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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贈禮

  一覺睡得天昏地暗,薛白睜眼時,只見窗窗樞上灑著一層金色的夕陽,顯得平靜而祥和。

  還活著。

  可見咸宜公主府果然還不知情,辛十二死得夠早。

  昨夜到最后,他卻沒把那致命的契書燒了,想的是往后若有實力了,他可以當薛平昭。

  暢想了一下,若能借李林甫之手廢掉太子李亨,再除掉李林甫,扶持一個親善自己的皇子登基,為李瑛、薛銹翻案,或能以薛平昭之身份,繼承河東公之爵位,再借河東薛氏之威望謀任節度使,便算是一方諸侯了。

  志向已不可謂不大,連杜妗都覺是異想天開。

  要做到這些,至少也得有紅袍高官的權力。

  總之是因為這個野心,他們繼續把那要命的物件藏了起來。

  薛白深知往往這樣的貪婪會引來禍事,但權場本就如此,機遇越大、風險越大。

  他這兩日還得到虢國夫人府拜會,不宜藏東西,暫時還是由杜媗保管。此時便在想,這姑娘早晚還是要改嫁,到時立場一變,未必還能像現在這般可信…

  忽然,隱隱聽到了前院方向傳來了爭吵聲。

  薛白不慌不忙地起身,整理了儀容,方才踱步到前院。

  “京兆杜氏也算名門,竟如此無禮?”

  “我主家雖落魄,卻絕非你等可以羞辱的,將禮物帶回去吧。”

  “何謂羞辱?我家阿郎出身于弘農楊氏二王三恪之貴胄,公卿之子…”

  “滾!”

  前院,全瑞還在與人爭論,隔著院墻,杜有鄰則在二進院里大喝了一聲,杜家奴仆一擁而上,將幾口木箱往外搬。

  薛白走到廊下,與正在看熱鬧的杜五郎并肩而立,只見有一隊衣著光鮮的奴仆攔在那還想相勸。

  “杜公,我家阿郎誠心誠意,你家只是杜氏旁支小戶,又落罪罷官…”

  “老夫讓你們滾!”

  杜有鄰沒忍住,親自趕到前院,搶過全瑞手中的一封禮單用力摔到門外,大罵道:“滾!滾!”

  “好。”

  杜五郎握著拳揮了揮,叫了聲好。

  一眾奴仆推出箱子,用力將門關上,“嘭”的一聲響,杜有鄰怒氣未歇,氣沖沖轉回后院,身后盧豐娘哭著追趕。

  “阿郎…”

  杜五郎看得氣血沸騰,轉向薛白問道:“你知道發生了什么嗎?”

  “不知道,你們吃過了嗎?”

  “到我屋里吃,邊吃,我邊與你說。我家讓人羞辱了,真真可恨。”

  晚膳吃的是湯餅,據廚房的胡十三娘說,只有杜家父子、薛白的碗里有幾塊羊肉。

  杜五郎讓她幫忙端到東廂屋里,門一栓,才不管什么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

  “伱知道御史中丞楊慎矜吧?那日在大理寺他便是主審之一,與你說過話的。”

  “嗯。”

  “這老匹夫,比我阿爺還大兩歲,卻說要來向大姐提親,昨夜就讓人送了禮過來。初時,我爺娘還以為他是求娶,高高興興與他家管事談上幾句,拐彎抹角地說來說去,竟是要納妾,這怎么可能?!”

  杜五郎說到這里也是激動起來。

  薛白忙把碗挪開一點。

  “我家是旁支不假,阿爺也丟了官,但也是望姓之后,絕無賣女兒與人作妾的可能。還二王三恪,隋朝都亡了多少年了,真當自己是皇帝后裔。那楊家管事在阿爺面前不停說禮單豐厚,阿爺越聽越怒。”

  “你大姐怎樣?”

  “大姐被氣哭了,說爺娘要是答應,她便死了罷了。爺娘本就不可能答應,這對杜家是多大的羞辱啊…”

  杜五郎喋喋不休說了許久,看薛白頗為平靜沉默,問道:“你怎么不說話?”

  他不僅長得像,性格也像盧豐娘。

  薛白道:“楊慎矜那人沒有眼色,倒未必成心羞辱杜家。”

  “管他是否成心,此事傳出去,我家的顏面就已經丟光了。”

  “嗯。”

  “你在想什么?”

  “在想給虢國夫人送什么禮為好。”

  “啊,你真是,滿腦子就只有虢國夫人姐妺。但你能送得起什么?詩詞作得倒是蠻好的。”

  杜五郎一直在說話,薛白細嚼慢咽都已經吃完了,他碗里卻還有大半,抱怨家中不是胡餅就是湯餅。

  “對了,這么一鬧,忘了與你說,右相府李十郎給你送了兩盒點心,是乳酪酥餅,名‘玉露團’,留書‘年禮贈君,佳期共品’,他對你還怪好的。”

  “嗯。”

  “是哪個相府女郎打著李十郎的名義送的吧?”杜五郎嘿了一聲,搖頭道:“我可提醒過你,得小心些右相府的選婿窗,我每次都是側開頭,不把臉朝向它的,你倒好…”

  說到這里,他四下一看,壓低聲音道:“連我都知道,當索斗雞的女婿可不是好事。”

  “我確實不如你謹慎。”薛白漫不經心就能遞出好話,還顯得十分真誠。

  “唉。”杜五郎深以為然,問道:“你真要娶相門女嗎?”

  “不排斥,看情況。”

  薛白看了那杜五郎碗里泡發的湯餅,知道他是吃不下了。當今世上不見炒菜,每日里不是蒸煮就是炙烤,吃多了也膩。

  目光看向窗外,夕陽把積雪都染成金色了。

  他不等杜五郎吃完晚膳,起身去往前院。

  “你去哪?”

  “回頭再說,快宵禁了。”

  才出了東廂的屋門,薛白想到身上沒有錢,正要轉身找杜五郎,卻發現有人站在廊下看著他。

  “你酒醒了?頭暈嗎?”

  青嵐有些羞澀地低了低頭,抬眼看他,眼睛亮亮的。

  “只喝了三杯,昨夜還是太困了。”

  “薛郎君要去哪?”

  “買些東西。”

  “奴婢帶你去吧。”青嵐行了個萬福,她知道他不喜多禮,卻要故意給他壓力。

  薛白看了看天色,道:“也好,你有錢嗎?便當是借我的,回來便還你。”

  “嗯?”青嵐又捧出那個荷包,“昨日娘子賞了我一百錢呢。”

  杜五郎好不容易把一碗湯餅塞入肚中,暮鼓聲已快敲到六百下。

  每日都是“咚咚咚”然后宵禁,實在是很煩人了。

  “再忍一忍,上元節就快到了。”

  等年節之后再過半個月,上元節前后,長安城將三日沒有宵禁,徹夜燈火通明,商販不絕。是杜五郎每年最期待的日子。

  近來杜有鄰沒心思管他,他松懈了很多,此時吃得太飽,倦意便上來,更是不愿溫書。探頭探腦地往前院走去,找薛白在何處。

  暮鼓聲已停下,他到西側門向外面看了一眼,正見薛白與青嵐各背著一個竹簍跑回來。

  “哎,你們買了什么?”

  “好吃的。”

  杜五郎頗為失望,因他已經吃飽了。

  而且家里還有右相府送的玉露團,雪雪糯糯的,一看就極好吃。跑到升平坊的小攤販那里,哪能買到什么好吃的?

  “去廚房找胡十三娘幫忙。”

  “嗯嗯。”

  轉頭看去,只見青嵐歡歡喜喜地點點頭,跑得雙頰泛紅…杜五郎愣了一下,忽然才發現她此時漂亮不少,登時便明白過來。

  他不由搖了搖頭,心道她也不把心思藏一藏,回頭又要被阿娘責罰了。

  接著又想到阿娘也要給自己找個親事了,卻不知是何家的小娘子,性情如何,希望是個有趣的…

  “哎,等等我。”

  去廚房看胡十三娘做菜當然是比溫書有意思,杜五郎跟著薛白、青嵐便往后罩院去。

  才跑了幾步,忽然聽到大門處有人叩門。

  也不知是誰能夜間行走,不到側門找門房,還要杜家開中門來迎嗎?

  這些事不歸杜五郎管,他小跑著跟上薛白。

  “你是想送吃的給虢國夫人嗎?太寒酸了吧,人家賜你點心可以,你回禮卻不能怠慢了。”

  到廚房時,仆婦們正在洗碗。

  胡十三娘聽薛白說想試兩道菜,當即問道:“薛郎君,老婦做的湯餅不好吃,才要再做別的吃嗎?”

  薛白道:“正是十三娘的手藝高超,我才想起幾道吃過的佳肴,如果讓十三娘做出來,定是比原來的更為可口。”

  胡十三娘聽得高興壞了,拿布擦著手樂呵呵地轉過身,準備大展拳腳的樣子。

  “薛郎君要做哪道菜只管與老婦說。”

  薛白還是初次到廚房,目光看去,卻見廚房器物齊全。

  杜五郎懂行地為他介紹了一番,有燉菜用的陶制大釜、有蒸飯用的大甑、有煮菜用的大砂鍋。

  “可有鐵鍋?”

  “那可是軍器,我們家哪能有啊。”

  薛白因這句話心念一動,有了個頗遙遠的想法。暫時而言,卻先得把菜炒出來。

  “這砂鍋太厚了,怕是不行。”

  “記得倒有個銅鍋,是我阿娘的陪嫁,她藏得可好,不知上次被搜家有沒有被翻出來,我去找找?”

  薛白覺得銅鍋大概不夠好,但只能先試試。

  “找來吧,若能成,對杜宅也很有好處。”

  “好!你們先備菜。”

  杜五郎確實懂行,還指導他們把羊肉羊肚從簍子里拿出來,用冰雪來盛放。

  “你買這么肥的肉可不好吃。嗯?這還有賤肉,唉,真是…我先去找鍋,一會再教你們。”

  他不知薛白買肥賤肉何用,行轉身去了正房,才到第四進院,正遇見彩云慌慌張張往前院小跑。

  “彩云姐,我阿娘呢?”

  “五郎,那位楊中丞親自來了,娘子氣極了,阿郎正在前堂見客。”彩云說罷,匆匆便走。

  杜五郎連忙趕到前廳,貓在軟壁后向堂中看去。

  這樣遠不如右相府的選婿窗看得方便,只能看到楊慎矜那華麗裘服的一角。

  好在說話是能聽清楚的,人還沒蹲好,已聽得一句飽含熱忱之語——

  “杜翁,我對媗娘一片真心啊!”

  杜五郎聽得愣了愣,探出頭往外看,見楊慎矜那風采還是很好的。

  而杜有鄰已經站起身,勃然大怒了,雖沒吼出來,但顯然是在努力克制,聲音如鐵一般冷峻。

  “楊中丞請回吧,此事絕無半點商量的余地。”

  楊慎矜似乎真的就看不懂臉色。

  或者是出身太過高貴了,他從來就沒在意過旁人的情緒。

  “杜翁久居虛職,恐怕還不了解,我出身二王三恪之嫡系,所謂‘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累有薄名,以治才聞天下,得圣人之恩寵,必不辱沒令嬡。”

  “是我杜氏配不上楊中丞,來人,送客!”

  “我若能納媗娘,必以正妻之禮相待。我可蔭官三子,如今卻只有一子,往后媗娘若有所出,生兒則門蔭,入仕則正八品上不難;生女則可許公卿,必比一般官宦金貴。杜翁已罷官為白身,媗娘畢竟曾經喪夫,能有如此…”

  “出去!把他趕給我出去!”

  忽然,盧豐娘大叫著從屏風后沖出來,拿起個茶杯便往楊慎矜腳下砸。

  “還不出去?!”

  杜五郎見狀,當即從軟壁后走來,幫忙去趕楊慎矜。

  楊慎矜不愿失了風度,連忙向后退。

  “莫推我阿郎。”

  楊慎矜身邊的管事大怒,抬手一指,怒叱起來。

  “杜有鄰,若不肯嫁女,將我阿郎給的聘禮還來!”

  “說甚胡話,我杜家幾時收過你的聘禮?”

  “我阿郎不欲與你計較,但你們欺人太甚!將價值不菲的彩練換成麻布裹上紅綢,將砂石鋪進箱匣蓋一層器物,便以為能以假亂真?要昧下我阿郎的錢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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