提此事。”
“嗯。”
杜妗點了點頭,心知沒有人敢輕易與圣人提三庶人桉,還有時間籌謀。
她轉而思忖起往后之事來,喃喃道:“薛靈品性既差,門第也不高,連個門蔭都沒有…”
“門蔭雖好,但我敢斷言終究是進士出身會更有官途。”杜媗道:“尤其是李林甫這種不學無術者為相十余年,反而使科考聲譽日隆。”
“總之是要盡快謀官。”薛白困了,干脆躺了下來。
杜妗道:“說來,楊玉瑤也沒為你安排什么好門第,你可還要去謝她?”
“還是得謝的,她昨夜熬了一夜也累了,今夜又有御宴,要在花萼樓灑金錢。約好上元節之后我再去致謝。”
薛白見她們終于安靜下來,打了個哈欠。
“回頭再說吧,畢竟暫時能安穩些。今夜能安然度過,說來功勞還是在你們,因你們藏著證據且愿為我揭發,東宮才對我投鼠忌器,多謝了。”
“都一起走到這一步了,談什么謝?”
杜妗起身,轉頭又看了薛白一眼,心道家中父兄皆平庸之輩,自己偏是個女兒身,這些日子皆是他在支撐著杜家門戶,可惜很快又要成了別家的兒子、別家的女婿、別人的…
與此同時,杜媗也偷眼瞥向薛白,目光溫柔如水,那些纏繞著她的流言蜚語又被他四平八穩地解決了,他一點也沒讓她感到彼此之間的年紀差距,反而顯得比她還成熟許多…
前陣子皎奴礙著,她們許多想說的話藏著沒說,此時卻又說不出來了,只好不情不愿地離開屋子。
薛白翻了個身,已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很香。
許是因上元夜見了太多絕世美女,薛白依稀記得作了一個春夢。
雖有成熟的思想,終究是青春年少的軀體,難免發生了某個正常現象。
他翻身起來,“吱呀”一聲,青嵐推門進來。
“你若要去薛家,再不起可就晚了。”
薛白依舊坐在那發呆,她已將一疊衣物放在床頭。
“謝了,我自己來吧。”
青嵐點點頭,背過身去。
薛白拿起衣物,見是外穿的襕袍、內穿的春衫都有。他默默換了,把那干硬了一大塊的舊春衫疊好,藏到被褥下面。
“那個…娘子有話和你說。”
青嵐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跑開了,能看出來,因為皎奴不在她很高興。
杜家姐弟一大早已去了豐味樓,薛白洗漱之后便去找了盧豐娘。
“這個給你。”盧豐娘臉上含笑,將一封契書遞了來。
接過一看,上面寫的是,“開元二十五年六月八日,得少府監牒稱,皇甫嵩之女皇甫萼逆罪相坐,年六歲,今出賣于杜氏婦盧豐娘”云云,卻是青嵐的身契。
此前薛白從吉溫別宅討來二十個奴婢,等過段時間不引人注意了再放了賤籍,這些人如今在豐味樓做事,更像是雇工。雖看起來像他送杜家二十奴婢,其實是杜家幫了個忙。
這次盧豐娘卻是真要將青嵐送給薛白。
“一眨眼,這婢女跟了我快十年了,也有了自己的心事。她更想侍候你,你往后可得待她好些。且須與你說一聲,我郎君是世間少有的正派人,從不欺負家中婢女。上元節后,待你去落籍之時,我們到東市署過了文書。”
“不必過文書了,我想放了她的賤籍。”
“哪能放呀?逆罪相坐,非大功不能脫賤入良,你照顧好她吧。”
薛白點點頭,忽然知道青嵐那種“隱姓埋名”的思想是從哪里來的了。
盧豐娘又問道:“你今夜可去賞花燈?”
“不去了,在家休息。”
“還是去吧,上元節三日不宵禁,你昨夜看到的盧家花燈暗了,今夜可再去看看。”
盧豐娘本以為堂兄昨夜已罷了相看薛白的想法,卻沒想到今日又派人來相邀,還夸贊了薛白幾句。總之這個媒還有可能做成。
薛白顯出些為難神色,道:“我畢竟還要到相府下聘。”
“右相府名聲又不好,女兒又老,能有甚好的?”盧豐娘小聲道,“這樣吧,你忙完了事,依舊到花燈處來。如何?”
薛白便不再推拒,應道:“也好。對了,如今我找到了家世,也許這幾日便會搬出去。”
盧豐娘一愣。
她嘴上催著杜有鄰管管后宅,此時聽了這話,卻又有些不舍起來。
青嵐探頭往花廳處看去,只見薛白非常鄭重地將她的身契收好,心中既有歡喜又有不舍,還有一種命運不由自主的悲傷。
依唐律“奴婢賤人、律比畜產”,良賤不能通婚。如今薛白找到父母,很快就要成為編戶,已經再也不可能帶著她隱姓埋名了。
身為賤婢,連想當他的妾都沒資格,生了孩子也是賤籍。
但想到以后一直都能跟著他,她還是很快就開心起來,見他出來了就跑過去,帶著羞意笑吟吟地行了個萬福禮。
“郎君。”
薛白點了點頭,問道:“你們已經吃過飯了嗎?”
為了防止炒菜的技藝流傳出去,杜家的新廚娘根本不會做炒菜,今日的午餐是薛白更喜歡的烤羊腿,且香料撒得比之前豐富了許多。
“好香。你看,把胡十三娘從府里支走,真是個妙計吧?”
青嵐聽得好笑,笑彎了眼睛,一副巧乖的模樣道:“我給郎君切羊。”
“坐下一起吃吧。”薛白已動手切了幾片羊肉,拿胡餅包著,“你現在是我薛家的人,得聽薛家的規矩。”
“是,郎君。”青嵐萬福而坐,還在笑。
她其實也沒那么怕他。
“你每個月多少月錢?”
“嗯?奴婢哪要月錢,我那些錢都是娘子賞我的。”
“薛家的規矩得給,我回頭問問給多少吧。”薛白從懷里又掏出許多東西,“這些雜物以后你替我管。”
“好。”
青嵐接過,卻見自己的身契在這里面,正要還過去,薛白已道:“你收著,萬一我弄丟了。”
她遂偷瞥了他一眼。
像她這般不能脫賤入良的奴婢,若能拿到身契保管,那就是家主許諾一輩子不會賣了她的意思。
“郎君。”
“嗯?”
“我…我把被褥搬到你屋的耳房里吧?”
“不用,在這里也住不了幾天,搬來搬去麻煩。你若舍不得,就先住在杜宅也好。”
青嵐確實舍不得,但看了看薛白,卻是小聲道:“舍得。”
兩人一起吃完了羊腿,她打算跟著他一起出門,認為皎奴都能跟著,她也能。
薛白卻覺得帶個小姑娘太麻煩了,囑咐她留在家中,且不要給杜宅干活。
出了杜宅,驅馬往平康坊的路上,他腦中反復想著的則是落罪賤籍非大功不能放良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