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坊位于西市以南,屬長安縣管轄。
薛白從東邊的坊門入坊,向西過了坊中的十字長街,往南看去,便能看到長安縣衙。
他卻隨著薛庚伯往北拐去,轉入巷曲,進入北里的一片民宅所在。
薛靈宅就在巷口的第一家,遠看是個大宅,走近了便看到原本的大宅已被分隔為幾個宅院,剩下的部分不到杜有鄰宅的一半大,勉強算是個三進院。
屋頂檐口處的拱券、飛檐處的裝飾、石刻照壁,皆表明此處曾是殷實的官宦人家。
進了門,其中擺設風格與柳勣宅有些相似之處,講究的是“刪繁就簡”。
庭院長著雜草,看痕跡原本該是擺著裝飾,比如大水缸;大堂空曠,看格局中間本該有個屏風;多寶擱子倒還擺在角落里,上面零零散散放著書,卻沒有能裝訂成冊的典籍…可能全都賣掉了。
“六郎稍待。”
薛庚伯領著薛白進堂,匆匆趕向后院。
杜五郎見他走路不穩的樣子,連忙喊道:“慢點,慢點。”
儀門“吱呀”開了,一名形容枯槁的四旬婦人帶著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趕出來,急切問道:“六郎?是六郎否?”
薛白在來的路上已聽薛庚伯說過,知道這是家中主母柳氏。
據說是他的生母。
她臉色臘黃、神態憔悴,舉止間依稀還能看出些年輕時的優雅與美態,穿著泛舊的窄袖襦襖與長裙,看著頗落魄。
彼此對視了一眼,薛白客氣地行了個叉手禮,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容,道:“我是走失之人,沒了記憶,是否薛家六郎目前還不清楚。”
“不是六郎?”
柳湘君本是深深注視著薛白,眼神里帶著殷切的期待,聞言迅速黯淡下來。
她一時不知該說什么,轉身向身后的幾個孩子道:“去躺著,莫輕易餓了。”
孩子們也不好奇,有氣無力地應了,拖著腳步回了后院。
“怎能不是呢?”薛庚伯見冷了場,上前賠笑道:“就是六郎。”
翻來覆去只有這句話,也不見更多證據。
薛白看向柳湘君,問道:“你的孩子丟了嗎?”
不像是來尋親,倒更像是官府來查訪。
柳湘君的激動情緒因此消了不少,有些失望,答道:“快十年了,開元二十四年夏,先舅升了司禮主簿,郎君攜妾身往長安,經過渭南,遭大雨,歇了兩日才起行,不曾想車馬陷入泥坑,眾人只顧推車,卻沒留意到六郎丟了…妾身還以為是被渭河水卷走了。”
“渭河水卷走了?”薛白問道:“不是人販掠走了?”
“人販掠走的。”薛庚伯忙道:“那日官道上商販許多,皆是被大雨阻了行程的商旅,定是有人見六郎粉雕玉琢,起了歹心。當時大娘子不信人心這般險惡,誤以為讓渭河卷走了。”
“是這般。”柳湘君抹著淚,連連點頭。
薛白又問道:“六郎也名叫薛白嗎?”
柳湘君搖頭,應道:“當年還只有乳名‘病已’。”
病已便是病愈的意思,多被用來作體弱孩子的小名。只是她這般實誠,倒讓薛白微微訝異。
薛庚伯道:“大娘子,六郎如今有名字了,單名‘白’字,多風雅。”
“風雅?”皎奴冷哼。
杜五郎忙出面化解尷尬,問道:“那這十年間,薛白是在何處呢?”
“這…”
田神玉耳朵一動,轉頭向院門看去。
過了一會,有馬蹄聲響起,只見一名中年男子牽著瘦馬進了院,想必就是薛靈。
薛靈五旬左右年歲,身形高大,打扮卻很文氣,雙目無神,眼袋浮腫,給人一種酒色過度之后的空虛茫然之感。
“阿郎。”
薛靈抬手搖了搖,止住上前想要說話的薛庚伯、柳湘君,指了指自己的瘦馬。
薛庚伯連忙去牽馬,且驚喜地發現馬褡子里有胡餅與一袋子粟米。
“大娘子,阿郎帶吃食回來了!”
柳湘君面露喜色,道:“郎君終于討回債了?”
薛靈微微笑了笑,顯得略有些得意,卻不答,腳步虛浮地走向薛白,雙手搭在薛白肩上。
一股酒氣撲鼻而來。
“我的六郎回來了。”薛靈道,“回來了就好。”
薛白正要開口。
“噓。”薛靈笑著搖了搖頭,松了手,拍了拍腰間的酒囊,道:“六郎且聽為父說,我們到堂上說。”
幾個酒碗被擺上案上。
薛靈樂呵呵地倒了兩碗酒,偏是薛白、杜五郎、皎奴都擺手不喝,讓人掃興。
好在田神玉很樂意陪著喝幾碗,薛靈這才有了興致。
“好壯士!”
舉碗與田神玉碰了一杯,薛靈高聲道:“你是河北豪杰,我曾在范陽長大,你我是半個老鄉。”
一句話,田神玉頓時覺得薛小郎君這個阿爺很好,連忙應道:“謝郎君賜酒。”
皎奴遂抱著雙臂冷哼了一聲。
薛靈打量了這美婢一眼,目光落在她腰間的玉佩上,無意識地浮出笑意,這才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我出身河東薛氏南祖房,乃北魏河東王之后。”
“我祖父諱禮,字仁貴,以字號行于世,曾北破契丹、東征高麗,三箭擊潰九姓鐵勒十萬大軍,官至冊贈左驍衛大將軍、幽州都督,封平陽郡公。”
“我大伯諱訥,字慎言,民間以‘薛丁山’呼之,破吐蕃十萬大軍,抵御突厥,戰功赫赫,官至左羽林大將軍,襲平陽郡公。”
“我五叔薛楚玉,曾官至范陽節度使。”
“我堂兄薛徽,乃左金吾衛大將軍…”
待酒都喝完了,薛靈還沒能介紹完他那些任職于天下四方的堂兄弟們。
薛白默默聽著,還拿出炭粉筆與紙記錄著。
好像這才是他來薛靈宅所要做的正事。
若不問親緣,只看家世,薛家確實是將門之后,底蘊深厚。
如今最顯赫的還是長房,除了左金吾衛大將軍薛徽,幾兄弟都是在長安高官厚祿;四房、五房子弟多在范陽從軍;二房、三房則是文官更多些。
薛靈出身于二房,庶出,其父薛慎惑官職不高,沒有門蔭,因此他還未有官身。
當然,以他的身世當不至于沒有門路,能落魄至此,想必是自身不成器。好在家世好,若子孫爭氣,還有出頭的機會。
“總之六郎放心,薛家數代高門,絕不至于辱沒了你!”
末了,薛靈打了酒嗝,爽朗大笑。
堂中安靜下來。
眾人目光看去,卻是薛靈仰頭倚著胡床的欄桿、張著嘴呼吸,竟坐在那睡了過去。
“他醉了?”
杜五郎雖是京兆杜氏出身,也能聽薛靈夸耀聽得津津有味,此時不由有些遺憾。
“重要的事還沒說呢。”
薛庚伯彎著腰進了堂,略有些尷尬道:“宅中人口多,六郎與兄弟們擠一屋,可好?”
杜五郎聽了,意識到與薛白的分別或許就在眼前,登時極為不舍。
薛白卻是看向他,問道:“我身世還未定下,可容我回杜宅住?”
“啊?”杜五郎愣了愣,其后只覺驚喜,連忙用力點頭,道:“當然,你愿住到何時便住到何時!”
薛白遂向薛庚伯笑了笑,道:“今日我便先告辭了。”
“可六郎你是…”
“不急,來日方長,我若真是薛家的兒子,跑不掉的。”
薛庚伯不安地用手在衣角搓了搓,看向已沉醉的薛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薛白已起身,往屋外走去。
院中,柳湘君搓著手看著這一幕,也不確定這是否自己的兒子,好不糾結。
皎奴跟著出了這破落的小宅院,臉色稍稍好看了些。
“提醒伱一句,你便是要認親,也得先問過右相。”
“我知道。”薛白反問道:“有錢嗎?”
皎奴冷哼一聲,拿出個荷包拋給他。
薛白接了,卻是到路邊的小攤上買了許多糕點,讓那攤販幫忙捧著,重新返回薛宅拿給了薛庚伯。
“六郎這是?”
“家中孩子多,上門該帶些見面禮。”
“瞧六郎說的。”
薛白也懶得再與他爭論是否是六郎之事,上馬離開了長壽坊。
馬蹄踩過長街,回升平坊時又聽到了暮鼓聲,一日便這般過去了。
這年頭,每日能做的事少,反而讓人能慢慢體會歲月流逝。
落日的余暉中,青嵐正躲在東偏廳邊上的假山后面抹淚。
忽聽得身后有人問道:“你在這做什么?”
“啊?”
青嵐轉頭一看,見薛白站在那兒,氣質溫潤清雅,如清風松林,她不由看得愣住了。
“你,你怎么回來了?”
“嗯?不然去哪?”薛白道:“即便是認親,也不是當天就搬過去。”
青嵐笑了笑,問道:“那你是找到家了嗎?”
薛白搖了搖頭,道:“還需要考慮。”
“考慮?”
青嵐對這個詞頗為疑惑,正要多問,卻見皎奴已在往這邊走。
“幫我個忙。”薛白低聲道:“我需要甩開她一會,晚飯時給她吃點什么吧。”
“嗯。”青嵐點了點頭,“對了,有人給你送禮,是一小盒糕點…”
入了夜,薛白坐在燭燈前翻著書,轉頭看了皎奴一眼,見她表情有些凝重,遂給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哼。”
皎奴猶自強撐。
有敲門聲響起。
薛白翻了一頁書,不急不緩道:“開門吧。”
皎奴有些艱難地起身,開了屋門。
薛白側頭看去,留意到她袍下的雙腳走路時已有些內八。
卻是杜氏姐妹在門外,手里各自捧著幾本書,青嵐、曲水提著燈籠隨著她們。
“給薛白送些書來。”杜妗淡淡笑道。
進了屋,她將手里的書放在薛白案頭。
薛白拾起一看,先看到一本切韻,不由道:“正需要這本書,二娘是及時雨。”
杜妗看了杜媗一眼,道:“是大姐聽你說你擔心往后上了考場作詩賦犯韻,特意去尋的。需知大唐科場,對格律要求極是嚴苛。”
“哪便是特意尋的?”杜媗低聲道:“正好看到了便買下。”
薛白只翻到第一頁便問道:“這個字如何讀?”
“然隨珠尚纇,虹玉仍瑕。”杜妗探頭看了一眼,低聲念著了一遍,道:“纇,讀‘淚’,指絲綢上的疙瘩,所謂‘玉之有瑕,絲之有纇’。”
皎奴冷哼一聲,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道:“呵,想聊薛家之事,何必裝模作樣?”
“好,不裝。”杜妗仰了仰頭,顯出修長白皙的脖頸,向薛白問道:“你可是薛靈之子?”
薛白不急不緩,詳細說著今日之事。
皎奴終是忍不住了,轉身往外走去。
“我替你提燈籠。”青嵐連忙跟上。
“呵。”
“娘子、薛郎君,你們說話,奴婢去看著。”曲水說著匆匆跑開。
杜媗有些擔心,問道:“她會與右相告狀嗎?”
“告她自己貪吃,多吃了幾塊透花糍?”
透花糍是紅豆與糯米做的,乃是虢國夫人今日遣人送給薛白的,據說做的時候要濾掉豆泥中的豆皮,制成豆沙,將糍糕碾成半透,能隱約透映出豆沙的花形。
青嵐早便留意到皎奴就喜歡這種精致的小甜食,多給了她些。
薛白不急不緩,接著方才的話題道:“看得出來,薛靈收了錢因而認我當兒子。此人頗不靠譜,也許將錢花光了,并未告訴柳氏真相,他們才能連說辭都對不上。”
“我便說我查訪多日未得線索,太公如何忽然就為你尋到親了。”杜媗有些焦急,連忙作了解釋,道:“此事我與二妹事先并不知曉,你走之后我們才聽說,二妹還與阿爺爭吵了一番。”
“大姐。”杜妗打斷了杜媗的話,坦然向薛白問道:“你能確定是假的嗎?”
“假的。”薛白道。
有件事他未與杜家姐妹說。
其實“薛白”這名字是他前世用的,這輩子還不知姓甚名誰,哪就是什么河東薛氏。
除非是閻王爺劃生死簿時弄錯了同名同姓者。
“東宮依著我的姓氏為我找的身世。”薛白笑道:“該是讓我別再找隴右兵士麻煩了。”
“反應倒快。”杜妗早有猜測,聞言嘴角微揚,有些譏意,還有一點點復仇般的快意,道:“你若是螻蟻,他隨腳踩了最是省事。但你若是猛獸,他便只能丟塊肉將你引開。”
“是這個理。”
權爭場上只講利益,當薛白還是個小人物時,安排幾個人活埋了他最省事,但現在,他已經讓東宮意識到除掉他很麻煩,拉攏他好處更多。
李亨是個成熟的政客,不在乎感情、不會為恩怨左右,每次都能理智地做出最有利益的選擇。
哦,這件事未必出自他親自授意,可能是親近東宮的臣子所為,隨手安排一個父子相認,便能緩解迫在眼前的麻煩。
不重要。東宮作為一股政治力量,它只會更成熟、更理智。
薛白從懷里拿出一張紙,擺在案上。
紙上方畫了個人物關系表,下方是個地圖。
“隴右老帥薛訥;金吾衛將軍薛徽;先鋒將軍王海賓;太子義兄王忠嗣;太子好友皇甫惟明;鄯州都督杜希望。這其中,有人安排死士,惹了麻煩,有人幫忙收尾。關系清楚了?”
杜妗點了點頭。
薛白指了指下方的地圖,道:“可見死士們就藏在這一帶,我拜訪過,因此他們才意識到需要拿肉喂我。”
“那我們怎么辦?”
“不急,籌碼拿在手上,他們才會投鼠忌器。反而若是真拋出去了,我依舊只是個小人物。”薛白道,“沉住氣,等他們叫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