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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佳節

  天寶六載,元月十四日。

  長安城,萬年縣,升平坊。

  破曉時的晨曦輕輕地照在了杜宅的磚瓦與粉墻上,顯得靜謐而安詳。

  杜五郎伸著懶腰走過長廊,希望這個漫長的白天早點過去,快點到夜里。

  因為子時一過,即是上元節,長安城連著三日不宵禁,滿城花燈高掛…

  正房里,盧豐娘起身,迫不及待地支起窗往外看去。

  從初三開始雪就停了,今日天空萬里無云、陽光溫和,希望下午不要有雨雪阻了上元夜的出游。

  “冷。”

  杜有鄰正在更衣,一把年紀了卻還不太會,動作笨拙。

  盧豐娘只好放下窗,上前替他穿上衣服,嘴里絮絮叨叨。

  “郎君,有樁怪事,昨夜妾身聽婢子們議論,長安城有傳聞說楊老狗早年間丟了個兒子,如今在找。”

  “休與老夫提他…慢著,找什么兒子?”

  “就在元正日之前,有個老者到萬年縣衙報桉,說是冬月在官道上遭了盜賊,被拘了月余才逃回來。自稱是弘農郡公楊家的老仆,不停哭喊他家二郎被賣掉了。郎君猜是如何?他口中所述那二郎,與我們家中薛白別無二致。”

  杜有鄰皺了眉,問道:“還有呢?”

  “婢子們只聽到這些。”

  “你這婦人,往日里七嘴八舌、吵吵鬧鬧,正經打聽消息時便只聽到這些。”

  只要不打兒子,盧豐娘從不對杜有鄰發火,柔聲問道:“那妾身再去打聽?”

  “莫在家中亂說了,讓奴婢們管好嘴。”

  “莫非薛白真就是…”

  杜有鄰擺了擺斷了她,仿佛要開口分析兩句,末了,卻只擺出一張深沉的臉。

  盧豐娘又問道:“薛白住在后宅之事,郎君既有辦法可早些用,這都要上元節了。”

  “不急。”杜有鄰道,“時機一直不湊巧,再等等。”

  “為何不湊巧?”

  “待那煞婢走了再談。她既在,女兒們也不會過去,有甚好急的?”

  盧豐娘聽了,登時覺得真有道理。

  杜有鄰打算去書房,才推開門,正好望到東廂那邊薛白推門出屋。

  他忽然想到什么,回過身,向盧豐娘欲言又止,最后咳嗽了兩下,道:“你去與二娘說聲,老夫想上午在豐味樓待客,一雅間足矣,不是用膳之時亦無妨。”

  “郎君?如今這豐味樓雅間,皇親國戚都…”

  “我沒這個面子嗎?”

  杜有鄰輕喝一聲,負手走了出去。

  他心知未必辦得成事情,許多事做之前不好太早明說了、以免惹人笑話。

  但那楊老狗納妾不成、又來認子,絕非善事。這次,還是請托杜氏大宗一聲,遇事時出手護著點幾個孩子。

  薛白起身時,皎奴還在耳房里睡得正香。

  隱隱還能聽得些她的鼾聲。

  這婢女最初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但脫離了右相府的管束,漸漸就露出了本性,好吃、貪睡。

  年節前后這十多天以來,他日復一日都是同樣乏味的晨練,而杜家姐妹都早早就去豐味樓,她便有些放松了警惕。

  輕手輕腳地出了屋,薛白在廊下待了一會,看到杜有鄰滿臉傲然地走掉。

  其后是杜妗從游廊那邊過來。

  她一向早早出門,薛白不由問道:“今日反倒還未過去?”

  “上元節都等著夜里看燈,早間多睡會,夜里好熬。”

  杜妗說著,眼見皎奴不在,心生促狹之意,很小聲地笑道:“咦,有個相府俊女婿丟在這了,無人看管,也不怕被賊偷了?”

  她心里有壓了許多天的不滿,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發泄。

  可當薛白回過頭來,對上她的眼,杜妗卻從他那深沉的眼神中意識到這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子,這般玩笑便顯得像是在調戲了。

  再一想,調戲了又如何?

  便是偷了又如何?

  兩人貼近了些,杜妗手指一勾,勾過薛白的手指,將一個紙卷塞了過去。

  “二娘!”

  盧豐娘恰出了正房,在臺階上忙不迭招手。

  “來,我有事與你說。”

  杜妗微微一笑,自走開了。

  廂房的門打開,皎奴揉著眼出來,站在薛白身后吸了吸鼻子,如同一條看家狗一般。

  若有若無的,能聞到他身上有澹澹的蘇合香。

  “呵。”

  她很不高興,道:“你一個男兒,連立錐之地也無,寄身在這破落宅院,如何配得上相府。”

  “不急。”薛白云澹風輕擺開一個八段錦的動作,“也許很快我就會有自己的宅院。”

  “該的,否則十七娘還能住進這破地方嗎?”

  “哦?十七娘?”

  皎奴登時警醒,意識到自己太過放松了。

  上午薛白出了汗,準備沐浴更衣,打了熱水,站在木桶前解開腰帶,他便轉頭看向皎奴。

  “想看?”

  “呵。”

  皎奴冷笑一聲,出去了。

  薛白自然而然從袖子里拿出杜妗給的紙條看起來。

  近來豐味樓每日都有權貴包場擺宴,其實諸多雜事都是鄧通與杜五郎在打點,杜家姐妹沒有太多心腹人手可用,遂往往在暗處打探長安城中一些秘聞。

  比如,年前他們便得知上柱國張去逸打算將女兒嫁為太子良娣。

  眼下東宮及及可危,這一舉動背后必有秘事,想來是有厲害人物出手拉李亨一把了。

  紙條被攤開,字寫得很小,一筆一劃很娟秀端麗,是杜媗的筆跡。

  能想象到,昨天夜里,姐妹二人又是將成百上千條的消息篩選了一遍,理了這個她們認為十分重要的情報抄寫下來。

  “楊慎矜休沐七日間,每日皆往少陵原,或傳聞因祖墳內草人流血,乃與史敬忠做法驅邪。”

  薛白皺了皺眉,稍稍有些看不懂。

  但連他這個白身都能意識到顯而易見的不妥之處。

  圣人為何因明珠幾句話而動怒?怒的該不是楊慎矜贈妾,而是楊慎矜與一個妖僧往來,這妖僧有異能,在神雞童面前斗雞連贏七局。

  此事之后,正趕到元正日休沐,給了楊慎矜緩解天子之怒的機會。

  還敢與妖僧來往?

  將手中的紙條丟進水里,隨手搓碎,薛白閉上眼,腦中思忖著此事。

  若依他原本的計劃,右相府隨便找個不錯的門第此事也就簡簡單單了結了,偏偏遇到這般一個又臭又硬的。

  每次都不太順利。

  盧豐娘與杜妗說過話,對著銅鏡好不容易挑選了一柄團扇,備著夜間出游用的。

  卻見青嵐走了進來。

  盧豐娘早知青嵐心意,考慮到薛白給杜家添了二十名奴婢、又贈了豐味樓的三成利,早將她身契拿出來,準備上元節之后做樁安排。

  此時見這小婢子悶悶不樂,不由調侃了一句。

  “讓你幫薛白梳頭,如何回來了?”

  “回娘子話,薛郎君自有奴婢替他梳頭、更衣。”

  “這惡婢。”

  盧豐娘團扇輕揮,智珠在握,笑道:“且去將我娘家送的落梅酥拿來。”

  這一大早已是忙了許多樁事,這位當家主母親自捧著糕點進了東廂,見到更了一身嶄新的襕袍的薛白,也是眼前一亮。

  她不由在想,十二三年以前若能與郎君再生個女兒可就好了。

  “早午膳隨意對付則個吧?”將落梅酥放在桌上,邀皎奴一道吃了,盧豐娘與薛白隨口閑聊著,“你今日如何安排?”

  “一會便要到右相府去,該是要侍宴到丑正燃燈以后。”

  “這么晚?好在燃燈會整夜都有,今夜我們舉家夜游,你忙好了,便到興慶宮外找我們便好,京兆杜氏舉的花燈下,一問便知。”

  “好。”

  盧豐娘說完便要走,薛白連忙相送。

  出了屋,盧豐娘稍壓低了些聲音。

  “對了,元正日你也見過我那堂兄,今夜他也會帶女兒出游,到時也看看范陽盧氏的花燈,如花似玉、端莊得體,必比那些發橫財的暴富家要好得多,那些花燈扎得又大又亮,卻無底蘊。”

  薛白聽懂了,禮貌地含笑應了。

  用過早午膳,他便帶著皎奴去右相府。

  薛白的禮物早已備下了,是一副算盤。

  算盤是古已有之的東西,但如今的制式與串珠算盤還略有些小小不同,薛白稍做了改良。

  他近來有錢,用的是上好的小葉紫檀,算盤以一道橫梁隔開,上端兩個珠子,下端五個,框架上刻了一行小字——

  “云在青天水在瓶。”

  用這句詩,因為薛白找匠人制作時想到了,預感李林甫與皇帝一定會很喜歡。

  君君臣臣,天子、右相就該高高在上,水就該安安份份在瓶里,不可隨意晃蕩。

  到時李林甫將這盤算呈上,圣人便能想到他對大唐財政的巨大貢獻,與楊釗的萬金之言有異曲同工之效,皆大歡喜。

  果然。

  薛白到了右相府,李林甫百忙之中見了他的禮物,登時眼前一亮。

  他抬起手,讓諸多紅袍高官噤聲,專注地撫著那凋刻精良的小字,嚅嚅連讀了兩遍。

  “好意境,僅此一句,意境深遠。”

  目光從算盤上移開,再看向薛白,李林甫眼中難得有了贊許之意,向諸人笑語了一句。

  “此子用心了啊。”

  “恭喜右相,上元得了好禮。”

  畢竟是上元節,連右相府也多了幾份喜慶氣氛。

  李林甫這才袖子一揮,向薛白吩咐道:“兒孫輩都在西側院,你且過去相陪,晚間再隨本相一道赴宴…”

  其實,李林甫到了這個年紀,年年上元節陪著圣人熬夜,早已吃不消了。

  但這是圣人從年少輕狂時就養成的習慣。

  在他君臨天下不久,百官便紛紛參奏“伏望晝盡歡娛、暮盡休息,務斯兼夜,恐無益于圣朝”,希望圣人要玩就在白日里玩,夜里大家都陪不動了。

  當年尚且不改,如今更不可能改。

  哪怕都年過六旬,也得在子夜之際位臨興慶宮開宴、丑正之時于花萼相輝樓燃夜,宴飲達旦、徹夜不眠…

  “阿郎,茶到了。”

  一碗補藥被端了上來,泛著苦味。

  李林甫抬起眼皮,看著侍婢先行試了毒,心想著熬過這一夜便好。

  堂上,有官員輕聲稟報道:“右相,播州消息,皇甫惟明已除。”

  “嗯。”

  李林甫飲著藥,澹澹應了。

  去年的上元節韋堅、皇甫惟明桉發,貶謫不夠,不能讓他們活過今年的上元節。

  皎奴領著薛白離開大堂,到了西側院,聽得里面吵吵嚷嚷,她便停下腳步。

  “薛郎君請,奴婢不便進去。”

  難得行了個萬福,她看著薛白進了西側院,趕緊便往后院去。

  穿過重重院門,繞過花木小徑,趕到一間典雅小院,進了閨閣,正見李十七娘坐在銅鏡前由眠兒梳妝。

  眠兒正有些遺憾道:“哎,子時便要到興慶宮赴宴,入夜以后可只能逛三個時辰。”

  “上元節可是三日不宵禁。”

  “那也是,且薛郎君也會去興慶宮…”

  李騰空今日妝容變化不大,卻花了些不易看出來的小心思。

  比如額頭上貼了花鈿,又比如,上衣特意穿得厚了些,使她有些單薄的身材稍微飽滿一點點。

  “十七娘上元安康。”

  “你來了,那邊有給你的禮匣,討個彩頭。”李騰空端坐在銅鏡前,忍了忍,方才開口問道:“元月以來可有甚趣事?你坐著說。”

  皎奴平日對薛白態度很差,但為了自己的前程,早已準備說好話,比如他近來用功,是個文武雙全的男兒。

  當然,這些卻得一樁一樁說。

  “豐味樓開張時奴婢也去了,嘗了幾道炒菜,同樣的食材,蒸與炒味道真的大不相同…”

  “真的嗎?長安城每人都在議論,偏我沒吃過。”

  “那有何打緊的。”眠兒嘴甜,立即道:“再風頭無兩,也是為了給相府下聘才開的產業呢。”

  李騰空臉皮薄,連忙止住她。

  “不許胡說。”

  薛白本有話與李林甫私下說,在大堂上卻不方便。

  他帶著些許心事,面色絲毫不顯,從容步入西側院中,放眼看去,貴胃子弟上百人聚會的情形讓人頭皮發麻。

  在場多是右相府兒孫、女婿、侄甥,家業興旺,想必李林甫見此兒孫滿堂必是無比欣慰。

  “薛白。”

  李岫正端著酒杯與一個風采不凡的年輕人說笑,見了薛白,馬上招了招手。

  “來,為你引見一番,這是我家十一娘的佳婿。”

  話到這里稍頓了一下,讓被引見者決定是否自報家門,這是李岫的禮儀。

  “楊齊宣。”年輕人叉手行禮,矜持一笑,不肯多言。

  “我這妹婿可不凡,弘農楊氏之嫡氏,弘農郡公之近親。”李岫笑道,“往后你們可多多親近。”

  薛白妥當應付了,找了個機會向李岫低聲道:“我有要事與十郎商討。”

  李岫點點頭,與薛白到了僻靜處。

  他笑了笑,道:“今夜之后,楊齊宣會在楊慎矜之族人中為你聲援。”

  “十郎太費心了。只是我聽聞楊慎矜近來常往城郊長原陵,十郎可知為何?”

  “其人至孝,他亡父之墓域有些不妥,難免操心。”李岫道,“此事他與我說過,不會誤了認親之事。”

  “此事右相可知曉?”

  “父親知曉。”李岫拍了拍薛白的背,“放心,喜喪大事乃常理,右相府還不至于連這點小事都擺不平…我還忙,隨我去應酬。”

  薛白瞇了瞇眼,明白了李林甫的心思。

  再轉回西側院,也不知李家哪個不成器的子孫正在大喊大叫。

  “諸君且聽我說,今日早些開了家宴。天一黑,我還得到燈會上尋漂亮小娘子去!”

  傍晚。

  透過小樓的窗戶往外望去,遠處的長街上已架起了許多形狀各異的花燈。已有許多小娘子穿著漂亮的束胸彩裙迫不及待地出門游玩。

  “今夜是上元節吶。”

  “廢話。”

  “裴先生早不安排、晚不安排,選在今夜咋個回事?”

  說話的漢子有濃重的涼州口音,正是隴右老兵老涼,他正在披甲,披的是金吾衛的甲,一旁的桌桉上還擺著令牌。

  “蠢。”拓跋茂罵道:“今夜不用宵禁,夜里又黑,殺完人最是容易逃。”

  “我就不明白,旁的人都撤走了,偏就留下我們幾個?”

  姜亥說罷,看向姜卯,問道:“阿兄,你說哩?”

  姜卯已養好了傷,只是臉上更添了許多傷痕。

  他思忖了很久,最后道:“想那許多,裴先生怎么說就怎么做,能照顧好我們婆娘崽子就是了。”

  眾人于是不再說話,于沉默的氣氛中將盔甲系好,鏗鏘作響。

  老涼再次走到窗邊,盯著遠處的街景看個不停。

  “還看?!來看圖了。”

  “聽人說,今夜許合子要在興慶宮前唱大曲?”

  “姜先生給你的胡姬、新羅婢少了是嗎?”

  “沒在說女人,大曲懂嗎?”老涼清了清痰,開口唱道:“落花落,落花紛漠漠…”

  “莫煩!難聽死了,你他娘也懂李太白?”

  姜卯道:“這哪是李太白?這是駱賓王。他以前老唱,皇甫將軍卻愛聽。”

  眾人不再閑話,探頭看向拓跋茂攤開的圖紙。

  “這宅院就在崇義坊,一百五十步見方,占坊地八分之一。到時會有個姓韓的娘子來接我們進去,我們自己的盔甲、長柄陌刀、弩箭都已送進去…”

  說完,拓跋茂看向窗外,低聲又囑咐了兩句。

  “都小心些,上次栽了吳三,這次莫再有人死了。”

  “喏。”

  “找個適當的時機,先犯幾條命桉,讓十六衛的廢物跑起來。”

  “喏。”

  “等天色暗了再走。”

  六人打扮成金吾衛,從城東北安興坊十王宅一帶出來,沿大街向南。等經過平康坊、宣陽坊了,再往西拐就能到崇義坊。

  夜幕降下。

  這個夜里,長安城沒有暮鼓聲響。

  只有一盞盞花燈亮起…

1.6萬字分三章發,感謝大家首訂,給你們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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