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驍衛衙署后方的校場上,田神功、田神玉兄弟二人正坐在檐下,看著積雪發呆。
這是他們練箭的間隙。
“我咋覺得我們在這十六衛中出不了頭呢。”田神玉開口道:“這長安城是論資排輩的地方,哪有我們鄉下人冒頭的機會?”
田神功道:“那你說咋辦?”
“到邊軍去!”田神玉目露向往,連聲音都大了許多,道:“邊軍才是出人頭地的地方,我聽說藩鎮的軍餉高三倍都不止,打契丹人一次都是幾萬的俘虜,將士們自己賣了換錢,好不快活?!”
田神功搖了搖頭,道:“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沒什么好的。”
“哥。”
“二郎啊,娘臨走前要我顧好你。”田神功道:“到邊軍去拿性命換前程,你要有個好歹,我到下面見了娘,咋說?”
田神玉大咧咧道:“以我們兄弟倆的能耐,能出啥子好歹?”
田神功不應,悶聲悶氣的。
田神玉又捅了他一下,道:“那天,西郊別業那倆,隴右老兵吧?你看他們過的,各娶兩個婆娘,還有婢女,那么大屋子住著。但論本事,他們比得了咱兄弟嗎?”
“本事再大,還不是撂了?”
“我是說,我們到邊軍去,才能干番大事。”田神玉道:“我作夢都想到邊軍去,都說邊軍才是長征健兒,長安禁衛都是樣子貨。”
田神功反手便給了弟弟腦門上一巴掌,道:“我只想把俸祿攢下來給你說門親事,什么健兒不健兒的我不管。”
“哥,你看伱那出息。”
說話間,有人沖這邊喊道:“田神功,有人找!”
田神功轉頭看去,有些迷茫地撓頭自語道:“誰能找我?我在長安一個認識的也沒有。”
兄弟二人拿起弓箭,往校場邊走去,便見到一個少年郎君帶著婢女站在轅門處。
“我咋覺得他怪面熟的?”田神玉嘀咕道。
“右相府的人。”田神功小聲道:“莫不是相府的公子。”
“哦,想起來了。”
待兄弟二人近前,薛白便拿出右相府的信物,笑問道:“壯士可還記得我?”
“記得,記得。”田神功連忙笑道:“當不得郎君稱壯士。”
“郎君可還記得我?”田神玉道:“我趕馬差點便追上了那馬車,哦,我是我哥的弟弟,神玉,田神玉,郎君叫我田二就行。”
這一說薛白便想起來了,道:“如此說來,當日擒賊,若非你們兄弟,還真拿不到那賊人。可得了封賞?”
“哪有什么封賞?”田神玉嘴快,已抱怨了出來。
田神功連忙笑道:“都是為朝廷辦事,該的,該的。”
薛白知道,李林甫做事是這樣的,至少他這些時日來就沒見李林甫賞過誰,吉溫也好、楊釗也罷,做不好便動輒挨罵,做得好了卻也沒甚好處。
他有心為田家兄弟在右相府討要封賞,此時卻耐著性子先不多說,以免萬一辦不妥,反教人失望。
此時薛白便只說借調田家兄弟辦些事,田家兄弟很是熱忱,樂呵呵地應了。
“好咧,能隨郎君辦事,萬一是個機會呢?”
“不是機會也成。”田神功連忙圓場,道:“長長見識也好。”
“那日我們拿到的那隴右老兵名叫姜卯,他還有個兄弟叫姜亥,想必就是駕車逃的那個。兄弟倆都是開元二十六年隴右募兵,天寶元年回的長安。我查了他們的兵冊,查到幾個與他們同一年回長安的隴右老兵,請你們隨我一道前去拜訪。”
“好咧。”
其后兩日,薛白便帶著田氏兄弟去走訪了一些長安城中的隴右老兵,卻是一無所獲。
唯一的收獲是,他在李林甫面前為田氏兄弟請了功勞,分別給他們在右驍衛討了個隊正、副隊正并一些賞錢。
理由是,倘若真找到了姜亥,或是太子蓄養的隴右兵士,還需要這樣有真本事的人來擒拿。
薛白用的卻是個笨辦法,每天就是翻姜卯、姜亥在隴右軍中所登記的一切卷宗。
吉溫對這辦法不屑一顧,薛白卻認為刑訊得到的有可能是假消息,卷宗之間的蛛絲馬跡卻是抹不掉。
“…”
“我們今日拜坊的這人名叫郭伯達,人稱郭大,隴右臨洮軍,刀盾手。看起來與姜卯毫無接觸,但在開元二十六年、二十七年、二十九年都與姜卯、姜亥兄弟參加過同一場戰事,且在同一年回鄉,他們有可能認識。”
馬蹄噠噠,走過長安城的街道,最后在長安縣南邊的豐安坊停下來。
薛白依照兵冊上的地址找人問了,叩響了郭伯達家的門環。
好一會兒,門被打開來,卻是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帶著個五六歲的男孩站在那,抬著頭問道:“你們找誰?”
“郭大在嗎?”
“阿爺!”小女孩回過頭,大喊了一聲。
又等了一會,有中年漢子柱著柺杖,一瘸一拐地從后院走了出來,看向薛白,問道:“郎君何事?”
薛白當即顯出個笑容來,道:“我叫薛白,想打聽些隴右軍中舊事,不知是否方便?”
郭伯達愣了一下,指了指大堂,道:“里面坐吧…你們,去給客人倒杯水來。”
“不必客氣。”
薛白拿出個酒囊,遞給郭伯達。
郭伯達聞了聞,“嚯”地一聲,笑道:“葡萄酒,郎君有心了。”
他的一雙兒女已捧著碗出來,他們便在桌上擺上了碗,斟上酒。
田神功兄弟咧嘴笑了笑,也不客氣,端起來便喝。
薛白倒是不喝,因為酒量不好。皎奴更是不會喝這種平民人家的東西,冷著臉站在他身后。
“小郎君想打聽什么?問吧。”郭伯達一碗酒下肚,拍了拍膝蓋,道:“隴右就那點打打殺殺的破事。”
“不知你可識得姜卯、姜亥兄弟?”
“不認得。”郭伯達搖了搖頭。
薛白道:“他們是河源軍,駐地在鄯州城西一百二十里。”
郭伯達道:“我是臨洮軍,駐地就在鄯州城。”
“我查了你們的履歷,開元二十六年,你們曾在青海西遇敵。”
“開元二十六年。”郭伯達輕聲念叨著,點點頭,昂然道:“那年,吐蕃大舉入寇,我們隨崔節帥自涼州南深入吐蕃界二千余里,與賊相遇,大破之,斬首二千余級!那是我從軍的第一場大戰,兩顆人頭…得了兩顆賊頭。”
“好漢子!”
田神玉不禁舉起碗,敬了郭伯達一杯。
薛白道:“同樣是這一年三月,姜卯、姜亥兄弟在鄯州都督杜希望麾下,隨杜希望穿過祁連山孔道,攻陷了祁連山南的吐蕃新城。”
“這一戰我亦去了,當時我隨王將軍繞過祁連山支援杜都督!”郭伯達拍了拍胸膛,道:“這般說來,我很有可能見過你說的姜氏兄弟。”
“同年七月,杜希望奪吐蕃河橋、筑鹽泉城,蕃軍三萬人來攻,王忠嗣率部沖鋒,所向披靡,殺數百人,蕃軍震動,杜希望趁機發動總攻,蕃軍大敗。這一戰,他們在,你也在。”
“姓姜?”
郭伯達目露回憶之色,一時卻還是想不起來。
薛白道:“開元二十七年,吐蕃進攻白水軍和安人軍,臨洮軍、河源軍皆出兵支援,大敗吐蕃。”
“那一戰人太多了,想不起來我見過河源軍的姜氏兄弟。”
“開元二十九年,石堡城一戰?”
這一戰,薛白能找到的履歷也很少,只知道當時的主帥是蓋嘉運,而郭伯達所在的臨洮軍沒有及時趕到,石堡城失守。
郭伯達搖了搖頭,語氣有些低落下來,道:“那一戰太亂了,不記得了。”
他不太愛提石堡城一戰。
薛白也不勉強,問道:“那到了天寶元年,河源軍使王難得一槍挑落吐蕃贊普之子于陣前。”
“見了!”
一提到這一戰,郭伯達振奮不已,猛地將手中酒碗放下,酒灑了滿身都是。
“這一戰我親眼所見,吐蕃贊普之子自恃勇健,騎高頭大馬,出列叫戰。王將軍迎戰而出,騎白馬,持長槍,突到近前,一槍便將敵將挑落馬下,好不威風!”
田氏兄弟聽了,不由悠然神往,酒也忘了喝。
薛白道:“姜氏兄弟就是在那一年隨王將軍回長安獻俘。”
“我也是那年腿上受了傷,返回長安…啊。”
郭伯達忽然想起了姜卯、姜亥是誰。
他瞪大了眼,喃喃道:“河源軍王將軍麾下,姜氏兄弟?”
薛白問道:“想起來了?”
郭伯達道:“一說隨王將軍回長安獻俘我便想起來了,我見過那兄弟二人!他們長得都高大健碩,哥哥是用箭的好手,臉上有麻子,手長過膝。弟弟是刀盾手,嘴唇被劈過一刀,看起來一直在咧嘴笑,對吧?我說呢,我一直以為他們姓王。”
“該是他們。”
“我看郎君不是凡人,打聽他們,可是想招攬他們?”
薛白點了點頭。
郭伯達大喜,道:“這長安官場勢利,不看本事,只看門路。郎君能賞識我們隴右軍漢,我也跟著覺得有光彩。”
薛白道:“只是聽過他們大名,知他們戰功,卻不知去哪找他們。”
“他們是軍中人人敬佩的猛卒,我結交不上,但我的隊頭老武與他們交情不錯。”
“敢問這老武在何處?”
“在金吾衛當差,任巡街使哩…”
薛白出了郭伯達宅子,抬起頭,看著天空。
“娘的,邊軍才出人物。”田神玉出來,忍不住感慨道:“長征健兒是真能殺敵的漢子,嘖嘖,帳里攢那許多頭顱。”
“是啊。”
薛白應了,嘆息一聲,吐出一口白氣。
他這一查,只翻了幾個隴右軍的小卒,已翻出那一場場戰,翻出了杜希望、王忠嗣、王難得等將領。
若要再繼續查下去,還得牽扯多少人?
他不知道。
但大唐的權爭與傾軋早就開始了,不為他而改變。
“走吧,找老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