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溫暖如春,賓客都已經到了。
薛白帶著菜肴回到堂上時,眾人剛剛寒暄好,在兩側的小桌分坐。
楊玉瑤依舊讓他上前與她同榻席坐。
“知道你酒量淺,給你備的是烏梅飲。”她側頭向他眨了眨眼,帶著些取笑之意,“莫要再醉了。”
她不需要討好男人,要陪他、取笑他,為的是自己開心。
薛白捧起金杯飲了一口,酸酸甜甜的。
他深深看了一眼楊玉瑤,轉回來,以稍稍有些苦惱的口吻,低聲自語道:“怕還是會醉。”
“為何?”
“酒不醉人人自醉。”
“哦?”楊玉瑤美目中流光一轉,“人為何自醉?”
這一番話若換成楊釗來說,無非是“你太美讓我醉了”之類的油嘴滑舌,膩得厲害。
薛白卻只是點到為止,不再作答,彬彬有禮地抬手道:“我特意為瑤娘準備佳肴,請。”
楊玉瑤有些不高興了。
她頗為討厭薛白身上那種有些高格冷淡的感覺。
此時,菜肴端上來了。
“咦,這些都是什么菜?”
由薛白安排的只有五道,以瓷白的小盤裝著,每盤只有少少一點。但色澤光鮮,熱氣騰騰,一看便讓人很有食欲。
紅燜羊小排、爆炒羊肚絲、紅燒鯽魚、清炒冬莧菜、木耳炒雞蛋。
楊玉瑤拿起筷子,目光在每道菜上來回看了兩遍,先夾了一根羊肚絲入口。
紅唇上沾了些油光,她仔細咀嚼著,竟是從未嘗過的美味,不由眼神一亮,轉頭看向薛白。
“你真是特意為我準備的?”
薛白不答反問道:“可口嗎?”
“真好吃。”
楊玉瑤連連點頭,沒意識到薛白故意把氣場壓過了她。
堂中已響起一片稱贊之聲。
鄧連夾起一小塊紅燒鯽魚,閉上眼緩緩品嘗著,在心中品鑒。
“白膏油煎之以佳口感,爆蔥姜以增香,添黃酒以去腥。雖無魚膾之鮮嫩,卻更入味,諸料之味融合得恰到好處…火候略過,稍有銅氣之澀,尚有不足,但稱得上一聲‘美矣’。”
很快,已有人向他問道:“鄧長吏如何評說?”
鄧連放下筷子,起身,叉手向主位鄭重一禮,朗聲道:“小人之糕點,膳后點心而已。此炒菜,方可為主菜。”
薛白見他如此給面子,忙舉著他那裝著烏梅飲的金杯相敬。
“鄧長吏過譽了。”
他心知這也就是大家從沒吃過,嘗個新鮮,關中終究還是面食的天下。
此時堂中眾人心思卻各有不同。
楊釗口中狼吞虎咽,眼神卻有些埋怨,心知今日送上的大禮已黯然失色了。贈了薛白千金、萬金之言,薛白竟不想著報答,不肯把這獻佳肴的功勞分潤出來;
坐在他上首的是晉國公主那很會寫詩的駙馬崔惠童,崔惠童只覺如此驚艷的味道,當賦詩一贊。可惜,李太白擾了他的思緒,使得他滿腦子只有一句“玉盤珍羞直萬錢”。
等他再一轉頭,五個盤子里的菜已被晉國公主吃光了。
“好吃好吃,可惜太少了,不夠。”
忽有人起身,離開了座位,走到堂中,朗笑道:“薛郎君未免太小氣了些。”
薛白其實早已留意到這人了,含笑打了招呼。
“神雞童,又見面了。來日必再設宴款待神雞童,以及諸君。”
賈昌在暗賭坊得了薛白相助,又知道他是未來的相府女婿,十分親近,道:“堂上人可多,薛郎君安排得過來否?”
薛白應道:“我一定能想個辦法。”
杜五郎聽著這番對話,已是靈機一動,轉頭一看,杜有鄰吃過炒菜已閉上了眼,仿佛老僧入定。
“…”
“卻不知薛郎君是如何想到這炒菜之法?”
“我失了記憶,忘了身世,但近來隱隱想到,似乎曾見人用鐵鍋炒菜,甚為好吃,因此一試。”
“鐵鍋?鐵鍋、鐵壺之類器物,只有軍中才有,莫非薛郎君家人在邊軍任事?”
“記不得了,有可能。”
今日眾人已嘗過了美味的炒菜,而不是薛白口說無憑。那么,往后若有人指責他是薛銹之子,他就能提醒他們重新想到此事,意識到“不對,薛銹沒在邊軍任事過”。
此時卻根本就沒有人在意,心思完全就關注在炒菜之上。
“哦?這菜還能炒得更好吃。”
“畢竟還不完善,許多材料、器具不足。”
在座都是權貴,自是不會差這些,紛紛許諾要送香料與物件給薛白,總之讓楊玉瑤高興。
五盤炒菜所帶來的影響卻還需要發酵。
酒足飯飽,接下來自是玩樂。
神雞童賈昌從來就不會讓酒宴氣氛冷下來。
“諸位!今日早已說好,不賞歌舞只觀斗雞,可有要押寶的啊?”
“不成,誰不知你神雞童斗雞天下無雙,押寶能有甚意趣?”
“那便換個玩法,只見斗雞,不教你們知曉哪只斗雞是我的。我只當押寶的莊家,如何?”
“…”
很快,兩只斗雞上場。
一只是金毫將軍,一只是鐵距將軍,一樣都是大紅冠子,精神剛戾、目綻兇光…與李林甫確頗為相像。
上首,楊玉瑤已喝了好幾杯酒,雙頰微霞,慵懶地倚靠在薛白身上。
薛白看向堂中,卻是看到了明珠正低著頭站在那老僧身后,神情哀婉自憐,與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
他遂開口道:“國舅與那老僧爭吵,此事該怪我。”
“為何?”
“楊慎矜之所以把她送了出去,因那夜沒能攔住吉溫搜查其別宅…”
此時旁人都在押寶斗雞,楊玉瑤平時看得多了,興致并沒有很高,卻是被薛白說的故事吸引了。
他附在她耳邊小聲說,有時氣息呼到她耳朵里,稍有些癢,但她的心神卻隨著他說的那些事起起伏伏。
“想來正是因此事,楊慎矜才將她送出去。”
楊玉瑤冷哼道:“又何必送給如此一個丑陋老僧?男兒丈夫護不了自己的女人,反而將罪過都怪在她身上。”
“是啊。”薛白點到為止。
“伱當我邀他們進來是為給楊釗出氣?”楊玉瑤微微一笑,“且看著。”
她招了招手,讓婢子去招那老僧上前應話。
“虢國夫人安康。”
“路上偶遇,還未問大師法號,在何處禪修?”
“回虢國夫人話,我已還俗歸紅塵,不再是佛門子弟,用回俗家姓名史敬忠。”
楊玉瑤哪管他名叫什么,目光早已落在明珠身上,道:“如此,你大可斗雞押寶了?”
史敬忠臉露為難,應道:“雖無戒律拘束,可惜我并無財物。”
楊玉瑤轉頭示意,當即有婢女捧出一個大木匣,里面是金燦燦的馬蹄金。
“你將這侍妾押上即可,允你先下注,只需贏了,這些金子都是你的。”
史敬忠看了那金子,又看了明珠,最后看了兩只斗雞,應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我押金毫將軍勝。”
楊釗要給虢國夫人助聲勢,當即簽了個賭籌,以十萬錢押鐵距將軍。
“你還不跟著押?!”他拍了拍杜有鄰的桌子。
杜有鄰正坐在那老僧入定,被喝得嚇了一跳,睜眼一看卻連哪只是金毫哪只是鐵距都分不清,長須抖動了兩下,無可奈何地押了一萬錢。
斗雞開始,沒多久那威風凜凜的鐵距將軍竟是落敗了。
杜有鄰還未看清,一萬錢已沒了。
“再來。”
楊玉瑤臉色不變,命女婢捧出兩個盛著黃金的大木匣,讓史敬忠把侍妾以及贏到的黃金都押上來。
史敬忠臉色一變,暗罵這女人太霸道,看向被帶上堂的兩只斗雞,無奈選了一只。
這次又是史敬忠贏了,
“再來。”楊玉瑤直接讓奴仆搬出數口大箱,輕描淡寫道:“你有本事,贏走我的錢財為止。”
讓眾人都沒想到的是,史敬忠連贏了五場,贏得的馬蹄金已在堂中堆成小山。
楊釗震驚不已,不停大罵“妖僧”。
連賈昌都變了臉色,恨不能親自下場搶先押寶。
只有楊玉瑤臉色不變,繼續使人抬出金銀珠寶。
“虢國夫人,今日就算了如何?”史敬忠有心展示過能耐,之后撿起一枚馬蹄金,賠笑道:“我只要這一錠金子,足矣。”
他有本事,希望楊玉瑤能高看一眼,再高抬貴手。
楊玉瑤依舊慵懶地倚在薛白身上,悠悠道:“我說過了,你得贏了我全部錢財。”
說是賭,這卻等同于是明搶了。
史敬忠心中怨恨,臉上卻只能賠著笑,他心知得罪不起虢國夫人,這次選的斗雞終于敗下陣來,交出了明珠的身契。
最后,他只能以貪婪的目光在明珠身上狠狠剜了一眼,空著手離開虢國夫人府,自往平康坊三曲去泄恨。
楊釗大喜,連忙行禮道:“多謝虢國夫人為我出頭!”
“誰說是為堂兄出頭了?”楊玉瑤吃吃笑了起來,“這美人兒我要留在府上…明珠,你來。”
楊釗愣了愣,目光癡癡看向明珠。
明珠看都不再看楊釗一眼,抹干了淚向楊玉瑤走去,拜倒在地,磕頭道:“虢國夫人大恩,明珠永世不忘。”
楊玉瑤起身上前,撫了撫她的臉龐,柔聲道:“我聽薛白說了你的事,不必怕,往后你在我身邊,誰都不能欺負你。”
“謝虢國夫人,謝薛郎君。”
明珠順從地閉上眼,感受著楊玉瑤手指的溫度。腦中回想起的是楊釗的摧殘,以及楊慎矜的冷漠,親手毀了過去的海誓山盟,將她送給史敬忠,如推她入地獄一般。
她還很柔弱,報復不了他們,卻有深切的恨意在心底一點點落地生根。
天色還未暗。
御史臺,裴冕站在長廊處,看著王鉷從楊慎矜的公房出來。
王鉷也兼任御史之職,已經盯著楊慎矜那御史中丞的位置很久了。
“王公。”裴冕迎上王鉷,低聲道:“聽聞昨夜楊慎矜到杜宅下聘,此事已傳得沸沸揚揚。”
“再隱忍一陣。”王鉷道:“早晚要動他,但此時絕非良機。眼下是右相最需要御史臺咬死東宮之時,御史中丞不能出事,否則便自亂陣腳。”
“王公高義,以大局為重。”
裴冕道:“他節外生枝,萬一傳入圣人耳里,因反感楊慎矜而懷疑御史臺,反而誤事。”
王鉷冷哼道:“右相已親自做了安排,暫時不至于。也就是此事之后必殺楊慎矜,否則豈會如此風平浪靜?切記,先廢太子。”
“明白了。”
裴冕回頭看了一眼楊慎矜的公房,心想確實該留著這個不擅權術的御史中丞。
相信右相府絕對沒想到,東宮洗清嫌疑的棋路,落子也是在這個二王三恪出身的貴胄身上。
先忙完這件事,再想辦法滅口、以免漏了身份,眼下卻還不能節外生枝…裴冕這般想著。
薛白抿著烏梅飲,打算今夜就爭取到一些庇護。
他很清楚,現在是右相府與東宮斗爭最激烈的時候,雙方都全神貫注,顧不得別的。
好比兩塊巨石互相碰撞,如吉溫這樣的碎石裂開,有了縫隙,給了野草的種子落地生根的機會。
但還遠遠不夠,之后若是來不及生長,那就還得在兩塊巨石之間多敲一敲,敲打出更大的縫隙。
到時候該敲哪里呢?薛白這么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