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月堂中溫暖如春,熏香比前堂淡些,氣味卻更為宜人。
李林甫身穿紫色官袍,外披大氅,正在給老子的畫像上香,口中低聲道:“大圣祖玄元皇帝保佑。”
他時年六十又三,乃李唐宗室出身,其曾祖父乃李淵之堂弟、長平郡王李叔良。
將三柱香線插在神案前,他轉過頭來。
那張臉峻拔有威,雙眉直豎如劍,兩頰有些絡腮,胡須粗硬、根根剛勁,雙瞳相距較短,有好斗之氣。
他像一座陡峭巍峨的山,給人一種“險峻”之感。
“見過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禮,感受到潤奴正在身后盯著自己。
除此之外,李林甫身邊還有兩名胡袍婢女護衛在側,可見其小心,卻不知這樣一個小心的人物為何召自己到這偃月堂?
“朝中多罵老夫奸相而同情李亨,你投效老夫,可擔心于名聲有礙?”
“我只知李亨要坑殺我,而右相愿保我。”
“誰說要保你?你若敢有欺瞞,老夫教你不得好死。”
“不敢。”
“李亨暗中積蓄,本相早有猜測。”李林甫眼中精芒一綻,道:“你說能助本相廢太子,若只有這些,可無用。”
薛白正要開口,只覺脖頸一涼,潤奴竟是已持著匕首架在他頸上。
“我便可為證據。”他不慌不忙道:“我遭活埋而不死,李亨得知,必遣人來滅口。右相只需拿住他派來殺我的死士,便可順藤摸瓜。”
“豎子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
“那右相不妨押我到圣人面前,但我雖愿出面指證李亨,圣人卻未必會信啊。”
李林甫沉吟起來。
薛白還待開口,屋外忽響起一聲“阿郎”,有女婢匆匆進來,低聲向李林甫稟報了幾句。
李林甫聽罷,向薛白問道:“柳勣之供狀草稿,是你交給李亨?”
“正是。”
“且先看李亨是如何利用此證據。”
說罷,李林甫抬手稍稍一指,示意那女婢向薛白解釋。
“今日正是大理寺、御史臺、京兆府臺三司會審杜有鄰案。”
李林甫淡淡道:“本相特意不去,還命吉溫候在府中,便是想看看李亨有多少小手段。”
薛白卻知道,他是臨時起意不去的,微微笑道:“是,右相已有了更致命的辦法,不需要在這點小案上費神。”
“等著吧。”
李林甫閉目小憩。
大理寺到右相府一路還在靜街。
唯有左右驍衛騎卒奔走傳遞消息。
終于,一封信報交到相府管事蒼璧手中,正要送往偃月堂。
“啊!”
忽然聽得一聲駭人的慘叫,蒼璧停下腳步看去,見那是皎奴還在問話,連忙又繼續埋頭奔走。
前堂,皎奴已從杜五郎胳膊上割下一塊薄皮來,問道:“薄嗎?”
青嵐目光看去,只見杜五郎胳膊有一片發紅,滲了細細的血,與小擦傷一般淺,再看那塊薄皮,確實是薄如蟬翼。
皎奴道:“今日若阿郎不滿意,我就把伱們三個的皮這般一塊塊地割下來。”
青嵐連忙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啊!”
皎奴卻反手又給了杜五郎一巴掌。
“別哭了蠢狗,你方才不是忠肝義膽嗎?”
“…”
蒼璧則已趕到了偃月堂,稍稍平復了喘息。
“阿郎,信報到了。”
“也給這豎子聽聽。”
“喏。”
蒼璧攤開信紙,一句句報起來。
“京兆尹韓朝宗不等右相、吉溫到場,執意開審,左相陳希烈、御史中丞楊慎矜都沒攔住他。”
“王鉷、羅希奭等三司官員紛紛舉證,證明柳勣、杜有鄰心懷不軌、圖謀扶立東宮…”
薛白目光看去,觀察到李林甫微不可察地嘆息了一聲。
李亨已經切斷了與杜家之間的關系,在圣人面前表現得很乖巧。那這案子再如何,已動不了其太子之位。
此案還在爭的不過是“人心”,若能牽扯更廣、殺更多人,朝臣便知李林甫勢焰正盛;而李亨需要偷偷摸摸保住一批人,才能不使更多人心寒。
其后,消息一封又一封,幾乎就沒斷過。
“阿郎,韓朝宗提出了新的證據,乃是柳勣的供狀草稿,逼著柳勣翻了供。業已將三司會審的結果遞到宮中,請圣人裁斷。”
李林甫淡淡道:“他可有說,如何得到的這草稿?”
“稱長安縣尉顏真卿昨日至柳宅探查,于廢墟之下拾得,有許多不良人親眼看到他俯身拾起并攤開紙團。”
李林甫面露譏笑,開口道:“薛白,此事你如何看待?”
薛白道:“紙團也許真是顏縣尉拾到的,但是誰放回那里的便不得而知了。”
“你很了得。”李林甫拍掌贊道:“你找到的證據,你為杜家翻了案,了得,了得。”
“我做了蠢事,讓右相見笑了。”
“可惜啊!”李林甫高聲長嘆道:“可惜你千辛萬苦找的證據,送到了一個窩囊廢手里,他連親自將證據拿出來的勇氣都沒有,終日躲躲藏藏、鬼鬼祟祟。天下豈能交到這樣一個無能的儲君手里?!”
話到最后,聲色俱厲。
蒼璧惶恐不已,躬身應道:“阿郎,韓朝宗如此行事,不過因阿郎不在。是否盡快將這小子送去,指證東宮?”
“李亨并未派我燒毀證據,我去作證只能算栽贓,動不了他。”薛白道:“韋堅一案‘交構邊鎮大將’的大罪尚且未能廢了他,這次更不行。唯有拿到李亨蓄養死士的證據,而我愿為右相當這個餌。”
話到這里,他已意識到自己說的多了、急了,李林甫是何等聰慧之人,豈需他這般解釋?
果然,李林甫只以冷峻的眼神掃了他一眼,淡淡道:“少年郎心急,且待著,看看即便翻了案又能如何?”
與李林甫這樣的人待在一起等消息并不舒服。
到了午間,相府有奴婢把酒菜送到偃月堂,并當著李林甫的面每道菜都小試了一口,他才放心享用。
薛白則站在那等著,看著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沉思。
待李林甫用過飯,在俏婢們的服侍下漱口、凈手,當薛白不存在一般。
終于。
“阿郎,判了。”
“念。”
“柳勣、杜有鄰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嶺南,一應受柳勣行賄之官員,嚴懲不怠!”
“哈哈!翻了案還是死!翻案?”李林甫大笑,那雙狠厲的眼神中似有了笑意,道:“莫說杖一百,杖三十便足以杖死他們。”
他又證明了一件事——他想要誰死,誰就得死,怎么掙扎都沒用。
待到笑夠了,他才問道:“你可知圣人為何如此?”
薛白方才一直在思考,開口便打算道一句“我愚鈍,請右相賜教”,如此,李林甫便可裝腔作勢說上幾句霸氣之語。
但話到嘴邊,他忽又想到,與其在李林甫面前藏拙,倒不如露拙。
“圣人也心知杜家是冤枉的。但圣人卻要天下臣工看清楚,凡是想要投靠李亨以求飛黃騰達之人,不會有好下場。”
“豎子!”
“圣人要的太子是一個毫無助力的孤家寡人,等所有人都不敢親近太子,太子也就沒有了威脅。”
“夠了!”李林甫拍案叱道:“妄自揣度圣意,你好大膽!”
薛白面無懼色,應道:“我若不大膽,如何敢助右相廢太子?還有,右相已越來越難對付李亨了,因為李亨已經被右相羞辱了太多次,反而成了圣人眼里最軟弱、最不具威脅的兒子!二月春風似剪刀,他的把柄都被右相剪了,他成了個毫無破綻的木頭,最弱、也是最無懈可擊,今日之后李亨的太子之位穩如泰山,皆拜右相所賜!”
“掌嘴!掌嘴!”
李林甫勃然大怒,倏地起身,指著薛白怒吼道。
一直以來,他自詡洞悉圣意,卻唯獨在這件事上太急了,此時才意識到薛白所言之理。
“右相千辛萬苦,李亨卻只要把支持他的人全部拋棄就能夠得到圣人的滿意。只有我的辦法能拿到他的把柄…”
潤奴一用力踹在薛白膝彎處。
薛白硬挨了,卻不肯跪。
潤奴大惱,腳下一勾,以胳膊卡住他的脖子,硬是將他摁倒在地。她力氣極大,又有巧勁,翻身制住他,一手持匕挾他,一手抬起便要掌他嘴。
“右相!我正是在大缸中看明白了此間道理,翻案無用,李亨更是護不了任何人,故我欲投效右相,并不想在右相面前假裝,愿助右相廢了他!”
“那好。”
李林甫眼中精光閃爍,起身,踱步沉吟著,終于回過頭道:“給你一個為老夫辦事的機會,你來拿住李亨之罪證,真正能廢了他的罪證。”
“好!”薛白道:“留下我,能成為梗在他喉嚨里的刺,他早晚要拔刺。”
“你不錯,明事理,率直坦蕩,恩怨分明。”
潤奴重重哼了一聲,松開手,放薛白起身。
李林甫沉聲道:“老夫于偃月堂中為國定計除奸,無往不利。今日定下除李亨之大計,你莫要辜負。”
薛白此時才知為何他讓自己到偃月堂密談,而不是屏退左右,竟只是為了討個彩頭。
“定不負右相重托!”
“你能體悟圣意,可是官宦子弟出身?”
“我于雪地昏死之后,前事一概忘了,此事千真萬確。”
“也好,便當前事大夢一場,往后重新來過。”
“是。”薛白應了,卻又拱手道:“我還有一事相請,懇請右相放過杜家。”
“莫得寸進尺。”
薛白道:“今李亨為自保而舍杜良娣。若杜家下場慘烈,世人只會認為是右相逼迫,襯得李亨可憐可嘆。反之,若右相放過杜家,世人則只會道右相寬仁,李亨無情可笑。”
李林甫不悅道:“本相不需世人風評!”
“薛白與杜家皆不過螻蟻而已,而螻蟻有螻蟻的用途!我聽聞松贊干布向太宗皇帝求娶文成公主,太宗曾給他出過一個難題,要他將絲線穿過有九曲孔道的明珠,松贊干布百思不得其法,最后讓螻蟻系著絲線爬過九曲孔道,完成了穿線。”
薛白說著,再次鄭重其事地行了個叉手禮,道:“薛白與杜家,愿為右相穿線。”
“還從未有人為本相辦事是先提條件的。”李林甫字字森然,緩緩道:“你若想求死,本不該浪費本相時間。”
“我還是那六個字,恩必報、債必償。”
“本相不是你能說服的。”
“卻不知右相可有杜二娘消息?”
李林甫一聽,臉色便沉下來。
他手底下有些人確實顯得廢物了。
“李亨好手段,看似無權無勢,卻事事瞞人耳目。”薛白道:“右相若能保了杜家,或可利用杜家找到杜二娘,從而找到其蓄養死士的證據。”
“你能做到?”
“五日之內,必給右相一個滿意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