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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欺上門

  用過早膳,薛白便帶著杜五郎、皎奴再次往平康坊右相府而去。

  他在杜宅挑了一匹頗為溫順的馬騎著,走得不快不慢。

  路過親仁坊,忽聽得坊門處一陣哭嚎,卻是一群男女老少被官差押著出來,其中最老者年逾七旬,最小的女娃不過五六歲,走得慢了還被官差揮鞭喝叱,哭得好不凄慘。

  前些時日杜家亦遭遇此境地,杜五郎見了不由感同身受,下馬向人打聽發生了什么。

  一個東市署的小吏嘆息道:“還是與前幾日的大案有關,近來被抄家的多是收受了太子連襟柳勣的重賄。”

  有酒鋪老板湊過來,低聲道:“這是左司御率府倉曹參軍王脩己,哪有收受重賄?不過常與柳勣一道喝酒罷了。”

  杜五郎聽了,心里好生難受,問道:“可這案子不是已經結了?”

  “嘁,有些人是皇親,能免罪脫身,可無辜人還在被牽連哩。”

  “害死人嘍,喝幾頓酒,全家遭殃,半大的女娃娃都要被發配為官妓。”

  待那一家人哭哭啼啼拐過長街,眾人又唏噓了一會。

  “走吧。”

  “嗯。”

  再想到還要去右相府,杜五郎心里愈發不是滋味。

  他有心罵一罵李林甫及其走狗,偏礙于皎奴在場,不敢開口,好不氣悶。

  待到了平康坊,三人系了馬,與門房通報了一聲,很快便被帶了進去。

  穿過了兩進院子,正見吉溫從中堂走了出來。

  “見過女郎。”

  一見皎奴,吉溫臉上便浮起笑意,上前行了個叉手禮。

  皎奴頗嫌惡他的口臭,揮手不理。在她眼里,這不過只是右相府的一條走狗。

  但在杜五郎眼里,吉溫卻是兇惡殘暴的酷吏。被這酷吏陰冷的目光瞥來,他心中一緊,下意識地縮了脖子。

  其后他又覺得不能在這酷吏面前低頭,遂抬起頭來。

  吉溫卻根本就沒注意到杜五郎這些舉動,已看向薛白,微含譏意地道:“我著實沒想到,你能入了右相青眼。”

  “世事難料。”薛白含笑應道:“但能與吉法曹同為右相效力,是我的榮幸。”

  吉溫撫須而笑,眼神卻頗為陰鷙,語重心長道:“盼你我能長久效力下去。”

  “一定。”

  “呵呵呵呵。”

  又勉勵了薛白幾句,吉溫方離去。

  杜五郎轉頭看著其背影,向薛白低語道:“便是他兒子打死了端硯。”

  薛白點點頭,應道:“不急。”

  今日依舊是隔著屏風與李林甫對話。

  一支臭靴子被遞到了屏風后。

  李林甫默然半晌,道:“李亨竟做得這般直接?”

  薛白應道:“我等皆以為他不會徑直下手。他則反其道而行之,可謂手段不俗。”

  一名美婢轉出來,將那破靴丟在皎奴面前,走到香爐前,執小團扇輕輕扇著。

  屏風后,李林甫道:“本相要的是太子死士,不是這破靴。”

  “奴婢無能。”皎奴連忙拜倒。

  “右相放心。”薛白道:“李亨既已露出馬腳,其叵測之心必敗露。”

  “你待如何做?”

  “審。”

  薛白只吐出一個字,干凈利落,簡促有力。

  李林甫道:“本相亦無資格審訊太子。”

  “審李靜忠足矣。”

  “就在數日前,吉溫、楊釗才搜過太子別院,一無所獲。”

  薛白當仁不讓,道:“吉溫審不出來的,我有信心能審出來。”

  屏風后,李林甫卻毫無動靜。

  薛白伸手一推杜五郎,將他往前推了兩步,道:“杜二娘被休,杜家卻未等到她回府,一個大活人由此失蹤;東宮遣兇徒夜闖杜宅,欲殺人滅口,證據確鑿。樁樁件件,皆東宮不法之事,五郎今日便是來報官的。”

  杜五郎微微慌亂,下意識又去看側墻上的小窗。

  薛白繼續道:“我聽聞右相修訂律法,擬開元新格十卷,重天下公義,因此勸五郎來相府狀告李靜忠羈留杜家二娘、并遣人至杜宅行刺,請右相執法。”

  “對。”杜五郎這才想起來道:“我來告狀,我是苦主。”

  他從袖子里拿出狀紙,以雙手高高呈上。

  “那本相只好親自受理此案了。”李林甫道,“喚楊釗來,再去打聽李亨去了何處。”

  “喏。”

  兩名美婢領命退了下去。

  薛白道:“右相,我還有一言相稟。”

  “說。”

  “如昨日所言,次次削弱李亨勢力而不能傷其根本,只會使其太子之位愈發穩固,但今日來的路上,我卻還見到有人捉拿了王脩己,只怕這只會讓圣人覺得,又削弱了太子勢力,對其更為滿意。”

  “夠了,你當本相是甚善人不成?敢日日在本相面前說情。”

  “并非說情,右相門下有些無能之輩好抄家、以此發家致富,不顧是否為右相招禍。我不同,我與李亨有大仇,腦中只想著如何能真正廢了李亨,報右相大恩。今他們越是緊逼,李亨越是謹慎,豈不聞鄭伯克段之典故?”

  李林甫不語。

  屏風后有婢女低聲解釋道:“是‘鄭伯克段于鄢’,出自春秋,講的是鄭莊公縱容兄弟共叔段,待其謀反,再行討伐。”

  這般看來,這位右相似乎也沒太多文化。

  “本相知曉!”李林甫傲然道:“當年本相助武惠妃廢太子用的便是此手段,可惜李亨太過懦弱。”

  聽其語氣,并不忌諱,反有引以為榮之意。

  此時正好有幕客趕到堂外,稟道:“右相,太子今日到興慶宮請罪去了,此時還跪在濯龍門外。”

  “李靜忠呢?”

  “并未隨行。”

  “右相,這正是審訊李靜忠的良機。”

  李林甫道:“你可去訊問,但不可過了。”

  “右相放心。”薛白道:“我與那些無能之輩不同,必給右相一個結果。”

  他感受的出來,李林甫不喜歡他為人求情,卻有意縱容他與吉溫相斗,他遂干脆猛踩吉溫。

  又細談了幾句,當門房來稟楊釗到了,薛白便告退,隨楊釗往十王宅。

  這邊他們一走,中堂的小窗后有人走了出來。

  “阿爺。”

  “嗯。”

  這人卻是李林甫之子,李岫。

  李岫行了禮,道:“孩兒以為薛白所言有理,阿爺久居相位,何苦四面樹敵,以至于枳棘滿前,萬一禍至,則滿朝群起而攻之,到時又為之奈何啊?”

  “閉嘴。”

  “阿爺可知他們都是如何在背后罵阿爺?先說阿爺精神剛戾,常如‘索斗雞’。又說阿爺妒賢嫉能,口有蜜、腹有劍,罵作‘肉腰刀’。”

  “夠了!”李林甫聞言怒叱道:“本相權傾天下,待將這些人通通殺光,自不會有人敢暗中詆毀!”

  “阿爺啊!”李岫一掀衣袍,拜倒在地,悲泣道:“阿爺權傾天下,世人不過螻蟻,阿爺只需抬一抬腳便能結萬千善緣,孩兒求阿爺莫再樹無謂之敵!”

  李林甫上前,一腳將李岫踹翻在地,罵道:“蠢貨,安不知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李岫不由大哭。

  李林甫見兒子如此,怒氣漸消,最后揪然長嘆。

  “好了,道理為父如何不知?可惜騎虎難下,況且為父就好滅人滿門…忍不住吶。”

  平康坊既靠近東市又靠近皇城,兼有絲竹之樂,乃是長安最繁華的去處之一,去往永興坊的一路上自是行人如織。

  雖是寒冬,猶有盛妝婦人坦著前頸出行,楊釗騎著高頭大馬,每每策馬上前,居高臨下看她們的束帶下的風景,為此洋洋得意。

  薛白今日才開始學騎馬,勉強與他保持著并轡而行。

  “賢弟的詩可準備妥當了?你我這幾日便往光宅坊去一睹許合子如何?”

  “想到了兩首詩,依舊是記憶里某位詩友所作。”

  “欸,許合子沒聽過就成。”楊釗咽了口水,心情大好。

  薛白配合著他稍稍笑了一下,問道:“國舅近來未見到貴妃?”

  “貴妃豈是那般好見的?”楊釗微微嘆息,沉吟道:“我經年打點,倒與三位夫人交情不錯。年節將至,卻不知送何禮物給她們才好。”

  薛白對此頗感興趣,問道:“不知三位夫人喜愛何物?”

  楊釗不由笑了笑,反問道:“伱也想討好她們不成?”

  薛白坦然道:“我求上進,也想為國舅出出主意。”

  “上進?”楊釗咀嚼著這詞,點頭不已,道:“你這詞用的好,又不落俗,又訴了志向,深合我心,好,好。”

  他轉頭看向薛白,只見這少年郎始終不卑不亢,即使明言要求功業也未顯出俗態,端得是風采翩然,意格高遠。

  “說來,虢國夫人想要的禮物,你便有。”楊釗不由神秘一笑,這般道了一句。

  “哦?”薛白道:“愿聞其詳。”

  “不急,改日我帶你到虢國夫人府上拜會。”

  說話間,一行人已行到了十王宅太子別院處。

  如今連楊釗也頗瞧不起這兩度休妻的太子,也不下馬,隨手一揮,自有右驍衛兵士上前叩門。

  有小宦官開了門,探頭看來,下意識呼道:“又來!”

  “右驍衛拿人,讓開!”

  那兵士徑直推門而入,楊釗、薛白等人翻身下馬,直趕進太子別院。

  此情此景,竟是連門口的護衛都已不敢再攔。

  如今正是太子威望跌落谷底之際,已有不少人以為圣人打算廢了太子,愿為太子賣命而得罪右相者又少了許多。

  靴子踏在沙礫地上沙沙作響。

  宦官們匆匆從長廊那頭奔來,驚呼道:“何人放肆?可知此為何處?乃大唐儲君住處!”

  “搜的就是儲君住處!”楊釗大喝道:“拿下!”

  李靜忠聽得動靜,慌慌張張趕出來,抬手一指,正要罵楊釗。下一刻,已有右驍衛如狼似虎撲上前來,將他摁倒在地。

  眼看著那臟兮兮的靴子踩在一塵不染的長廊上,留下許多的沙土與融雪,他不由悲從中來,心道一國儲君如何能讓人欺辱至此地步,天家顏面何存?

  薛白、杜五郎踏步而入,不由自主地都想到了官差來杜家拿人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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