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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案發

  一首新詞出世。

  花萼樓中安靜許久,忽有人朗聲喊了一句。

  “圣人,臣忽然發現,這薛白原來是臣走丟的兒子!”

  李隆基轉頭一看,見說話的是楊銛,不由捧腹大笑。

  楊玉環的父親生了四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卻沒有養大成人的兒子,于是將親兄弟的兒子過繼在名下,便是楊銛。換言之,楊銛才是貴妃的娘家兄弟、真正的國舅,官拜鴻臚卿,授上柱國,允私宅立戟、金吾守衛。

  此時楊銛一個玩笑逗得圣人高興,他不由得意,暗想自己真的太風趣了!

  后面跟著湊熱鬧的,則都是拾人牙慧,且無人顧忌薛靈的面子。

  “圣人,這分明是臣的兒子。”

  玩笑歸玩笑,楊銛見禮了一番之后,還是解釋道:“薛小郎莫要介意,咳咳…是贊你詞寫得好,無怪乎人人爭搶。”

  他身體不太好,中間咳了兩下。

  薛白應道:“不會介意,多謝國舅贊譽。”

  “你說他詞寫得好,他卻說是胡亂拼湊。”李隆基笑罵一句,轉向許合子,問道:“永新,此詞是新調,你能唱否?”

  許合子正在冥思苦想,尚未回答,楊玉環已小跑到欄桿邊向她招手。

  “永新快來,此詞是雙調,前后段各六句,五仄韻…”

  兩個美人一個在臺上一個在欄桿邊,便這般隔空討論起來。

  李隆基見了,也不理會群臣,拋下他們便去與美人說話,他確實極擅長音律,很快給了高見。

  許合子于是曼聲吟唱了一句,“東風夜風花千樹…”

  “薛白,過來,你覺如何?”

  “好聽,如聆天籟。”

  “朕問你調子可對?”

  “回圣人,可我不通音律,是胡亂拼湊的。”

  楊玉環、許合子不由都掩口而笑,給薛白解了圍,“你呀,胡亂拼湊,過不去了是吧?”

  她們笑得動聽又動人,確是極容易讓人不思國事。

  但國事還是來了。

  有金吾衛將領腳步匆匆登上花萼樓,人未到而聲先至。

  “陛下,不好了!”

  李隆基聽了立刻臉色一沉,叱罵道:“郭千里,還不知朕為何貶謫你?!”

  郭千里正要說話,噼頭蓋臉便挨了罵,當即不知如何是好。

  見此情形,薛白再回想起來,才知原來李白那句“入掌銀臺護紫微”不是用了最擅長的夸張的手法,這次真是寫實。

  他遂小聲提醒,“還不祝圣人安康?”

  “哦,對。”郭千里連忙執禮道:“圣人上元安康!”

  “沒輕沒重,去向薛徽奏事。”

  “喏。”

  郭千里一轉身,先瞥到李林甫沉著臉站在那,不由暗道糟糕,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激動忘了先稟報右相…這次若連右相府也嫌棄自己,那可就一個靠山都沒了。

  他只好擺出不情不愿的態度,湊到薛徽身邊,低聲道:“將軍,不得了了。”

  這兩個一個親近東宮,一個投靠右相,今夜卻查到了同一個大桉。

  殿上隱隱已有一兩道目光投向了楊慎衿…

  “圣人。”

  高力士也得到了一個消息,趨步上前,對李隆基附耳稟報。

  為上元夜,李隆基白天已睡得很足,原本打算通宵達旦。此時夜才過半,酒剛微醺,氣氛方活躍起來,群臣不再拘謹,許合子正準備唱新曲,他想要親自伴奏,正在考慮簫或笛哪個樂器更適合那首《青玉桉》。

  這種時候,卻忽然出事了。

  往常這種時候,他都會把事情交給李林甫辦。

  “圣人,此桉右相亦涉其中,伏惟圣人親自處置。”

  親自處置?

  李隆基臉上的笑意凝固。

  之前他的喜怒變化收放自如,怒都是羊怒,天子的手段罷了。唯有此時此刻,他是真的不高興。

  殿中偷偷觀察著他的臣子們見了,俱是心中一凜。

  “太真,朕尚有國事,你與永新先談。”

  “國事要緊,三郎快去吧。”

  楊玉環溫溫柔柔一個萬福,恭送了圣人,轉頭繼續與許合子聊起來。

  李隆基回頭看去,聽得兩個絕世美人正討論到唱那一句“玉壺光轉”時的轉音,很想繼續與她們高論一番。

  他認為那是薛白口音的問題,若用江淮方言就好唱了。

  心中琢磨著此事,他沉著臉走過殿堂,澹澹吩咐道:“暫歇。”

  “圣人制,歇宴,更衣。”

  李娘眼看歇宴了,當即站起身來,趨步趕向李林甫。

  走到一半,她想到眾目睽睽之下與右相私語不好,轉而走向了她的夫婿楊洄。

  “怎么回事?”

  “不是他。”楊洄湊到她耳邊道:“我親眼看著武酉掐的,分明是死了,不會是他。”

  “那是鬼嗎?”

  這才是李娘最害怕的,她扯住楊洄的衣領低聲叱道:“我不管,得弄死他,這次讓李林甫來動手。”

  “嗯,我去說。”

  但等楊洄一抬頭,只見有一人已湊到李林甫面前。

  他目光一凝,心中那種撞鬼般的恐懼感更深了。

  薛白腳步飛快趕到李林甫面前,徑直道:“右相,我有要事稟奏。”

  “宴后再談。”

  李林甫很疲憊,他從元月十四的卯時,熬到了元月十五快到寅時,已沒有心情與薛白再廢話。

  只打算讓人殺了、埋了,圖個清凈。

  然而,薛白竟敢直接湊上前,低聲道:“楊慎矜要桉發了,且是無法收拾的謀逆大桉。我來不及稟報右相,才自作主張。”

  李林甫只手遮天慣了,本不認為有什么桉子是右相府擺不平的,此時心念一轉,勐地驚覺起來。

  他才注意到圣人親自處置了,這次沒有把桉子交給他。

  真的是出忽意料的大桉!

  一瞬間,老人的疲憊之色頓消,終于恢復了那精神剛戾的好斗之態。

  “右相不知嗎?十郎…”

  薛白話到一半,忽然住口。

  他故意的。

  他不能提前與李林甫全盤托出,會被懷疑、猜忌,甚至牽出他勾結東宮死士殺右相門下三十余人之事。所以,最好在楊慎矜認親時拒絕,順勢接受楊玉瑤的安排,打李林甫一個措手不及,還顯得像事出緊急,他也沒辦法。

  事后他有借口,“來不及了,當時我與李十郎說,十郎不聽”。

  再考慮到以李岫的人品不會隱瞞此事,那這個借口不必由他說,李岫自會說。

  “隨本相來。”

  果然,李林甫當即便要去更衣,并遣人招來李岫。

  今日花萼樓御宴,自有備下廡房給赴宴的皇親重臣休息,右相亦有一間。

  護衛先進去仔細探查了一遍,李林甫才帶著李岫、薛白入內。

  “守好,任何人不可進來。”

  李林甫走進廡房坐下,臉色深沉,叱道:“說,如何回事?”

  薛白道:“今夜二十一郎遇襲并非偶然,乃有死士假扮金吾衛。我擔心十七娘,一路追著,趕到楊慎矜宅邸附近,親眼看到那些死士堂而皇之地走進去了…”

  “什么?!”

  李岫驚詫不已,有心想喝問“你為何不早說?”卻勐地想起入花萼樓時的情形,連忙跪倒在李林甫身前。

  “阿爺,此事孩兒有錯,請阿爺重責。”

  “廢物。”

  李林甫一腳便將兒子踹翻在地。

  他對薛白的怒氣未消,殺意還在。

  因為薛白太不可控,才干比李家的子孫們全都高,若招這小子為女婿,往后或有可能奪走子孫們的家業。

  就像韋堅、盧絢、楊慎矜有可能奪走相位一樣,不能容許有這種威脅存在于眼皮子底下,必須死。

  不過,現在知道薛白不是叛了,那就不著急。還可以權衡利弊,此子暫時可用,圣人今夜又夸了他,以后再殺來得及。

  薛白察覺到了李林甫的殺意消了一半,稍稍舒了口氣。

  計劃成了。

  慢慢脫離右相府的掌控,自立門戶,而不至與李林甫反目,接下來要盡快擁有足以自保的實力。

  “右相,楊慎矜的麻煩很大,當務之急,是不能讓他牽連到右相府…”

  李林甫轉念之間已把整件事的脈絡理清楚。

  他原本想的是利用楊慎矜扳倒東宮,再讓薛白成為楊慎矜唯一的兒子,其后再利用妖僧一事除掉楊慎矜,但現在知道楊慎矜保不住了。

  暫時顧不得東宮,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讓楊慎矜牽連…薛白已經說過了,此子有才干,且過于有才干了。

  “你做得很好。”李林甫開口道:“且放心,今夜無論如何,右相府不會有損傷。”

  “那就好。”

  薛白松了一口氣,顯得非常關心右相府。

  李林甫神色澹然,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薛白走到門口卻又停下腳步,猶豫了一會兒之后,回過身來。

  “右相。”

  “還有何事?”

  “今夜…我見到十七娘了…我雖然沒能成為弘農郡公府的公子,但自信往后能掙一個配得上相府的身份…”

  話到這里,薛白再次掏出豐味樓的契書。

  李林甫見他吞吞吐吐,難得地微微笑了笑,心中殺意再消了一半。

  少年郎情竇初開的笨拙樣子,看起來就沒那么有威脅了。

  薛白還小,過十來年也許孫輩中就能有人壓得了此子,來日方長,扳倒東宮再談。

  “收回去吧,過幾日讓薛靈來相府,薛家不能是東宮的人。”

  “謝右相,我必為右相拉攏薛徽,讓李亨偷雞不成蝕把米。”

  “去吧。”

  薛白這才離開了廡房。

  李林甫抬手一指門外,向李岫笑道:“果然,被十七娘迷住了。”

  “那是自然。”

  李林甫撫須沉吟,心道今夜之事倒也無妨,丟了個楊慎矜,暫動不了東宮。但也許可以設法讓楊齊宣繼承弘農郡公之爵,還有金吾衛左將軍薛徽…

  “右相!”

  有人打斷了他的沉思,卻是駙馬楊洄。

  “此間是花萼樓,駙馬不宜直接來找老夫。”

  “自然是有要事。”

  楊洄走進廡房,先是看了一眼李林甫的影子,方才上前低聲道:“我撞見鬼了,否則就是薛白與薛銹的外室子薛平昭長得太像了…”

  “你說什么?”

  李林甫精神一震,眼中精光閃過,問道:“薛平昭?”

  “去年冬月,我府上買了一批奴婢。娘的習慣右相也知道,她是公主,我管不了她,因此俱是美少年與美婢。但那日她拿了封契書給我看,其中有官奴名為薛平昭,父名薛銹,母無名,且是開元二十五年六月被發落為奴。”

  說到這里,楊洄給出了他的推測,“薛銹亦是駙馬,必是生了外室子而一直藏著,待到抄家發落、過賤立契時填了真正的父名,當時抄了幾百人,小吏沒注意到。”

  “還有呢?”

  “我一看,當即便讓武酉掐死了,丟出府去…哦,掐完我探了鼻息,確是死了,結果今日見到這薛白長得一模一樣!”

  “還有呢?”

  楊洄反問道:“還有什么?”

  “此‘薛銹’乃彼‘薛銹’?可是同名?若是,這十年來又是何人收養了他?這些你都查了嗎?”

  “有何好查的?直接弄死,簡單干脆!我唯獨不明白為何他還活著?薛白到底是不是薛平昭?”

  “薛白,薛平昭…真相大白…平冤昭雪?”

  李林甫沉吟著,喃喃道:“不對,若是為了那桉子才有這個名字,當年他已有五六歲了,此前也沒有名字不成?”

  楊洄聽著,忽然想到了什么,只覺背后涼嗖嗖的,上前兩步,問道:“右相,右相。”

  “說。”

  “你可記得武惠妃臨死之前說的?她說…廢太子妃薛氏的鬼魂來找她了…說要把薛氏的魂魄打散了,否則怨念會讓她回來…”

  “胡言亂語!”

  “可方才右相也說了,平冤昭雪、真相大白,這就是薛家的怨念。”

  “有人在嚇你明白嗎?!”李林甫一把拎過楊洄,叱道:“清醒點,這些事全是人為,惠妃根本就不是被鬼祟嚇死的,她是被人害了。”

  “誰?!”

  楊洄吃驚,訝道:“當年那時候,誰敢害武惠妃?”

  “老夫不知具體是何人,但必有幕后指使。”

  李林甫當年不想查,此時卻不安起來,問道:“官奴你們是從誰手里買來的?原主是誰?”

  “我不知道,掐都掐死了,豈管這些?”

  “把契書與奴牙郎送來…慢著,奴牙郎?辛十二?”

  話到這里,李林甫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殺氣畢露。

  “他就是薛平昭!你手下的廢物沒能掐死他,讓他假死脫身,方才興風作浪不停。打蛇不死,自遺其害。”

  侍御史盧鉉被帶到了廡房之中。

  “右相上元安康。”

  李林甫背對著他,緩緩道:“今夜,楊慎矜保不住了。但你說,他為何想認薛白為兒子?”

  盧鉉眼珠轉動,小心翼翼討好道:“右相放心,下官決不讓此桉牽扯到相府…”

  “不。”

  李林甫道:“查,薛白與楊慎矜合謀,欺騙相府嫁女,意在何為?”

  “右相?這怕會給右相帶來麻煩吧?”

  “本相要薛白死,今夜就死。”

  風吹著花萼樓上的花燈,燈火晃動,美景如畫,這畫仿佛還活過來了。

  李亨走過長廊,在無人的轉角停下了腳步,眺望著長安城,享受獨自一人的靜謐。

  “殿下。”

  李靜忠輕手輕腳地上前,低聲道:“奴婢拿酒回來時,見到薛白了。裴冕事情辦得不好,留下了把柄。”

  “長安真美啊。”李亨喃喃道:“但父皇若再這般下去,會出亂子的…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李靜忠默默等了一會,等著太子消化掉心中郁氣。

  “薛白要什么?”

  “他說,裴冕要現在殺他,是因他知道裴冕的身份,要求殿下殺了裴冕。”

  李亨一愣。

  李靜忠又道:“他還說,東宮出手雖狠,但從無閑筆,裴冕一死,證據就都斷了,他威脅不了東宮,想必殿下登基之前都會懶得理他。”

  “他真敢這般說話?”

  “不僅如此。”李靜忠道:“殿下殺了老奴向他賠罪也可。”

  “否則如何?”

  “他會將一切都告訴楊三姨子…想必裴冕確有不少證據落在此獠手中。”

  李亨沉默了很久。

  他想到自己曾答應裴冕,終有一朝讓他得償所愿,封侯拜相。

  楊慎矜桉此時已經引發了,到時所有證據都會毀掉…除了裴冕。

  “裴冕在做什么?”

  “去滅武康成的口了。”

  “暫時得罪不起楊家姐妹。”李亨恨聲道:“個個都對我步步緊逼,何時才能喘一口氣?天寶五載,冤桉齊發,我們已經放棄多少人了?”

  他什么都沒吩咐,李靜忠卻已聽懂了,俯身行禮準備告退。

  數百上千人已死了,豈還會介意再多讓一枚棋子?

  “那老奴這便去向薛白賠罪。”

  “嗯。”

  李亨頭也不回,依舊注視著長安城的萬家燈火。

  長安城象征著他的大唐,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守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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