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縣,宣義坊。
楊釗那破落的小宅院大門敞開著,里面人來人往,洋溢著豐收的喜悅。
院子里堆放的多是從楊慎矜別宅庫房中搬來的布匹、糧食等大宗物件,一個賬房先生正在清點。
幾個右驍衛早已卸了盔甲,正坐在井邊喝酒吃肉,大快朵頤,順便盯著那賬房先生。
有人走了進來,敲了敲本就開著的門。
右驍衛中有人認得薛白,連忙起身道:“薛郎君來了,楊參軍在里面。”
“多謝。”
薛白點頭致謝,走向大堂。
幾個右驍衛重新坐下,嘀咕起來。
“那是誰?”
“你可得記住他,小小年紀比雞舌瘟還厲害。咦,田大、田二,站外面做甚?進來喝一盅,你們如今可不同了!”
大堂上正在清點的則是相對貴重的物品,有個少年正坐在一張大桌上盯著,見薛白進來,很沒禮貌地叫嚷起來。
“你誰啊?別亂進知道嗎?”
“敢問可是楊家大郎當面?”薛白聽楊釗說過他長子楊暄時年十七歲,想必便是這位了,“我與國舅同僚,有事找他。”
“國舅是誰?”
大概是因為如今長安城中還沒幾個人把楊釗當作國舅,楊暄頗為迷茫。
他酷似其父,長得人高馬大、儀表堂堂,一開口卻是草包樣。
“大郎太謙虛了,身為貴妃親戚,卻不聲張。”
楊暄張了張嘴,終于反應過來,轉頭向后院的方向放聲大喊。
“娘!貴妃認了阿爺當國舅,我們家要富貴了!”
不一會兒,有婢女匆匆跑了過來,急道:“大郎莫嚷,也不怕吵醒了阿郎?”
說罷,她帶著薛白往后院去。
“阿郎睡著呢,俊郎君稍等,讓娘子去喚他起來。”
“不必吵醒國舅,我等著即可。”
薛白知道楊釗肯定睡不了多久,因為大堂上有個賬房已準備要寫禮單了。
禮單這種事,給誰送、分別送多少都有講究,楊釗只能親力親為,可見他也是有旁人代勞不了的才干。
忽然,前方人影一閃。
薛白轉頭看去,正見一名男子系著腰帶從西廂跑向后門,繞過正房,消失不見了。
之后,楊釗那名妓出身的正妻裴柔快步從西廂房中出來,臉上還帶著紅暈,極為熱情地引著薛白到西廂房稍坐。
“小郎子莫誤會了,方才那是妾身的兄弟過來談些家事。”
“原來他是裴家郎君,我太無禮了,還以為是楊府下人稟報了事務,急著去辦事。”
薛白隨口應著,很貼心地給了裴柔臺階,迅速觀察了一眼西廂房。
桌案上擺著嶄新的書籍,是明經考試需看的九部正經,硯臺里的墨跡已經干裂得不成樣子,有張紙鋪在那,上面寫滿了歪歪扭扭的“暄”字。所有物件都堆著厚厚的灰,除了幾個酒壺。
這是楊暄的屋子。
繞過屏風,榻上被褥很亂,地上落了一條紅布…不,是一條肚兜。
裴柔連忙上前拾起肚兜,笑道:“這是大郎的,那孩子,從小就喜歡穿這些東西。”
“是,暖和。”
“小郎子也穿?”裴柔語帶調笑,伸手便推薛白,“到榻上坐吧?暖和暖和。”
薛白打了大大的哈欠,在胡凳上坐下,道:“大娘子莫怪,昨夜與國舅徹夜辦案,困得厲害。”
“我看你精神頭比那沒良心的好許多呢,年輕人就是身子骨好些,氣火也旺…嗯?小郎子?”
裴柔賣弄著風姿說到一半,卻見薛白閉上眼睡著了。
冬日的暖陽透過窗紙灑在少年人的臉龐上,她看著不由想啄他一口。可惜,紅唇才湊上前,薛白腦袋晃了晃,埋下頭去。
薛白一開始是裝睡,后來卻是真睡著了。不知多久,被楊釗推醒過來。
“國舅見笑,我竟在你宅中睡著了?”
楊釗臉色疲憊,眼神空洞,連笑容都顯得空虛,道:“無妨,你我之間莫要見外,今晨我便偷偷幫伱說了好話,審那兩個右驍衛之時,你可看出來了?”
“我欠國舅太多了。”
薛白已覺得有些負擔不起與楊釗結交的成本。
終究是得讓旁人來幫忙負擔一二。
“我今日來,正是有一筆橫財想送與國舅。”
“哦?”楊釗登時精神了許多,“快快說來。”
“吉溫既勾結東宮…”
楊釗打了個哈欠,擺手道:“這我還用你說?但查雞舌瘟這種貨色,豈需調動十六衛?不歸我們抄。”
早上在右相府,王鉷是支開了旁人與李林甫單獨談的,楊釗只看到吉溫被羅希奭押走了而已,許多事并不知內情。
薛白遂低聲道:“王郎中與右相稟報,說的是東宮死士藏在吉溫別宅。”
“你如何得知?”
“我查出來并告訴王郎中的。”薛白問道:“右相沒讓國舅去搜。”
楊釗眉毛一挑,訝道:“此事是交給王鉷了?”
“竟是如此,那國舅還能去嗎?”
“得去。”楊釗眼珠轉動,須臾便計上心來,道:“王鉷做事也需人手,待我討了他的歡心,便又能為右相盡忠了。”
“國舅妙計。”
楊釗趕到院中,捧起積雪抹了一把滿是倦容的臉,振奮精神,拿出拼命的態度來辦事。
他趕到堂上,賬房先生們正在核驗禮單。
“改了,給戶部王郎中的禮再加兩倍。除了右相與虢國夫人其余人則各減一些,立刻給我裝箱,我要現在就送過去,快。”
帶著兩大箱的金銀玉器、奇珍異寶到了王宅,王鉷直接收了禮,讓管事引薛白與楊釗到前堂坐下。
楊釗得意洋洋,道:“你看,我與你說的話價值千金,半點不差吧?”
“國舅說的是。”
“那我再贈你一句萬金之言。”楊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道:“上進的根本是什么?結圣人之歡心。右相、王郎中最大的本事是什么?為圣人斂財,這才是辦實事,你一整夜跑來跑去,盡辦些虛事,有何用?”
斂財、斂財、斂財。
看懂了這個道理,才看得懂大唐官場。
李林甫、王鉷以供奉圣人而得幸進,才干聲望不足以服眾,終日自危,遂大肆排擠罷黜朝中清正有識之士,舉國供奉一人之心。
說出來都懂,體驗不深刻卻常常容易忘。
比如吉溫,吉溫若不是被李林甫激得與薛白爭功,去查案、去做“虛事”,豈會落得那個下場?遠不如楊釗通透、堅定。
薛白往后再如此,楊釗便要與他絕交了。
說著話又等了一會,王鉷親自來見。
“楊參軍給的禮太厚了。”
“年節將至,一點心意,拿不出手的。讓王郎中見笑了。”
王鉷在主位上落座,語氣轉淡,道:“聽說右驍衛在楊家別宅拿了些物件,可是真的?”
楊釗一驚,當即惶恐,不敢應聲。
他不明白,王鉷是還要他把財物還給楊慎矜不成?收了禮之后再說,扒皮扒慣了,扒到貴妃族兄的頭上?
“這…”
“表叔既問我,我得替他問問。若右驍衛中真有人手腳不干凈,幾樣物件還給他便是。”
“是,是。”
楊釗聽了,有些疑惑,不敢確定王鉷的意思是什么。
他猶豫著,還是問道:“我聽說東宮死士藏在吉溫別宅,右相交給王郎中查了,不知可需要人手?”
王鉷笑了笑,看向薛白。
薛白連忙行禮致意。
他雖一句話沒說,其實又給王鉷送了樁大禮。
——我不懷疑王家,只懷疑吉溫,得去好好查一查吉溫。
“也好。”王鉷道:“我遣一人與楊參軍同去。”
楊釗大喜,當即明白了王鉷的意思。
隨便拿些不值錢的物件還給楊慎矜,宣揚了王鉷的報恩之心。到時楊慎矜再有不滿,也與王鉷無關,屬于給臉不要臉了。
楊釗則得帶著薛白到右驍衛衙門調人,等王鉷差遣。
“裴冕到了嗎?”
“已在書房等候阿郎。”
王鉷從前堂轉回書房。
書房中,一名身穿深青色官袍的男子連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王鉷行禮,喚道:“王公。”
“章甫不必多禮,坐吧。”
王鉷當先在主座上坐了,目光看去,只見裴冕稍等了片刻,才晚一步落坐在胡凳上,不由十分滿意。
裴冕,字章甫,時年四十三歲,比王鉷還年長些。
他出身于河東裴氏,世代官宦,門蔭入仕便授渭南縣尉,初入官場便能任官畿縣,身世比王鉷這種高門庶子要高不少。
等到王鉷主管和糴,擔任京畿關內采訪黜陟使了,他卻還只是王鉷手下的判官。
但裴冕處事果斷、性格忠勤,更難得的是,從不以高門嫡子的身份輕視王鉷這個庶子,態度謙卑、恭謹。
他還曾在王鉷遇刺時挺身而出,為王鉷擋過一刀…
“東宮死士就藏在我兄弟別宅之中。”王鉷直接問道:“你昨夜去了,可知曉?”
兩人為了斂財,做的比這罪大惡極的臟事多了,裴冕聽了也沒多大反應,慢條斯理地回話。
“王公也知,我住得離二兄那別宅甚近。昨夜,還未到子時吧,二兄遣人來了,說別宅有一老管事過世,夜里得把喪辦了,免得白日影響了主家,苦于無人主持。我不敢怠慢,便徑直過去。倒也留意到那別宅中的部曲奴仆,個個身材壯碩、神色彪悍。當時卻沒往那方向想。”
“人到何處去了?”
“趁夜做了法事,送到西南的延平門,只等天明開了城門便送出城安葬,我當時便離開了。”
延平門在長安西南,南衙十六衛在長安東北隅搜了一夜,此時再追查已晚了。
王鉷卻不甚關心此事,道:“并非我兄弟勾結東宮,他是被吉溫利用了,吉溫的別宅昨夜死了人…你可知如何做了?”
裴冕起身,行禮道:“王公放心,我為王公辦事,還從未出過差錯。”
王鉷點點頭,話題忽然一變。
“圣人愈發寵愛貴妃了,此事也給楊釗分潤些好處,讓他帶右驍衛隨你去查。”
“喏。”
“右相新養了一條狗,名叫薛白,你坐實了吉溫的罪證,給他與羅希奭聞聞。”
王鉷沒有發現,裴冕有一個瞬間稍稍愣了一下。
宣陽坊,吉溫別宅。
楊釗與薛白站在那封鎖的大門前等得哈欠連天,終于聽得一聲喊。
“來了。”
薛白轉頭看去,只見羅希奭與一人并肩而來,稍稍愣了一下。
“你不認得那人吧?”
“不認得。”
薛白搖了搖頭,腦中想到的是那張被自己撕了一小片的文書。
楊釗低聲道:“王郎中手下得力干將裴冕,莫招惹他。”
薛白贊道:“既然是王郎中倚重的人,他一定能找到吉溫勾結東宮的罪證。”
那邊,裴冕目光一掃,隨口道:“那人便是薛白嗎?我聽過他,原來這般年少。”
羅希奭道:“你莫看他年少。昨夜追查死士,所有線索他都查到了,只可惜晚了一步。”
裴冕神色平淡,做著自己的事,只是漫不經心地評價了一句。
“那真不錯,往后一定能成大器吧?”
這一幫右相走狗進了吉溫別宅,登時又是雞飛狗跳。
薛白始終跟著楊釗。
他整夜未睡,漸漸覺得眼皮沉重起來。
忽然,羅希奭快步從后院趕出來,也不與楊釗打招呼,連財物也不問,迅速離開。
薛白回頭一瞥,心知羅希奭這是找到證據了。
他知道這證據既是裴冕給的,一定能讓李林甫滿意。
但,如此一來,還能扳倒太子嗎?薛白忽然又懷疑起來…
“想什么呢?”楊釗放下手中的綠松石,嘖嘖贊稱道:“吉溫這些年抄了不少好東西啊。”
“是。”
“你想要什么?只管開口!”
薛白目光落處,正是扣押著奴婢們的西廂,幾個穿彩間裙的身影正在廊下跪著,楚楚可憐。
楊釗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