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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絕望

  (貓撲中文)

  “凌霄宗弟子是什么?”

  這句話,老白猴問得很平淡,看著沈石的目光也是平靜,然而聽在沈石的耳中,卻仿佛像是天上猛然響過一記驚雷一般。

  他默默地看著這只老猴妖,身軀蒼老神色枯敗,無論怎么看都已經是接近油盡燈枯的模樣,哪怕他是一個向來以肉身強悍著稱的妖族出身,但到了這種地步,老白猴也不可能再對他造成任何的威脅。

  可是沈石卻莫名地心中一陣戰栗,在他目光之下甚至感覺到一絲害怕。

  不知不覺,原來已經過了三年嗎…

  他怔怔地這樣想著,無言以對。

  老白猴又喝了一口酒,不知是否因為這人族美酒的緣故,他蒼老的眼神多了一絲迷離與茫然,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

  “石頭,凌霄宗修士是什么?”

  沈石強笑了一下,道:“是我隨口亂說的,當時只是為了逃命…”解釋了一半,在老白猴的注視下,他的聲音便漸漸低落下去。石豬站在一旁,看起來不太明白他們兩個人為何突然開始說些奇怪的話語,而小黑豬則是蹲坐在沈石腳邊,看起來有些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林子中,氣氛漸漸僵冷而有些微妙起來。

  老白猴深深地凝視著他,沉默了很久,當這里的氣氛越發冰冷到讓石豬都有些不自在的時候,老白猴忽然淡淡地開口道:“我剛才仔仔細細回想了一下,自從三年前遇到你,再帶你回到了天青蛇妖部族,直到今日,我還是沒想到你有做過任何對青蛇一族不利的事。”

  沈石沒有說話。

  老白猴也隨之沉默了下來,兩個人曾經親密無間的友情,特別是老白猴對沈石格外欣賞青眼有加,到了這個時候,卻都發現彼此突然間陌生了許多,竟有種無話可說的感覺。

  風過樹林,樹葉沙沙作響,天色漸漸黑了下來。

  老白猴嘴里咕噥了一聲,也不知在自言自語說些什么,然后抬頭看了一眼被枝葉遮蔽的頭頂,看著那縫隙外的夜幕天空,嘆息了一聲,道:

  “原來這里的晚上,看起來倒是和妖界差不多的啊。”

  “呼…呼…”一陣低沉的鼾聲,卻是在這個時候從旁邊傳了過來,打破了這尷尬而僵冷的氣氛,兩個沉默的人轉頭看去,只見石豬不知何時已經躺倒在旁邊地上,在這片林中陰影里,陷入了沉睡之中。

  在逃出妖界之前,石豬便已經在妖將血狼的手下受到重創,直接被砍去一臂,來到歸元界后,又是連番奔波,幾乎沒有什么休息的時候,哪怕以他強悍的身體,到了這時候也有些支持不住,不知不覺就陷入了夢鄉。

  看過去,這只豬妖睡得十分安穩與平靜,哪怕他的面容猙獰而兇惡,但此刻看去沉睡的樣子,卻是異樣的安靜與溫和,仿佛是如此的安心與放心,或許在他簡單的腦海里,此刻在他身邊的人,都是他所最可信賴的朋友。

  值得托付安危的朋友。

  所以他安然入睡,睡得如此香甜,仿佛就像是…多年以前,那一只在黑獄山脈中剛剛出生的、喜歡睡覺還貪吃的小豬。

  沈石默默地看著石豬,三年來在妖界中,他不知多少次與這只豬妖一起上過戰場,刀光劍影血火生死間,哪怕石豬不過是妖界中最平凡最普通的一只豬妖,但對他來說,石豬終究還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看著沉睡的石豬,沈石的目光里掠過了一絲溫暖。

  “他也是我撿回來的。”忽然,一個蒼老但平靜的聲音,在他身旁傳來。

  沈石轉過頭,看向老白猴,夜色降臨在這片林中后,周圍也漸漸昏暗下來,老白猴的臉此刻也仿佛陷在一片陰影中,看去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他的話語聲,依然還是很清晰地傳了過來,帶著幾分回憶,也帶著幾分惘然,淡淡地道,

  “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在黑獄山森林里看到他的時候,一窩石皮豬正被一群噬血狼圍攻,大豬小豬全被咬死了,只剩下他。我趕走了剩下的狼群,從母豬流血的身下找到了還在發抖的他,嗯,他那個時候才出生不久,不過看得出來,身上有些血脈變異的征兆。或許這也正是向來獨行的噬血狼會群起圍攻他們的緣故罷,畢竟妖獸對異變的血脈從來都是格外垂涎。”

  “后來,我就帶著他了,慢慢長大以后,他就一直跟著我,直到現在。”

  沈石安靜地坐在老白猴身邊,聽著他蒼老的聲音在回憶著往事,一字一字認真地聽著,沒有絲毫不耐的意思。

  老白猴抬了抬頭,像是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幽幽地道:“可他畢竟只是一只豬妖吧,腦袋笨得很,從小到大,一直都被其他妖族欺負,所以這么多年以來,他也就只相信我一個,直到后來…”老白猴笑了笑,道,“直到后來,你來了,石豬他才算是又多了第二個朋友。”

  沈石微微低下了頭,仍然是保持著沉默。

  老白猴凝視著黑暗中石豬正在沉睡的身影,道:“你不知道,自從與你交上朋友后,石豬他有多高興,雖然他嘴笨不會說話,但是我看得出來,因為每一次部族開戰廝殺血斗時,他都會擋在你的身前。”

  “他不會說什么好聽的話,他只會為你擋刀擋劍。”

  “如果要流血,他會想應該從他身上流出來。”

  “如果要去死,他會想應該他比我們更早死。”

  “我說得對不對,石頭?”

  沈石在黑暗的陰影中,身子仿佛在微微顫抖著,過了一會,他輕聲但有力地道:

  “對!”

  輕細的聲響回蕩起來,像是老白猴笑了一下,只是在這片漸漸開始變得寒冷而陰森的森林里,他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的孤寂與空虛,過了片刻,只聽這只老猴妖安靜地問道:

  “所以,你其實和那幾個人族修士一樣,并不是妖族鬼巫,而是一個人族嗎?”

  這一次,沈石沉默了很久,老白猴安靜地等待著,直到黑暗中,那個因為一身黑袍此刻看去仿佛已經完全融入了黑暗陰影里的身影,傳過來了一句回答,平靜、從容、隱約有幾分歉意卻又帶了那份堅決,在黑暗里面對著他,說道:

  “是!”

  林外小村中。

  夜幕下點燃了幾處火把,在火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村中空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大片灰蜥部族的人,此刻看去多數人都已被綁縛起來,個個看去神色沮喪灰敗,臉上都有絕望之色。

  在那處最大的屋宅門外,玄劍門的四個人族修士都站在這里,而身份家世都是不凡的南宮瑩卻已不見,也不知去了哪兒。

  此刻四人齊聚在一起,似乎在彼此商議什么。

  其中一人對為首的耿師兄道:“耿成師兄,南宮師姐說是回那斷月城,以秘法與天劍宮內聯絡,去查證凌霄宗門下到底有沒有這么沈石這么一個人,這要多久才能回來?”

  耿成搖了搖頭,道:“那等宗門秘術,我怎么會知道。”

  旁邊的錢義忽然冷笑了一聲,道:“以我看來,那沈石多半便是假冒的,就算凌霄宗門下當真有這么一個人,可是誰又能證明他不是假冒那沈石之名呢?”

  耿成看了錢義一眼,忽然嘆了口氣,道:“錢師弟,我知道你父母不幸都死在妖族余孽手下,但我等修道之人,一顆堅定道心亦是不可或缺,你每次遇到妖族便如此戾氣十足,長久以往,只怕對你大道不利。”

  錢義默然片刻,點了點頭,道:“多謝師兄教誨,小弟銘記于心。”說完之后,他臉上神情忽然又是冷峻幾分,道,“不過并非我故意對這些妖族有所成見,又或是針對那個自稱沈石的家伙,實是有一件事,我想耿師兄與兩位師兄可能都忘記了。”

  耿成一挑眉,道:“何事?”

  錢義淡淡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名列天下四正之列的凌霄宗有一條門規,門下弟子非入凝元境者,不得上金虹山,也不得行走天下。”

  耿成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好像的確有這么一條。”

  錢義冷笑道:“那自稱沈石的家伙,玉府未開丹田未成,頂天了也就是個煉氣境高階的境界,這樣的廢物自稱是凌霄宗門下弟子,還隨意行走到這偏遠的歸元界里,這樣的話,可信么?”

  耿成緩緩點頭,看來對錢義的話語已然信了幾分,沉思片刻后,道:“錢師弟言之有理,不過事情既然到了這種地步,我們也不可輕舉妄動。眼下我等首要之事,還是先將這些灰蜥妖族送往靈晶礦山,以充苦力挖掘靈晶,此乃大事。至于那沈石與剩下兩個逃亡的妖孽,還是等南宮師妹回來再說,不過最好還是留一個人盯著…”

  說到這里,他目光掃過其他三人,似乎有些猶豫的時候,錢義卻是一下子站了出來,道:“師兄,讓我去吧。”

  耿成皺了皺眉,心底有些猶豫,這位錢師弟因父母意外的緣故,對妖族向來十分痛恨,性子也有些偏激,但除此之外平日大家的關系都是極好的,耿成也不便太過駁他的面子,所以沉吟片刻后,他還是點了點頭,道:“既然錢師弟自告奮勇,那就你留下吧。不過你只要去林中盯著那幾個人,一切還是等南宮師妹回來,一切由她做主即可。”

  錢義微微一笑,點頭答應,隨即身形一轉,卻是向村外那片森林的方向走去了。

  這個寒冷而漆黑的夜晚,看去竟是格外的漫長。

  風,越吹越大了,帶著無盡的寒意吹過這片森林,讓所有林中的鳥獸都蜷縮在自己的窩中,靜靜地期待了明日太陽初升時候,新的一天的開始。

  在那之前,還有多久的黑暗要渡過?

  還有多少的寒冷陰森要去忍受?

  老白猴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他在黑暗中縮緊了身子,像是那枯敗的身體已經難以抵御這夜晚刺骨的寒涼。他悄悄看了一眼正在酣睡的石豬,聽著那沉穩平和的呼吸聲,忽然間很是羨慕。

  他也好想這樣安然入睡,再沒有種種煩心事,在沉睡夢里的時候,會不會是一個更加快樂的地方?

  可是他知道自己睡不著。

  他覺得身子很冷,他覺得這個陌生的地方遠比妖界要更加寒冷,可是他的理智卻分明清楚地告訴他,其實這里并沒有特別的糟糕。

  也許是心冷了嗎?

  也許是要死了嗎?

  手指腳趾,每一寸的肌膚上都是那般的冰涼,絲絲涼意仿佛無孔不入地拼命鉆入了自己的身體,就像快凍成了一個蒼老的冰猴。不過還好,老白猴忽然在黑暗里笑了笑,帶了幾分自嘲之意。

  還好,至少,此刻,還有一壇花雕酒啊。

  他忽然大笑起來,然后猛地抱住那壇美酒,張開嘴巴,縱情大喝。

  美酒醇香,如瓊漿玉液,是他這一生中從未喝過的美好滋味,從嘴角到舌尖,從咽喉到胃腸,這些美好的酒水流淌過的每一寸地方,都讓老白猴感覺到了溫暖。

  酒水驅散了寒意,溫暖了他的心房,老白猴無法抑制地沉醉于這如同天堂般的感覺,帶著幾分呻吟不停地喝著,在心中發自內心般由衷地感嘆著:

  這才是真正的美酒啊,不枉我一生期盼,哪怕此刻便是死了,也真是沒什么遺憾了。

  直到發現有些不對勁的沈石一下跳起,沖過來一把奪下酒壇,老白猴的身子歪了一下,像是嗆到了酒水,背靠著一棵大樹咳嗽起來,那咳嗽聲漸漸頻密,到后來竟隱約帶了幾分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

  沈石半蹲在他身邊,壓低了聲音,怒道:“你瘋了?這樣喝會死人的!”

  老白猴的身子在劇烈地顫抖著,忽然,他伸出顫抖的手掌,一把抓住了沈石的手臂。沈石下意識地身子向后退了退,但隨即他就看到了老白猴在黑暗中,凝視著他的那道目光。

  那是帶著痛苦、失望、掙扎與茫然的目光。

  他身子頓時便像是僵住了一樣,再也無法動彈,甚至有些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睛,微微地下了頭。

  耳邊,傳來了老白猴急促的喘息聲,然后當咳嗽聲稍微平靜了一些后,老猴妖終于開口道:“你…還是那個石頭嗎?”

  沈石默然,抬頭看了他一眼,那張蒼老而皺紋橫生的臉龐,就在他眼前不遠處,而他抓著自己手臂的那個手掌,此刻似乎還在有些輕微的顫抖。

  沈石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老白猴深吸了一口氣,在黑暗中盯著沈石,道:“你告訴我,白天那些人說的話,是不是都是真的?人族真的已經如此強盛了嗎?”

  黑暗里一片寂靜,仿佛這片黑暗已經到了最深最濃的時候,仿佛那個答案說出來就像是可怕的大手將他們最后拖入地獄,但在老白猴的目光下,沈石竟終究無法說出違心之話,咬了咬牙,道:“是。”

  老白猴木然,眼中終于掠過了絕望之色,慢慢放開了手掌,眼神漸漸變得有些空洞,喃喃地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沈石看他身子隱約有些搖晃,似乎連坐都有些坐不穩了,連忙上前抱住了他。

  當他的雙手抱住老白猴的肩膀時,突然發現,原來這只老猴的身子已經瘦弱到了這種地步,原來在那些衣衫之下,已經是皮包骨頭般的身子,原來那一種油盡燈枯的感覺,一直都沒有欺騙他。

  他茫然而呆坐著,只是緊緊抱著身子不斷發抖的老白猴,只覺得這個夜晚如此的寒冷與漫長,只覺得自己手邊的這個老猴,仿佛隨時都會死去。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所能做的,只是勉強將顫抖而絕望的老猴妖抱緊一些,希望能讓他稍微溫暖一點。

  忽然,仿佛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陣低沉而沙啞的歌聲,那是一首古老的歌曲,帶著久遠歲月的蒼茫:

  開天地…破鴻蒙…圣妖出…萬世寧…

  笑世間…盡螻蟻…惟吾妖…永不朽…

  披堅銳…斬敵首…血滔滔…渴將飲…

  每一個字,每一個詞,帶著無盡的桀驁與蒼莽之意,回蕩在這片陌生而寒冷的夜空之下,像是在訴說著古老妖族昔日的輝煌。

然而那聲音仿佛都在顫抖,在這片陰森寒涼的夜風里,漸漸的蒼莽化作了蒼涼,最后漸漸絕望,變成了那撕裂心腸的哽咽,隨風散去,化為黑暗中的烏有。貓撲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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