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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鐵案

  這日中午天氣正好,杜宅管事全瑞正坐在前院曬太陽。

  忽然有人擋住了他的陽光。

  他咂了咂嘴,頗為不快,睜眼看去,卻是嚇得慌忙站起身來。

  “女郎,女郎怎又來了?”

  皎奴冷著張臉,淡淡道:“右相召薛白,他人呢?”

  “薛郎君,在后院。”

  皎奴正要走,忽瞇了瞇眼,問道:“你慌什么?”

  “不慌,不慌,小人沒慌,是歡迎女郎。”

  全瑞調整了心態,重新接受了杜宅還處于右相掌控這一事實,態度也就謹小慎微起來,不再似方才慌亂。

  皎奴自登堂入室,不一會兒便帶了薛白出來,翻身上馬,往平康坊右相府而去。

  右相府依舊帶著股死氣沉沉的氛圍。

  堂上,吉溫也在,正躬身立在那兒,看起來像是又有事情沒能辦好,正在挨罵。

  李林甫依舊是在屏風后面,給人一種神秘與高高在上之感。

  薛白隔了兩日再見李林甫,只覺壓抑,他面上卻不顯,行了叉手禮,喚了一聲“右相”,語氣還頗為熱忱。

  “本相聽聞你昨日到虢國夫人府上作了首小詞。”李林甫帶著些許玩笑之意問道:“可有改換門庭之意啊?”

  “右相誤會了。”薛白道:“只是和楊參軍去見見世面。”

  “見過了世面,莫忘了為本相辦事啊。”

  “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李林甫這才沒再繼續敲打他,淡淡道:“隨吉溫去吧。”

  “喏。”

  屏風后人影綽綽了一會,李林甫已不在了。

  吉溫回過頭來,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抬抬手道:“薛小郎君,請吧。”

  “不知我需要配合吉法曹做什么?”

  “薛小郎君拿回來的人,該薛小郎君親自審才是。”

  “那隴西老兵?”

  薛白微微詫異,不明白吉溫為何能連一樁證據確鑿的鐵案都辦不下來。

  吉溫臉上帶著假笑,并不掩飾眼神里對薛白的忌憚,領著他向右相府西側走去。

  這一路很久,越走越偏,終于見一個單獨的高墻小院。

  儀門處護衛森嚴,想必是右相府的私獄,也是關押那隴西老兵之處了。

  辛十二正在廊下等候著,眼見吉溫到了,彎著腰迎上來。

  “有進展嗎?”吉溫問道。

  辛十二連連搖頭,應道:“沒有。”

  “那看來還得薛小郎君出手啊。”吉溫微譏道,“請吧。”

  薛白順著他的引領進了門,里面果然是個私獄。

  走過長長的甬道,前方越來越黑,待拐進一間刑房,一股腥臭味撲面而來。

  提著燈籠照過去,只見那名隴右老兵被綁在刑架上,有氣無力地垂著頭,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片皮肉是完整的。

刑架對面是一張桌案,案上點著油燈,攤開放著許多卷宗  “能看嗎?”薛白指了指卷宗。

  “請。”

  吉溫依舊在譏笑,讓人恨不能將他的臉皮撕下來。

  卷宗內夾著許多地契、奴契。

  薛白看了一會,見地契的地址正是長安西郊那個別業,主人是個名叫“姜嫃”的。

  而這別業上的奴婢、部曲,亦歸這“姜嫃”所有。

  “姜嫃是誰?”薛白問道。

  吉溫微微冷笑,拱了拱手,不答。

  皎奴低聲提醒道:“是右相府老夫人。”

  薛白微微一愣,此時才隱約意識到這案子難辦在何處。

  “韋堅之妻姜氏,乃右相表妹。”皎奴又道:“太子一黨便是利用這點,將諸事栽在右相頭上。這些隴右兵士行事,打的全是老夫人的名頭…”

  薛白聽了一會,勉強明白過來。

  李林甫雖是李唐宗室,卻已是遠房,只能補一個小官,他最初在大唐官場上的倚仗,便是其舅舅姜皎。

  韋堅所娶的便是姜皎之女。

  因此,李林甫與韋堅一度關系親密、極為要好。之所以反目成仇,一是因韋堅之妹嫁于太子李亨,二是因韋堅威脅到了李林甫的相位。

  總之這朝堂上爭權奪勢,其實都是一些親戚在爭。太子一黨想必便是利用了這層關系,將許多罪證安在李林甫名下。

  薛白又看向那個隴西老兵的供狀。

  此人名叫姜卯,乃是姜嫃的部曲,有文書為憑。

  姜卯于開元二十六年至天寶元年,在隴右軍中從戎,當時正是李林甫遙領隴右、河西節度使。

  怎么看,這都是李林甫的人。

  “招,我招。”被綁在刑架上的姜卯開口喃喃道:“我招了。”

  薛白走上前,問道:“誰命你殺右驍衛?”

  “右…右相。”姜卯頭也不抬,低聲道:“右相待我恩重,命我看押重要證人…”

  “我很快就能拿到你的家人。”薛白道:“早些吐露實話比較好。”

  “我招,全招。”姜卯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以微弱的聲音喃喃道:“都是右相命我做的…”

  刑房中有人“呵”了一聲。

  薛白轉頭看去,是吉溫。

  只見吉溫聳了聳肩,翻了個白眼,道:“這便是薛郎君捉拿回來的人,原來卻是個圈套。”

  這句話卻得罪了皎奴,她不由冷笑道:“你又能做什么?”

  吉溫一慌,連忙請罪道:“不敢,不敢。”

  薛白再次確認了一遍,發現目前為止吉溫的收獲并不多,除了李靜忠派去西郊別業的那個小宦官以及杜妗的證詞之外,并沒有任何證據能夠直接證明是太子蓄養著那些隴右兵士。

  換言之,一樁鐵案辦到最后,有可能還是定不了太子的罪。

  薛白轉身離開刑房,走到廊下,看向院中的雪景,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開始回想著整個韋堅案、杜有鄰案,意識到李亨每次都能從中幸免絕不是巧合,自己都有些小瞧那個軟弱的太子了。

  “看來,薛小郎君也沒有辦法嗎?”吉溫走了出來,開口譏道。

  薛白道:“很明顯姜卯在說謊。”

  吉溫道:“事關重大,我們總不能連證據都沒準備妥當就去圣人面前揭發!”

  薛白意識到,吉溫雖然是酷吏,卻并不敢糊弄當今圣人。

  他點了點頭,向皎奴問道:“我需要向右相復命嗎?”

  “右相在偃月堂等你。”

  “多謝。”

  吉溫看著薛白的背影,喃喃道:“伱說,右相要查他的來歷,是為了給他授官嗎?”

  辛十二連忙應道:“右相用人,自然要查清楚的,但豈會給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授官?”

  “為了代替我啊。”吉溫嘆道。

  辛十二不由一凜,連忙應道:“小人已經順著昨夜楊釗給的線索在查了,一定盡快查出這小子的底細。”

  偃月堂。

  “本相身邊,盡是些廢物啊。”

  李林甫正拿著剪刀,親自修剪著盆栽中的一棵小松樹,嘴里淡淡道:“那個隴右老兵是你拿的,你能否審出來?”

  薛白應道:“姜卯是個硬骨頭,嚴刑逼供的辦法,吉溫已經試過了,只怕是撬不開他的嘴,我可以用些別的方法。”

  “哦?”

  薛白道:“籍冊可以作假,他可以自稱是右相部曲、住右相別業。但這樣一個大活人生活在長安、為李亨做事,不可能從頭到尾不留下任何痕跡。”

  “你能找到這些痕跡?”

  “很簡單,查訪。”

  “吉溫已經查了。”

  薛白問道:“吉溫查,與我查不一樣。若他真查了姜卯認識的每一個人,包括同一年入伍或一道返鄉的同袍、每日能打照面的街坊、花錢嫖過的妓子,不會到現在一點線索也沒有。”

  李林甫轉過頭,深深看了他一眼。

  薛白一本正經地應道:“愿為右相盡心竭力做事。”

  似乎隨著他這一句話,某些人連當酷吏也變得更加辛苦了些。

  李林甫繼續修剪著盆栽,目光中微微思量。

  薛白繼續道:“右相,我需要查看開元二十六年以后的隴右兵冊,還需要一些右驍衛配合。”

  “皎奴,你持本相信物,隨他去查。”

  “喏。”

  待薛白與皎奴退出了偃月堂,李林甫嘆惜了一聲,喃喃道:“韋堅本是本相最信任的人,到頭來卻利用了本相的親人…潤奴。”

  “奴婢在。”

  “派人往嶺南走一趟,不要讓韋堅活過這個年節。”

  “喏。”

  李林甫說著,手中的剪刀稍稍用力,“咔”地剪下了一截枝椏,像是剪下了韋堅的頭。

  右驍衛衙署。

  薛白持著右相府的信物來找,很快便見到了楊釗。

  楊釗雖收了吉溫的好處幫忙查薛白的身份,見面時卻依舊毫無愧意。

  “哈哈,薛兄弟酒可是醒了?回頭你入了虢國夫人的青眼,可莫忘了哥哥的辛苦啊。右相有何事吩咐?”

  薛白目光看去,見楊釗雖在笑,臉上卻有深深的憂愁之色,不由問道:“國舅出了何事?”

  “唉。”

  薛白略略一想,低聲問道:“我聽聞昨日貴妃到虢國夫人府了,可是與此有關。”

  楊釗點點頭,眼中愈發憂愁起來。

  他并非能藏事的人,低聲道:“貴妃與圣人鬧了不快,出宮了,只怕楊家的富貴由此到頭了,若真如此,往后我還得靠你多多提攜。”

  “鬧了不快,為何?”

  “說是圣人惱貴妃‘妒悍不遜’,將她遣出宮了。”楊釗頗為煩惱,低聲道:“三位夫人都在勸她向圣人服軟,偏她不肯聽,愁煞人也。”

  薛白目光看去,見楊釗確實是擔心。

  他卻是知楊貴妃絕不至于這般失寵的,遂道:“國舅放心便是,圣人不過一時氣惱,必定很快便要接貴妃回宮了。”

  楊釗見薛白語氣篤定,不由問道:“你如何知曉?”

  “猜的,國舅信我便是。”

  楊釗稍稍壓低了些聲音,道:“我既真擔心貴妃,卻也想在此事中為貴妃出謀劃策,立些功勞。賢弟素來聰明,可有良策教我?”

  薛白沉吟道:“送貴妃一首詩吧。”

  “可以嗎?”

  “國舅先聽聽。”

  “好。”

  薛白略略一想,隨口便吟出首詩來。

  “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這…”楊釗眼珠一轉,點點頭道:“便以貴妃的口吻讓圣人聽到這詩?好教他心軟?”

  薛白心知楊貴妃本就無事,他不過是湊個錦上添花,從容地點了點頭。

  “必是能成的。”

  楊釗大喜,連忙讓人拿來紙筆,催促薛白又念了一遍,匆匆記下詩句,便準備往虢國夫人府上獻詩。

  “國舅慢走。”薛白道:“我卻還有公務要請國舅幫襯。”

  “豈還管得了這個?”楊釗忙不迭道:“你有何事,我安排人給你便是。”

  薛白心中早有計較,當即道:“既如此,右驍衛有位田神功,不知可否派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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