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日始。
冬天日出較晚,此時還未破曉,但長夜終究算是過去了。
薛白從道政坊趕到平康坊,準備面對李林甫。
路上,他還遇到右驍衛持右相手諭來召他回去復命,他不知李林甫是否怪他打著右相府的名號到處發號施令,心中隱隱不安。
因為辛十二節外生枝,他今夜已做得太多了,多做多錯。
接下來若過不了這一關,之前做得再好都沒用;但只要能贏得李林甫的信任,即使有些疏漏也無妨。
這大唐權場,諸事皆在于“一人之心”。
薛白不甚有把握,他不確定隴右老兵們能否在重重搜捕之中逃脫;也不敢保證所有知情者已滅口了。
賭坊雖被破壞了,賭局卻還在繼續。
右相府就在眼前,側門是開著的,門前守衛森嚴。
薛白翻身下馬,耳畔忽然回響起杜妗曾說過的憂切的話語。
“李林甫結仇極多,日夜憂慮刺客,每夜數次移床,如防大敵,雖家人不知他宿于何處。這等人,若疑你有一絲可能為仇敵之子,則死無葬身之地。”
之前聽,他想到的是東宮也許考慮過刺殺李林甫才會知道這些,此時卻漸感胸口悶得厲害。
見李林甫,比起在南衙十六衛的搜捕下殺人,感覺要危險數十倍。
氣氛凝重,門房臉上毫無表情,并不與薛白多言,舉止小心翼翼,引著眾人入內。
薛白看了門房一眼,心里想到辛十二與其說過他是個官奴之事,大概是無妨的,但未知太多了,確定不了。
他與王準、李岫、賈昌等人被帶到第二進院,各自進了間廡房,所有人都是單獨等候。
李林甫竟是一個一個地召人問話,不給他們相互遮掩或幫忙擋話的機會。如此,薛白擅長引導旁人說話的手段便用不了。
如此看來,今日有兩關,單獨面見了李林甫,之后還會有一場對質,得兩關都過了才能平安無事。
單獨面見是為了打下信任基礎,看他與吉溫誰能爭取到李林甫更多的信任;對質就是相互攻訐,讓對方失去李林甫的信任。
薛白知道自己能力上更值得信任,但差的是忠心。
等了將近一刻鐘,有人推門進來。不是之前那個嬌俏可人的小婢,而是李林甫身邊穿胡袍的冷臉女使。
“薛白,阿郎召你,走。”
薛白起身,不言不語跟著,進了西側院的議事堂。
墻壁上沒有小窗,只有相府護衛執刀立于兩側,殺氣凜然。堂內沒有屏憑,一張竹簾垂在那,簾外燭光亮,簾內燭光暗,李林甫連身影都不露,卻能在垂簾邊透過縫隙看到旁人的表情。
這布置,該是因為李林甫對手下人起了疑心,生怕被人刺殺,總之讓人感到一股陰森。
“見過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禮,千般狡辯之詞哽在喉頭,最后對著簾幕露出滿臉的憤慨之色,氣呼呼地告起狀來。
“右相,我好不容易才查到,全被吉溫誤了事!”
若要構陷吉溫,其實不動色聲地提醒兩句,讓上位者自己考慮,才叫高明,這般就太低劣了。
但他考慮過,少年人不必總是太過老成,今夜都氣壞了,還是直截了當地闡明不快更顯忠心。
“繼續說。”李林甫淡淡道。
薛白頓感壓力。
李林甫問話,他才能夠判斷對方知曉了哪些事,然后見招拆招。
這般讓他自己說,反而容易出錯。
“下午時,我與右相稟報過,東宮死士有可能在王焊別宅或楊慎矜別宅,我需要去詐一詐武康成,就去了京兆府。”
薛白整理著思緒,以一句廢話開口說起,確保不出紕漏。
之后,他感受著李林甫的氣場,繼續陳詞。
“我詐過武康成,便有八成把握東宮死士藏在王焊別宅。可是不知為何,吉法曹使人把我困在京兆府,哪怕皎奴表明了右相女使的身份,那些官差也不肯放行,好大膽。”
他已平靜下來,用“不知為何”四字,故意出賣了一些小心思,等著李林甫質問他“你真不知嗎?”
但簾子后面沒有聲音。
薛白有種一拳打空了的空落感。
他猶豫著,最后一次考慮著到宣陽坊救杜媗一事瞞不瞞得住,同時意識到了自己犯的第一個錯誤——利用韓朝宗,提前出了京兆府。
若依原本的計劃,他只需要在京兆府等到李林甫召見即可。但此時只能相信韓朝宗的人品了,唯盼李白“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所言不虛吧。
片刻的沉默間,薛白正要開口,堂外忽有人大聲說話,替他解了圍。
“稟右相,查清了,兇徒是從宣陽坊殺到平康坊,又從平康坊殺到東市街口,再殺到道政坊!”
薛白心想,看來宣陽坊吉家別宅并沒有奴婢指認自己。
心中才起一絲僥幸,他卻是神經一凜,徑直承認道:“右相,宣陽坊吉溫宅是我闖進去的。”
堂中氣氛登時一滯。
“你敢到官宅殺人?”李林甫終于開了口,語氣森然。
“殺人?”薛白一愣,急道:“沒有殺人,當時吉溫困住我,還綁了大姐,想來定是要事后威脅我,好讓他順利搶下功勞。我不過是到他的別宅里將大姐搶回來罷了!”
李林甫不語。
薛白著急道:“右相明鑒,我只是聽杜二娘說大姐被綁,連忙帶人去搶回來。當時吉家別宅的奴仆見我找來,很是詫異。我則怒叱他們,我與吉溫同為右相做事,便欲爭功也莫太過份了,便帶走了大姐。沒有右相吩咐,我豈敢動右相門下人?這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他之所以讓田氏兄弟殺人,是因為辛十二那些人指認他是薛銹之子,認為他死定了,于是肆無忌憚。當時不動刀救不了杜媗。
薛白一定要跳出這個思維的框架,他又不是必死的薛銹之子,聽都沒聽說過這件事,他就是忠心耿耿的右相門客!
那吉溫為何帶走杜媗?不知道,那是吉溫的問題,也許是想爭功,也許就是有病。薛白不甘示弱去搶回來,同在右相門下做事,不見血才是最正常的情況。
李林甫依舊不語,示意婢女質問道:“宣陽坊別宅死九名奴仆,乃一對年輕男女,攜兩名披甲衛士所殺,不是你又是何人?”
前半句話語氣生硬,她顯然是看著消息念出來的。
“這證詞!”薛白又驚訝又迷茫,“聽起來確實太像我做的了,當時我帶杜二娘與田氏兄弟將人搶回來。但我們沒有殺九人,他們為什么這么說?為什么?”
他稍微等了一會,才拋出結論,給李林甫自己猜想的時間。
“右相,我真的沒殺人,此事必是東宮死士所為…不對,他根本就是想栽贓給我,莫不是吉溫他故意的?他為何這么做?”
“放肆!”
李林甫叱罵了一句。
薛白連忙執禮,心弦卻稍微放松了些。
這第一個大疏漏,他補不了,那就不補。他要證明的不是能力,而是忠心。只有忠心才是關鍵,其他都細枝末節。
那就實話實說,用真誠、坦蕩爭取了李林甫的信任,不用太多,只要比吉溫可信,就能轉移那份猜忌。
所以要有一個活的吉溫來擔這個擔子,活著,他才有可能安排吉家仆奴作偽證,接著引發各種猜想。
“繼續說。”
“搶出大姐之后,我便趕到右相府,聽說吉溫帶人去常樂坊楊家別宅拿賊,一時也猶疑是否我搞錯了,遂過去看看,其實亦是起了爭功之心…”
薛白遂只隱去聯絡東宮死士一事,仔仔細細地述說了這一整夜他是如何奔走,如何努力挽回吉溫捅出的天大簍子。
相比吉家別宅死了幾個奴仆,吉溫讓東宮死士殺人逃躲才是最關鍵、最嚴重的錯誤,他要讓李林甫思緒始終關注在正事上。
等他詳述了在道政坊暗賭坊里的所見所聞,作了最后的總結。
“右相,我以為東宮派兩撥死士,分別截殺吉溫、吉祥父子,或是為了報復吉溫。”
他埋了許多話,讓李林甫自己去想。
比如,他說東宮報復吉溫。查都查錯了,還報復什么?
那為何查錯了還要殺?
滅口嗎?
薛白的獨自陳詞已經結束了。
若依原計劃,沒留下那許多紕漏,也許李林甫已勉勵他幾句、許諾嫁女,然后重責吉溫了事,他從此在大唐安身立命。
但簾幕后很安靜。
就在薛白開始懷疑自己莫非連第一關都過不了之時,李林甫才終于開了口。
“下去等著。”
“喏。”
薛白重新回到廡房,獨自坐著,既不能向人打聽消息,也無法與旁人有所交談。
南衙十六衛還在搜捕那些隴右老兵,結果如何不知道。
薛白只能在腦子里推演李林甫分別詢問眾人的情形。
楊釗會如何說、王準如何說,還有吉溫,一定會咬住宣陽坊別宅之事不放,會把責任推卸給他。
更讓人不安的是,若是漏了某個知情人,讓吉溫得到一個通報,或是吉溫能通過辛十二的死猜到與他身世有關,那就能豁然明白局勢了。
不論這種事可能性高低,他討厭這種命運由別人決定的感覺。
薛白不得不告訴自己要冷靜,只要李林甫相信他的忠心,接下來的當堂對質,就更不必怕吉溫了。
回想方才的單獨面見,他自覺表現不錯。而吉溫一直處于被動,根本來不及梳理全盤,很難做得比他更好。
時間過得很慢,讓人煎熬。
窗外先是響起了鳥鳴,之后,窗紙上才漸漸泛起了晨光。
終于。
屋門被推開,有人站在晨光之中,依舊是那名女使,而不是執刀的護衛,可見吉溫沒能在單獨匯報時咬死他。
薛白往大堂走去。
他忽然回想起了上輩子初次負責案子時,因一個惡徒氣得不眠不休,決心要將對方送進去。
彼時,他以律法為武器,堂堂正正。
如今,他鉆研的卻是骯臟的權力與人心,狼狽求活。
但這場你死我活的局里,他就是想要贏了那個酷吏,活下來。
“咚。”
遠處響起了長安的晨鼓。
薛白腰桿筆直,步履從容,愈發平靜。當堂對質,曾經是他最熟悉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