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杜有鄰重重挨了一杖。
年老皮松,連聲音都不如方才清脆。
他大喊起來,卻非叫痛,而是慟呼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啪!”
又一杖砸下來,他老淚縱橫,趴在那看著前方柳勣的尸體,心中悲愴不已。
他不怕死,悲自己一世勤學苦讀,卻招了這般輕狂傲放的女婿,還一道以如此難堪之態赴黃泉。
“啪!”
這一杖,將他京兆杜氏出身、平生博聞強學的驕傲打得粉碎。
“啪!”
真的痛。
杜有鄰寧愿被砍頭。
“啪!”
腚上皮開肉綻,他已經絕望了。
“停刑!”
忽聽得一聲喊,杜有鄰以為自己已經登天了。轉頭看去,先是看到了快步趕來的幾雙腳,目光上移,便見那不成器的五子趨步趕過來。
“五郎?”
“阿爺!”
杜五郎悲哭一聲,毫不猶豫撲上前,趴到了杜有鄰背上,以身體擋著他,嘴里喊道:“不許打我阿爺!”
“我兒?真是我兒?怎生回事?”
“孩兒,孩兒不肖,請了右相饒過杜家。”
“你!”
杜有鄰瞳孔巨震,想到京兆杜氏百年聲名因這孽障而毀,勃然大怒,一口惡氣涌上丹田便要喝罵。
然而,怒氣才貫上腦門,他眼前一黑,竟是暈了過去。
“阿爺!”杜五郎又是大哭。
楊釗見此一幕,再次譏笑,拿靴尖踢了踢杜五郎,嫌棄道:“你父子擱大理寺唱戲不成?起了。”
說著,他自轉過身,向衙署人多處大喊了一句。
“杜五郎為救父奔走,右相感其孝心,往請圣人寬赦杜家,此事必為長安一樁美談!”
衙署中,楊慎矜聽得喊叫,招過了下屬,問道:“如何回事?”
“回楊中丞話,右相派人來了,在后堂候見。”
楊慎矜起身轉入后堂,先是見左相陳希烈正坐在那呼呼大睡,目光一轉,才見到吉溫正站在小門處。
吉溫如沒看見陳希烈一般,上前向楊慎矜附耳道:“杜家已投靠右相,右相命我帶證人薛白來此,看東宮如何反應。”
“知曉了。”
楊慎矜點點頭,準備一看究竟。
出了前堂,只見一個氣度沉穩的少年郎正站在院內。
見他出來,這少年郎頗有風度地抬手行了一禮。
楊慎矜微微一笑,撫須道:“杜贊善有子如此,不枉平生啊。”
薛白抬手,引他看向還在杜有鄰身邊大哭特哭的杜五郎,應道:“是啊,五郎有赤子之心,待人至誠至真,特別好。”
楊慎矜自知方才認錯了人,不以為忤,笑問道:“那你便是薛白了?此案中有人說有、有人說無的證人。”
“我正是薛白。”
“本官御史中丞楊慎矜,有話問你。”楊慎矜低聲問道:“可是太子遣你銷毀證據?”
薛白微微沉吟。
在他來之前,李林甫便說過御史中丞是自己人,但此時看楊慎矜的眼神,對構陷東宮似乎并不熱情,公事公辦的態度。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薛白遂應道,“看東宮是如何反應。”
楊慎矜聽后,點點頭,郎聲道:“薛白,你亦涉本案,須問伱幾句話!”
他同樣的話一次小聲說、一次大聲說,目的卻不同。
薛白道:“聽楊中丞安排。”
“隨本官入堂。”
大堂兩側各坐著一排穿青、綠官袍的官員,幾乎都是右相一系。
吉溫才落座,見楊慎矜與薛白進來,當即起身,道:“對了,我還帶了新的人證,但今日韓公已著急結了案,這可如何是好?”
他聲音頗高,引得堂上一陣哄笑。
楊慎矜笑而不語,帶了薛白入堂之后,自到上首坐了。
吉溫似乎覺得自己既來了便能再給太子一擊,又道:“我等辦案,切忌囫圇吞棗、草草將涉案之人殺之了事。講究的是寬赦無辜,而查出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吉法曹說得好!”堂中不少官員附和。
吉溫抬手引薛白看向堂上一名著紫色官袍的老者,高聲喝道:“你既來作證,務必要說實話!可知眼前坐的是何人?!”
薛白隨口道:“不知。”
“李太白曾言‘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
吉溫聲音愈發洪亮,仿佛極為推崇上首的紫袍老者,又道:“所謂‘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韓荊州便是你眼前這位,京兆尹韓公!”
堂中馬上有人附和道:“韓公‘豈不以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
一時間眾人撫掌,仿佛皆是韓朝宗的擁躉者。
就不知是熱情贊賞,還是很明顯的譏嘲與捧殺了?
薛白目光看去,卻見韓朝宗以袖掩面,顯然極為厭煩這等情形。
“韓公。”吉溫再次提醒道:“已有新的人證,請重新開審!”
“荒謬!”韓朝宗叱道:“案子已結,圣人已有裁決,豈還須甚人證?!”
“右相已入宮,也許案子還未結呢?”
“夠了!”
韓朝宗徑直起身,道:“老夫乏了,今日便到此為止。”
吉溫還想說話,楊慎矜已起身,行禮道:“京尹慢走。”
薛白站在堂中,眼看著韓朝宗走來,抬手禮行道:“晚輩薛白,見過韓京尹。”
“嗯。”韓朝宗悶聲應了,頭也不回地離開。
其后,一個身著深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起身,看了薛白一眼,走了出去。
此人腰板筆直,身有正氣、氣格雄壯,也不知是不是長安縣尉顏真卿。
薛白轉頭看著他們的背影,自嘲而無奈地笑了笑。
若非那抔黃土埋下來,此時他該與他們站在一起才對。
但不論如何,東宮很快就會知道那個本該已被坑殺的死人回到長安了。
李林甫沒有讓薛白失望,傍晚前便有新的詔令下來,圣人赦免了杜家的流徙。
可見其圣眷正隆。
杜有鄰的一百杖還是挨了,力道輕飄飄,甚至都沒將他從昏迷中打醒過來,但那五品贊善大夫必定是當不成了。
盧豐娘、全瑞等人本以為今日杜家或死或徙,必是在劫難逃,未曾想有了這般轉機,后怕不已。連忙雇了馬車,準備帶著昏迷的杜有鄰回升平坊杜宅。
臨出了大理寺,盧豐娘還是惴惴不安,向看起來最和氣的楊釗問道:“敢問,不用抄家吧?”
“本是要的。”楊釗應道,手不自覺得地空中虛掂兩下,道:“但我們求右相赦免了杜家,免了。對了,柳宅卻必要抄沒。”
盧豐娘不由大為慶幸,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管事全瑞向來為杜家打點人情世故,見了楊釗那只在空中虛掂的手,下意識便要往袖子里掏,才想起身上穿的還是囚衣,上前賠笑道:“還請楊參軍得空了到府上一敘。”
楊釗這才咧嘴一笑,向薛白道:“莫忘了與哥哥的酒約。”
“是,今日辛苦國舅了。”
薛白與他告辭,隨著杜家人出了大理寺。
大理寺對面,隔著街,是驊騮馬坊與司農寺的草場。
馬坊前,一個穿胡袍的女子正倚著一棵柳樹而站,雙手抱懷,神態冷傲。
“喂。”
薛白轉頭看去,認出了她,卻是李林甫府中的婢女,皎奴。
皎奴見他出來,牽過馬,徑直便走上前,問道:“你現在去哪?”
“回杜宅。”
皎奴皺眉道:“阿郎命我跟著你。”
薛白感到身后有什么抖動,轉頭一看,卻見杜五郎躲在他背后瑟瑟發抖。
“嗯?”
杜五郎連忙一扯薛白,將他拉到馬車后面,壓低聲音道:“千萬別讓她跟著我們回去,這女婢很是兇惡。”
“這是李林甫的意思,你去問問他?”
“可我,”杜五郎著急不已,話到后來,聲音卻又轉小,“可我很怕啊。”
薛白無奈,只能拍了拍他的肩,道:“忍忍吧。”
“唉。”
但等杜五郎轉過馬車一看,只見皎奴已經不在了。
他初時還有些不可置信,但仔細看了一圈,她真是不在了,不由驚喜萬分,撫手道:“太好了,那煞婢自走了。”
“煞婢?”
身旁的車簾卻忽然被掀開了一條縫,顯出皎奴那帶著陰冷之色的眼來。
杜五郎余光一瞥,如遭蛇咬,倏地跳開兩步,嚇得臉色都紫了,誠惶誠恐道:“我我我,我錯了,大錯了。”
“走了。”薛白道:“別引人注目。”
皎奴這才惡狠狠剜了杜五郎一眼,摔下簾子。
回去的一路上,杜五郎膽顫心驚地走在后頭,拉過全瑞小聲道:“怎么讓她上馬車?阿爺、阿娘還在里面。”
“青嵐與小人說了她的身份,不好得罪。”全瑞道:“五郎沒見著她有多兇,小人真是沒法唉。”
“我沒見著?我…唉,不說了。”
日暮。
長安暮鼓聲又起,李林甫已從宮中回到平康坊的大宅。
今年剛扳倒了左相李適之,換上了唯唯諾諾的陳希烈,李林甫已經是獨掌大權,凡圣人不視朝,軍國機務皆在平康坊右相府中處置。
因此,這時段是旁人休息之時,卻是他要開始為國事操勞之際。
“阿郎,今日因杜有鄰案耽誤了,百司官員此時還在府中謁見,是否用過了飯再議事?”
“端來吧。”李林甫說著,卻是在前堂坐下,問道:“那廢物可到了?”
“剛從大理寺趕來,準備向阿郎細稟杜有鄰一案。”
“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吉溫到了,唱了喏正要開口。
李林甫淡淡問道:“你今日到永興坊的客棧捉到薛白了?”
吉溫沒想到這事還沒完,連忙跪倒在地,又給了自己一巴掌。
“啪!”
“右相恕罪,吉溫就是個廢物!”
“啐。”
李林甫一口唾在吉溫身上,叱道:“年初皇甫惟明案本該辦成太子謀逆的大案,全毀在你手里!”
吉溫大驚,連忙磕頭告罪,咚咚作響。
緊接著,李林甫又嘆惜道:“薛白此子…不一般。”
“是,是。右相慧眼識珠。”吉溫應著,眼神里便泛起深深的忌恨之意來。
李林甫遂吩咐道:“你去查查薛白是何人。”
吉溫不由愣了愣,輕聲問道:“還查他可是太子派去銷毀證據的?”
“廢物,本相如何用了你這么個廢物?”李林甫叱道,“查他的身世,為何昏倒在平康坊?這般一個人物,受何人所教導,本相竟能不知。”
“喏。”
吉溫其實不是笨,而是太緊張了,連忙擦了擦冷汗,躬著身退出去。
“這便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