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代人的生死存亡與個體生命的存續與否,在樂荀眼中似乎都不重要。
或者說,這兩者于他而言有著等同的分量。
而在說出上述那些話時,他的語氣中也沒有一絲激昂的成分,那平靜的神態就仿佛在訴說著一件頂平常不過的事。
他短暫地停歇了片刻,轉首望向遠處似乎永遠也不會消逝的斜陽,瞳底被緋色的夕光映得殷紅,如兩簇灼燒的火焰。
“地底紀元的人類是沒有希望的。”他用著緩慢的語速說道:
“地底紀元的人也遠比災變時期的人們更需要精神上的寄托。所以,我們的虹計劃成功了。
阿茵比想象中更快地具備了神格,那些洶涌而來的信力就連最高階的修士也難以企及。甚至在我們的造勢之下,祂也在很短時間里便擁有了真正的堪比神明的力量。
于是,我們利用虛擬現實與神經元搭載跳躍技術,將阿茵的神格意識投射到了災變紀元之前——也就是‘現在’。
我們寄希望于祂能搶在災變紀來臨之前找到壁,并盡可能擴大壁的厚度,這樣或許就能改變我們被你們吞噬的命運。”
說到這里,他將視線投向了蘇音,唇角勾起一個極小的弧度。
那是一個很淡的笑,帶著苦澀與自嘲的意味,還摻雜了別的一些很復雜的東西,看上去既怪異又滑稽:
“簡單說來,我們是在進行一場以整個世界為腫瘤的分離手術,毋庸置疑,那個腫瘤就是我們的世界,而這場手術的終極目標是:影世界與主世界完全脫鉤。
當然,達成這一目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我們還有一個B計劃——你也可以認為這才是計劃的主體——即在無法與主世界脫鉤的前提下,盡一切可能拉大影世界與主世界的距離。
加厚壁的強度,便是阿茵執行的任務。”
樂荀又一次拍了拍折角的空間。
無形的波紋立時蕩漾開來,幾根透明的觸須飛快回縮,而在它們原先留存的位置,則現出了數道清晰的孔洞,仿佛那一帶的水分子完全被氣化了一般。
一股難以察覺的硫磺味緩緩彌散。
蘇音面色不動,直視著樂荀問:“那,后來呢?”
這一問很合乎聆聽者應有的態度,而她看向對方的眼神也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
面部肌肉的調控與適當的感情流露,使得蘇音對此時所扮演的角色的演繹達到了完美級別。
“試驗成功了一半。”樂荀似乎沉浸在了某種情緒里,神情和語氣變得黯淡起來:
“阿茵的意識被準確地投射到了‘現在’,但卻不是影世界的‘現在’,而是…”
“而是主世界的‘現在’,是么?”蘇音接下了話頭。
此刻,她的臉上也掛著一抹淡笑,且那笑容還精確地劃分為三、三、三、一的扇形圖,分別對應著:玩味、嘲諷、置疑以及從容。
可惜的是,樂荀沒瞧見。
他恰于此時扭頭望向天邊,同時嘆了一口氣:
“蘇小姐也猜到了。的確,我們的試驗出了問題。在試驗進行到一半時,機器突然發生故障,等到修復錯誤之后,我們失去了對目標——也就是阿茵意識主體——的追蹤。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們不得不接受試驗已經失敗的結果,因為時間線并未被改寫,留存在時空氣泡里的信息與我們所有人的記憶都能對上,這也表明,我們想要讓阿茵穿越回‘現在’改動災變紀元的目標并未達成。
就在大家心灰意冷時,有一天,機器突然接收到了一條來自域外的微弱信號,而在其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信號不間斷地回傳,且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規律與強度。
專家們經多方分析并研判后最終確定,本次試驗很可能引發了壁的異動,進而導致阿茵的意識意外穿越到了藍星。而蘇小姐你,便是接受了阿茵意識的那個主體。”
真是徹頭徹尾地謊言。
蘇音幾乎想要大聲笑出來。
事實分明并非如此,就在幾分鐘前,她還曾親眼目睹且親耳聆聽到了真相,那就是…是…是…
是什么?
腦海中陡然騰起一股躁熱,那滾燙的感覺一路漫向莘全身,直至將她的視線也燒灼成了扭曲的透明體。
那一刻,第五區狹長的天空正在飛速抵近、扭轉并撕裂。
她很快便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撲向面門的沙漠堅硬如鐵,她聽到自己摔倒在地的沉重聲響,而在意識的黑海上,狂風掀起巨浪,濃濁的水滴正大片潑灑下來,發出“嗤嗤”的碎響,有硫磺的氣息沖入鼻端。
不對。
蘇音想道。
她一定是錯過了什么或者搞混了什么。
這一定是不對的。
這是蘇音目前能做出的唯一清晰的判斷。
那些此前還無比真切的記憶在這個瞬間已經糊作了一團,她甚至忘卻了身在何處,傾斜的天空與沙海在她眼中上下顛倒,隨后又混合成了大片大片含混不清的光團。
而在光團的背后,一些聲音與畫面正以瘋狂的速度交錯疊加,每一幀都比上一幀更為混亂,所有一切都在流失,所有一切都將被淹沒。
失序感猶如放大了數萬倍的失重感,讓蘇音恍如重新進入了粒子化視角下的世界,只是,它已經不再完整,而是在高速穿插與分裂中滑向了深淵。
“錚——”
弦音驀地響起,與之同時出現的,還有一道青濛濛的微光。
而后,杏花的香氣便攜著雨水拂了過來。
蘇音恍恍惚惚張開眼,發現自己竟已脫離了意識的黑海,目之所及,是素衣的女子坐在窗下,窗外落英紛飛,雙燕繞梁,漫天細雨如煙。
弦音斷續響起,并不連貫,像是一根根彈入雨絲的玻璃珠,梳洗著、也蕩滌著那連天的細雨。
漸漸地,雨連成了片、片再化作面,最終整合成了一幕透明浮動的水光,那雨線便是光幕中流瀉的影子,細看時,它是運動的,可放眼望去,它又是不可分割的整體。
不過,這雨幕并不光滑,在它的正中,有一個黑洞。
無論細雨無何飄落,都無法觸及那個黑洞,而黑洞本身也仿佛有著吞噬的力量,靠近的雨點都會被它蠶食,稍遠些的雨絲則會被污染,變成黑色的雨。
蘇音凝視著好個深不可測的洞孔。
它正以一種肉眼難以察覺的幅度擴張著,很慢,但每一點擴張皆不可逆。
在這里 模糊的意識中,空靈的輕吟有如風鈴。
蘇音莫名覺出了一種悸動,就仿佛這聲音一直深埋在她的靈魂深處。
琴聲陡然一停。
素衣女子長身而起,反手向背。
“錚——”
青刃如絲,陡地地刺向前方。
銳利的弦音和著刀光穿透重簾般的煙雨,“叮叮咚咚”的脆響宛如擊鼓,無數雨點被刀鋒斬碎,遙遠的天際似是傳來悠長的鳳鳴。
青光瞬間沒入黑洞。
雨幕一下子散去,蘇音掌心銳痛,寒冷的空氣亦在這一刻刺入鼻端。
她睜開眼,看向自己的手。
掌心中,剔透的珍珠如一顆眼淚,在夕陽下盈盈欲墜。
“你們這師徒情深的戲碼真是沒意思透了。”她用空著的手拭去唇畔的血漬,淡淡地掃了樂荀一眼。
隨后,手指一緊。
灼痛倏然加劇,冥冥中仿佛傳來了一聲凄厲的慘叫。
珍珠被捏碎了。
“不得不說,你倆配合得挺不錯。”
蘇音搓動手指,破碎的珠屑揚起煙塵,那煙塵竟異乎尋常地黑,就像夜色被一絲絲抽離,然后,空氣中便現出了一連串細密的閃爆。
半神的最后一絲殘念,被蘇音的天元真靈徹底凈化了。
直到這一刻,蘇音的“本我”才終于完整,而她也無聲地呼了一口氣。
剛才,她險些便被幻覺與錯誤的記憶拉進意識的另一側,而那一側,隱藏著神格的一枚碎片。
在蘇音的意識深處,它以黑洞的形象具現。
“我就說我干嘛非要留下半神的一縷殘神,還拿個珍珠給裝了起來,就跟那些恐怖電影里從不曉得補刀的白癡主角一樣,原來你倆在這兒等著呢。”
蘇音的聲音有些嘶啞,心底里的那一點后怕也在這語聲中變得不那么明顯。
終于,她是她自己了。
不摻一點兒雜質的純血蘇音已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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