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卯正,旭日升,長安晨鼓響,吉溫站起身,隨著女使去往大堂。
他臉上有悲慟之色,眼眶通紅,因為就在兩刻鐘之前,他才得知自己那個孝順聰明的大兒子死了。
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前,他其實毫無憂慮。
夜里長安雖大亂,但他只是辦案時查錯了人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辦的冤假錯案早都有上百樁了。
至于這次冤枉的楊慎矜官居御史中丞,那又如何?
韋堅被他查辦之時也是御史中丞,還兼刑部尚書、漕運使等數職,只差一步便要拜相。
吉溫雖一介青袍小官,緋紫高官也盡是他的階下囚,憑的就是他知道右相心意,而右相近來越來越討厭楊慎矜了。
唯有兒子的死訊,讓吉溫忽然發現事情不對。
有陰謀!
多年的刑獄經驗,讓他嗅到了可怕的危險氣息,背脊一陣發涼,從喪子的悲痛中強行穩住心神,預感到接下來必有一場撕咬。
他必須贏…
圣人已不早朝,國事盡托于李林甫,故而每日早晚官員們都會紛紛到右相府候見,如同小朝會。
今日大堂上卻只是右相心腹們一次碰頭商議而已。
吉溫步入堂中時,李林甫還未到,堂中已有數人。
“吉法曹來了,節哀。”
眾人紛紛寬慰,吉溫回應了這些虛情假義,目光掃視了大堂,只見御史臺主簿羅希奭站在那,便湊過去低聲交談。
羅希奭身穿淺綠色官袍,雖才三旬左右年紀,卻已有威嚴狠厲之氣場。
他與吉溫齊名,兩人號稱“羅鉗吉網”,羅鉗是御史,負責彈劾告狀;吉網是法曹,負責捉捕審訊。兩人彼此配合,默契十足。
“有人要害我。”吉溫低聲道:“四場襲擊,皆沖著我來,肯定不是偶然。”
羅希奭迅速向屏風后看了一眼,小聲應道:“放心,在右相府,沒人害得了我們。”
吉溫沒想到困難之時,能得到一個酷吏如此暖言安慰,不由大為感動。
接著,有人進了堂,吉溫目光看去,見是薛白,眼神中便泛起一絲冷意。
“一整夜,哪都有這小子,有些事還用說嗎?”
薛白站在角落里,沒有去看吉溫,而是觀察著其它官員。
他如今已學會通過官袍顏色看品階,知道淺綠是七品,因此認出了與吉溫并肩站在一起的羅希奭,并與其對視了一眼,并不回避那狠厲的眼神。
之后又有幾人到了。
薛白在大理寺見過楊慎矜,這位御史中丞身披深紅色官袍,三縷長須飄飄,是位中年美男子,入堂之后并不掩飾臉上的怒意,徑直在前排的胡凳上坐了。
楊釗抵達后則是隨口安慰了吉溫兩句,馬上去與楊慎矜打了招呼。
“楊中丞安康,昨夜我有幸見到你那美妾明珠,思慕不已,不知可否轉贈于我啊?”
薛白目光看去,見楊慎矜臉上怒色愈濃,本以為這位紅袍高官要發作了。
楊慎矜卻只是抬起手揮了揮,淡淡應道:“楊參軍見諒,不方便送。”
楊釗一愣。
他見楊慎矜昨夜不敢出頭,顯然是要忍氣吞聲,那美妾明珠反正也保不住了,不如作個順水人情,如此,他便替楊慎矜美言幾句。
沒想到楊慎矜今日又放不下架子了,竟是不送了。
楊釗于是冷哼一聲,左右看了一眼,站到了吉溫那邊。
薛白則是好奇楊慎矜擺出滿臉怒氣來到底是想向誰發作?總不能是沖著李林甫來的。
過了一會,右相心腹們都到了。
薛白終于在人群中確定了誰是王鉷,有些出乎意料。
那個讓所有人都忌憚的王鉷看起來非常謙和,見到楊慎矜之后,微躬著背,口中喚著“表叔”,恭恭敬敬地站到了楊慎矜身后。
如果不是氣焰囂張的京城第一惡少王準喚他“阿爺”,堂中又只有他身披淺紅色官袍,薛白還以為他是個小吏。
若不懂大唐的官制,王鉷看起來確實只是一個戶部郎中,區區從五品。
大唐官制有品、有爵、有勛、有階,以及差遣,王鉷門蔭入仕,資歷短淺,又無勛爵可繼承,因此品階確實不算高。
但其實看一個官員的權力,不能看品階,得看差遣。
比如同樣是五品官,杜有鄰的善贊大夫只是散官,毫無實權。
王鉷卻得圣人倚重,圣人認為他是能臣、覺得事情交給他辦最放心,因此賜他金魚袋、金魚符,短短數年間讓他身兼十數職,且十數職皆是要職、肥差。
賦稅、和糴、治安、漕運、宮殿修筑、彈劾官員等等,半個朝廷之事務王鉷皆可過問,雖未拜相,稱一聲“副相”卻絕不為過。
如此權柄通天的人物,朝野中人人畏怖。
但讓薛白震驚的是楊慎矜的表現。
楊慎矜方才沒有對吉溫、楊釗這些抄他別宅的人發火,反而敢對王鉷很不客氣,直呼其名,語氣倨傲。
“王鉷!昨夜之事你亦聽聞了,這便是你交的朋友?!”
“表叔息怒,是侄兒錯了。”
王鉷竟還真的認了錯,好像昨夜是他辦的案一樣。
薛白留意到,王鉷一開口說話,堂中官員們都安靜下來,屏息以待。王鉷躬身認錯,堂中官員們都低下頭,仿佛做錯事的是他們。
唯有楊慎矜對這情形視而不見,要么就是故意在利用與王鉷的關系給眾人擺臉。
也許二三十年間他們就是這般相處的,也許王鉷受過他無數恩惠,這才使得他敢在堂堂右相府擺著叔父的派頭教訓他的侄兒,哪怕這個侄兒得到了圣人與右相的倚重。
吉溫冷眼看著這一幕。
雖剛剛經歷喪子之痛,他還是忍不住微微冷笑。
他更確定自己不會輸了,因為一開始就挑選了一個好對手。
堂中諸人的位置有些微妙。
右側,楊慎矜坐在上方,王鉷、王焊、王準三人站在他身后,薛白、郭千里以及幾個金吾衛將領則站在下方。
左側,站滿了許多人。
但誰是真的站在王鉷同一邊,卻還不好說。
屏風后終于有了動靜,李林甫到了。
緊接著,一名千牛衛將領匆匆趕來,在門外稟報了一句。
“稟右相,兇徒找到了。”
薛白心中一驚,臉上卻泛起些喜意,揚起嘴角笑了笑。
楊釗反應更快,已拍掌叫了一聲“好!”
那千牛衛將領等了一會,才道:“此人在道政坊東北隅受了傷,被追捕時不肯就擒,死了。”
“繼續追捕。”
“喏。”
李林甫道:“昨夜諸事,你等如何看待?”
“稟右相。”吉溫早有準備,搶跑一般地站到堂中,道:“東宮死士原本正是藏在楊中丞別宅之中…”
“放屁。”郭千里沒注意到自己的用詞不雅,大聲打斷道:“睜著眼說瞎話,我那許多弟兄搜了整夜,有無東宮死士能不知道,你敢…當誰是傻子?”
楊釗笑了笑,他反正沒搜到任何軍器,這結果也已經報給右相了。因此今天才想賣楊慎矜一個人情,沒想到被拒絕了。
但楊慎矜雖找死,吉溫確實也是睜眼說瞎話,事到如今還敢糊弄右相。
“請右相聽我解釋。”吉溫連忙道:“東宮死士原本確在楊家別宅,是因有人走漏了消息,才使他們提前逃脫。”
“誰?”
“必是薛白!”吉溫抬手一指。
他已打好腹稿,當即侃侃而談。
“薛白與東宮有所勾結,幫他與東宮聯絡者正是太子良娣杜氏。我察覺此事,故而將薛白暫留于京兆府,并派人扣押杜氏。然而,韓朝宗卻幫薛白離開了京兆府,他遂帶人殺入我宣陽坊別宅,帶走杜氏,通知東宮死士撤離。”
吉溫只是得到奴婢稟報,別宅死了人,是一對年輕男女帶兩個巡衛殺進來搶走了一個貌美婦人。
那貌美婦人是誰,奴婢根本就不知道,初時他還以為是兒子搶來的民女,還是在右相府才聽說是杜有鄰之女。
他當即就以刑獄老手的直覺,認定這是一個咬死薛白、杜宅的機會。
別的都不重要,右相最忌憚什么?
——勾結東宮。
如此一想,一通百通,后面發生的一切便都能解釋清楚了。
“辛十二必定是為了阻止此事,故而被東宮死士所殺。之后,必是薛白暗中指引,才使東宮死士如入無人之境,以至于一夜之間三十余人喪生!連我兒也…我兒…”
話到這里,吉溫哽咽了一會,泣聲道:“懇請右相,允我拷押楊慎矜、薛白審訊!”
羅希奭頭一抬,眼中精光大綻,附和道:“右相,吉法曹所言合情合理,真相大白了!”
楊慎矜、薛白卻都很平靜,默默等著李林甫問話。
“慎矜,你有何話說?”
“搜也搜過了,右相若認為我置別宅窩藏東宮死士,我無話可說。”
楊慎矜確實沒眼色,但卻有鐵一般的事實。
李林甫故意長嘆了一聲,道:“本相養的廢物啊。”
他近來確實是不喜歡楊慎矜,但畢竟是自己人,不代表馬上就要除掉。
這次,他聽了吉溫稟報,是真的以為找到東宮死士了。結果搜也搜過了,只能說對吉溫太失望了!
都什么時候了?圣人已年過六旬。而他當年為了上位,巴結武惠妃、一心助壽王登上儲君,曾設計前太子,親手釀造了三庶子大案,使圣人一天之內殺了三個兒子。
若哪日讓李亨登基,他滿門抄斬指日可待!
憂心忡忡、憂心忡忡。
可吉溫在做什么?辦韋堅案,東宮卻毫發無傷。吉溫撈錢撈了整整一年,還不夠?昨夜大事當前,還敢拿他傻子哄!
“薛白,伱說。”
薛白義憤填膺,道:“吉溫主理刑獄多年,羅織罪名的本事太厲害了,我認命,愿死。”
他似乎自覺說不過吉溫,干脆破罐破摔的態度。
但這態度又與楊慎矜不同,楊慎矜那是對李林甫擺臉,薛白則只是少年心性,被吉溫氣壞了。
“本相讓你說。”
“是,吉溫要扣押太子良娣杜氏,但為何不拿杜二娘,而拿了杜大娘?我從京兆府出來時,楊家別宅都已經被包圍了,如何通知死士轉移?”
越說越氣,薛白話到最后,干脆也不解釋,轉而攻擊吉溫。
“還有,吉溫說‘東宮死士如入無人之境’,我走到東市時,親眼看到他剛剛遇到東宮死士寥寥數人,便帶著二十余人飛馬逃了,照這般拿賊,一輩子也拿不到!”
最后這句擲地有聲的話,讓郭千里再也忍無可忍,跳腳大喊道:“右相!吉溫就是個廢物,大廢物!末將要被他氣死了!此事金吾衛有數十人可為證!”
吉溫辯解道:“我只有一隊右驍衛護送,是你的金吾衛跟著逃…”
“所有人都瞧見你逃了!末將就不明白了,這般明顯的事還有何可論的?找找找,好不容易找到了,連拖片刻都不能拖住。有你這樣的廢物,還如何扳倒東宮?!我們所有人得罪了一國儲君,就為了讓你們拿麻袋裝財寶嗎?等到那天,我一門老小早晚要被你這廢物害死,嗐!”
“郭千里!”吉溫大怒,指著郭千里尖叫起來,“我看你也勾結東宮!”
“你憑何說我勾結東宮?!”
“你個隴右兵…我早就懷疑你是東宮的人了!”
吉溫所言,指的其實是郭千里的性格、人品、履歷等等,確實不像右相門下。
“你方才說了吧,‘等到那天’,你說那是哪天?!東宮門下。”
“放你娘的大屁!”郭千里大怒。
“你…”
“放你娘的大屁!你張嘴便放大臭屁!”
“右相!你看他…”
“雞舌瘟,莫廢話了,來廝殺一場!我剁了你!”
郭千里這才破口大罵了幾句,竟有相府侍衛上前,將他往外拖去。
“右相!”郭千里悲呼道:“為何拖末將?!末將句句實言啊,末將對右相忠心耿耿啊!”
“右相!末將沒一句假話啊!”
“…”
聲音越來越遠,也不知他是被拖到哪里去了。
但能被拖出去,可見該稟報的他都稟報了,李林甫也相信他所說都是實話,沒有再留他在堂上罵娘的必要。
皎奴亦是如此,她雖然不在堂上,其實所見所聞必然都已經轉述給李林甫了。
正是因為郭千里、皎奴說的都是實話,否則方才吉溫一番分析,就能要了薛白的命。
對質還得繼續。
薛白一見郭千里被拖走,登時激動起來。
“吉溫!你說我與東宮勾結,還有東宮死士就被你查出來了?就你這辦事辦得一塌糊,一整日待在京兆府劃名字的廢物,能查出我與東宮勾結了?!我可去你…”
“放肆!薛白,你太放肆了!”
李林甫開口一喝,薛白立刻老實收聲,低下頭,嘀咕道:“右相,我無話可說,讓吉溫活埋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