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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上元夜

  平康坊,右相府。

  薛白轉頭看去,只見相府中已有一盞盞的花燈掛起,驅散了剛剛罩下來的黑暗。

  沒有暮鼓,讓人微微有些不習慣。

  “走了,找小娘子去!哈哈哈。”

  側堂中,李家二十一郎李崤站起身來,大笑著與諸人作別,揚長而去。

  諸子弟各有事務,不一會兒,人便散了大半。

  薛白依舊端坐在座位上,這是個不起眼的角落,正好讓他閉目養神,以備今夜的諸多事務。

  “睡著了?”

  薛白睜開眼,卻見李岫站在自己面前,遂應道:“沒有,養些精神,夜里還要應付許多事。”

  “沒甚大不了的,你只需隨阿爺侍宴,站在樓外即可,我自有安排。”李岫輕描澹寫道,“離御宴還有三個多時辰,不如讓皎奴帶你去看看相府的花燈。”

  薛白不由想到,盧豐娘也是這般說的,范陽盧氏的如花似玉的花燈。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去吧。”

  李岫端著酒杯回了座位,目光往后院方向看了一眼,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心中自語道:“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薛白起身,走出院門,只見皎奴已經候在院門外了。

  “吃飽了,去看看相府花燈?”

  “那好吧。”皎奴還稍微演了一下,勉為其難的樣子。

  兩人遂踱步往坊東的燈市,從西側院過去會稍遠些…

  右相府,后院。

  “十七娘再披件氅吧?萬一夜里冷呢。”

  眠兒說著,拿起一件紅色的大氅,喜滋滋地道:“這件好看,襯得十七娘又白又美呢。就這件吧?”

  “不要。”

  李騰空看了看,抬手一指,又是挑了一件素色的。

  “上元節,穿鮮艷些的嘛。”

  眠兒撒嬌般地勸了一會不行,挑了一件杏黃錦緞面的披風,領子縫著純白的狐裘。

  這狐裘潔白無暇、毫無破損,價值連城,她們也不知值多少錢,總之又好看又亮眼便是。

  主仆二人打扮完畢,出門賞燈。

  十七娘難得出門,右相府特意安排了平時為李林甫靜街的金吾衛保護,前方四人、后方四人,周圍還有四人跟著,一出巷曲便開始推搡、喝罵行人。

  李騰空原本開開心心,見此情形登時心情大壞。

  “這是做甚?上元花燈夜,便是公主皇孫出游也未見這般猖狂。”

  “小娘子恕罪,小人們只是奉命行事。”

  “不去了。”

  眠兒一聽自家小娘子語氣難過,急得差點哭出來,連忙拉住,勸道:“十七娘,不遠的…還有你們,手腳輕一些嘛。”

  “喏。”

  出了巷子,長街上熱鬧不凡,遠遠便看到平康坊東坊樓上的燦爛景象。

  坊樓最高處懸掛著的是巨大的蓮花形狀大花燈,又有許多的蓮花小燈環繞在周遭…不再像是一座坊樓,而像是仙宮里的蓮池。

  東街上的燈火成了點綴。

  一整年未曾見過這般美不勝收的夜景,李騰空不由看得呆了。

  眠兒也是眼泛異彩,道:“十郎吩咐的呢,右相府有女二八年華,今年出嫁,燈節就用十七娘最愛的蓮花呢。”

  這便是李岫的周到之處了,前兩年他嫡母所生的長女接連改嫁,他連著兩年命人將花燈制成長姐最愛的桃子形狀。

  于他而言,不過是提一句嘴的事罷了。

  而今夜長安城最美的燈會還不是在此處,而在東、西兩市,以及興慶宮前。

  李騰空與皎奴約定好的會面地點在東市的東北角。

  她們順著人流緩緩而行,出了坊門,大街兩邊盡是攤販,賣的一應物件讓人目不睱接。

  “十七娘。”眠兒忽然拉了拉李騰空,“薛郎君在那里,看到了嗎?坊門里面。”

  李騰空回頭看了看,連忙轉身躲到一個小攤前。

  “咦。”

  她忽然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我要買這個。”

  眠兒把目光從遠處收回,見是個面具攤,問道:“十七娘喜歡哪個?”

  “九天仙女。”李騰空毫不猶豫道。

  主仆二人目光逡巡了好多遍,眠兒道:“可是沒有九天仙女啊。”

  “小娘子,買這個吧,這是西王母座下的仙鶴…”

  這小販是懂得賣東西的,這面具上方帶著羽毛,頗為漂亮,李騰空一看就喜歡,當即買下。

  戴上面具再往前走,安心多了。

  忽然,西面巷子口有女子尖叫了一聲。

  “救命!”

  李騰空掀起面具,轉頭看去,只見幾個漢子正將一個婦人往坊樓里拖,將她衣衫都扯得七零八落。

  有金吾衛從巷子里站出來,喝道:“無事!小夫妻拌嘴,行人莫管!”

  “不…嗚!”

  李騰空聽得那女子喊得極是絕望,連忙趕上幾步,定眼一看,發現是自家兄長在搶擄民女,又急又怒。

  “阿兄怎能這樣?!你們去攔住他!”

  “小人們只管保護小娘子…”

  “救救她呀。”

  李騰空提著裙擺便往那邊趕,嘴里急叱道:“李崤,你放開她!”

  行人如織的長街上,她清脆的聲音并不如何霸道,傳得也不遠。

  這不過是天寶盛世的燈火之下的陰影里偶爾發生的小事。

  沒人留意到,有六名金吾衛擠開人群,走到了搶擄的漢子身旁。

  保護在李崤身邊的金吾衛還以為是同伴來了,咧嘴笑了笑,自看著街邊的小娘子。

  毫無征兆地,剛過來的六名金吾衛之中,有一人拔出刀。

  倏然斬下。

  “噗。”

  在幫李崤搶女人的漢子臉上還浮著獰笑,腦袋已落了地,悶響一聲。血噴得極高,潑灑在坊樓的花燈上。

  扮作金吾衛來殺人的正是姜亥,他提刀在手,看著眼前紛紛揚揚灑下的血只覺痛快。

  他得到的命令是犯幾條命桉,這一路都在尋找目標,待在平康坊東門見到紈绔子弟強搶民女,直接便殺來。

  見到這一幕的眾人都愣住了。

  “啖狗腸!敢搶老子的婆娘!”

  還是姜亥故意這般怒吼了一句,才有人尖叫了出來。

  “啊!”

  人群大亂,推搡著逃開。

  姜亥才斬一人,遠不過癮,他瞪眼看向已嚇懵了的李崤,直接撲上。

  “噗。”

  一個礙事的相府奴仆被砍倒,姜亥馬上又砍下第二刀,直接噼在李崤背上,將其噼倒在地。

  他還想再補一刀,終于有真正的金吾衛揮刀格擋了一下。

  姜亥登時殺氣大綻,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將他往后拖。

  “走了。”姜卯道。

  他們得到的命令是犯個桉子、引得十六衛來搜即可,萬一鬧得太大了反而不好收場。

  兄弟二人澹澹掃了一眼那些哆嗦著執刀迎戰的金吾衛,咧了咧嘴以示嘲諷,滿不在乎地退走。

  拓跋茂還不忘把被他們救下來的那婦人拎起,帶上。

  “救了你婆娘了,走!”

  六人如狼似虎,揚刀向賞燈的人群喝道:“還看?殺光你們!”

  “啊!”

  隨著小娘子們的尖叫,場面更亂。

  六人回頭一看,那幾個金吾衛的廢物果然不敢追,涌進混亂的人群便走。

  只留下重傷的李崤躺在地上嘶聲嚎哭,痛叫不已…

  “啊!啊!”

  薛白與皎奴出了平康坊,忽聽到慘叫,遂往坊樓處看去。

  忽然,他目光一凝。

  萬千花燈,明亮的火光之中,他看到一個頗眼熟的身影正在揮刀殺人。

  姜亥。

  還有姜卯、拓跋茂、老涼、劉全、小波斯。

  今日聽到楊慎矜祖墳之事,薛白已有不安預感,卻還有些事沒能看透。

  此時一出事,他當即便意識到年節以來忽略了一個人——裴冕。

  此事必是裴冕安排,卻還不知是為了什么。

  薛白當即撥開人群,盯著隴右老兵追上。

  皎奴也在追,卻是喊道:“十七娘在那!”

  薛白目光一轉,看向逃竄的人群,混亂中根本看不到哪個是李十七娘。

  受驚的人群擋在了他們前面,他們艱難地往前擠,一直追到十字長街,失去了方向。

  皎奴停下腳步,慌慌張張地四下看著。

  “十七娘呢?”

  “哪個是她?”

  “找不到了,快找…白色狐裘,杏黃錦綢,飛羽面具…快找…”

  薛白語氣沉穩,吩咐道:“你去請十郎調人來。”

  “我…”

  “去!”

  被薛白不容分說地喝了一聲,皎奴轉身就跑。

  薛白靜下心來,環顧了十字長街,觀察了各方向的動靜,徑直向西面趕去。

  因為西面有喊聲,是武侯在追捕那六個隴右老兵,若李十七娘在別處則無妨,在西面卻會有麻煩。

  跑了十余步,他便在地上看到了一個飛羽面具。

  有金吾衛正站在面具旁慌慌張張地四下看,該是混亂中被擠得跟丟了李十七娘。

  沒時間去撿,他腳步愈快,一路追趕,直到在平康坊南門附近停了下來,前方動靜漸小。

  連巡衛們都已經失去了兇徒的蹤跡。

  薛白第一時間抬頭看向望火樓,果然,樓上有人正在舉火為號。

  不遠處,有個呆頭呆腦的金吾衛正在看著望火樓,薛白當既過去,喝問道:“相府千金丟了!望火樓卻是何意?”

  這金吾衛轉過頭來,卻是李十七娘身邊護衛,甚至還認出了薛白,應道:“薛郎君?我…跟丟了…”

  薛白倒沒想到他認得自己,收了唬人的語氣,問道:“如何丟的?”

  “小娘子說那女人還在哭,不知是不是兇徒的婆娘…讓我救她…我,我不敢上去…”

  “望火樓何意?”

  “將軍傳令,巡衛各司其職,暗索兇徒,不可擾了上元燈節…我我我…”

  這命令在知情人聽來荒謬,但站在南衙十六衛主官的角度一想,就很好理解了。

  右相公子當街搶民女,被那民女執金吾的丈夫砍了一刀,此事可大可小,但在今天晚上,誰都不能把這件事捅到圣人耳朵里,影響圣人雅興。

  薛白一瞬間想明此事,當即問道:“哪個望火樓先傳的命令?”

  “那個。”

  這金吾衛抬手一指,指的卻是宣陽坊的北門。再一看,那邊的武侯少了大半,有可能是武侯們找到了‘暗索兇徒’的線索,因此讓別處巡衛不要亂動。

  這雖只是推測,薛白還是果斷趕進宣陽坊。

  走到第一個巷口,他四下看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西邊的墻面上有個血手印。

  那手印給他一種很張狂的感覺,他能夠想象到姜亥隨手在墻上一抹,滿不在乎地咧嘴而笑。

  好像是故意引巡衛追著他們一般。

  前方有跑步聲響起。

  薛白迅速趕上前,快要趕到一個巷口時,前方有個身披白色狐裘、杏黃錦綢的華貴披風的女子走過。

  隔著還有一小段距離,只能隱隱看到她相貌皎好。

  “李十七娘?”

  他一問,那女子嚇了一跳,如受驚的兔子一般徑直便跑。

  “十七娘,別跑,你等等眠兒呀…”

  左邊巷子里馬上有一個嬌小的身影領著幾個金吾衛追過來。

  那嬌小者卻是眠兒,她更靈活些,反倒比金吾衛追李十七娘追得最緊。

  “薛郎君把人嚇跑了,你別追…”

  跟著薛白的那名金吾衛也是大喜,喊了一句“還好找到了”,慌慌張張地追上去。

  薛白稍松下來,放慢腳步,觀察著周圍。

  巷子里也掛著花燈,讓他可以看到地上滴著的幾滴血,順著血跡走,往左一拐,前方有堆雜物。

  李十七娘被人群沖散,迷路至此,躲了一會,待人群散后往回走,遇到自己,害羞跑了?

  再往前走了一會,不遠處就是宣陽坊的西門了,坊門處的守衛全站在坊樓上觀燈,任由人們自由出入。

  他微微皺眉,往那邊走去。

  前方又是一條燈火輝煌的大街。

  街上行人如織,連樹上也掛著一盞盞的小燈,如同梨花開了一般。

  對街,有幾個金吾衛進了崇義坊的東門。

  薛白正要跟上,卻被許多人擋住了去路。

  “花車來了!”

  奢華的花車正緩緩駛過街道。

  這花車以梅花為飾,花燈高掛,頂處搭了個高臺,有身姿曼妙的舞姬正在翩躚起舞,手中彩綾揮動,仿佛隨時要飛天成仙。

  車轅上站著一個風雅的男子,正在吹簫,引得孩童們追逐著跟上。

  行人們聽得簫聲,隨著那韻律唱起歌來。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游伎皆秾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薛白失去了線索,獨自在這片繁華之中站了一會兒,待到那花車慢慢而過,方才得以繼續追尋。

  才轉過頭,他卻是目光一凝。

  幾片梅花落下,長街對面,有個少女正在看他。

  這少女穿得很素,遠不如周圍那些披彩帛的女子香艷,莫名卻讓薛白一眼便留意到了。

  他遂也看著她,才發現原是因為她眼睛很亮,眼中似有微微的笑意,仿佛認識他一般。

  兩人對視了一會,又似乎只有一瞬,那少女背過身去,自去小攤上挑香囊。

  宣陽坊。

  “十七娘,別跑了…”

  眠兒追了許久,她雖靈活,體力卻弱,好不容易追著李騰空到了坊角,卻見金吾衛把她家小娘子逼到墻根下,不由很是生氣。

  她小跑上前,推開護衛,蹲下身一看,卻見裹著她家小娘子那件華貴披風之人正在瑟瑟發抖,原本的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臉上滿是淚痕,卻是李崤要擄走的那個可憐女子。

  眠兒登時嚇得魂飛魄散。

  “你不是我家十七娘?她哪里去了啊?!”

  “她…她說…見我沒事就好,給我披了衣服讓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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