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音沒去看天衡。
對方語聲中隱含著的那一絲惡意,就算耳朵廢了她也能聽出來。再者說,她還有無數的記憶碎片用以輔證。
滅亡是既定的。
此刻發生的一切,都是走向滅亡的必然,唯一的區別便是:走向滅亡的時候它是個什么姿勢?
蘇音無聲地嘆了口氣。
換了近千種姿勢卻無一有用,本座乏了,現在只想安靜地蹲一個末世。
見那野道…那姓蘇的女冠不言聲,天衡皺了皺眉,神情頗是不虞。
但仔細思忖片刻后,他的面上卻又換過一副溫和的神情,將衣袖展了展,灑然笑道:
“實話說罷,在下實則并無與道友為敵之意,如今觀道友神色,在下斗膽猜一猜,道友也不是來與在下斗法的,不知這話可對?”
對,真挺對的。
仰望著穹頂下璀璨的流星雨,蘇音在心里默默地說道。
都斗法幾百回了,哪一回不是斗個der?既然結果不變,那還不如好好看會兒流星來點感官實惠呢。
瞇眼打量了蘇音片刻,見她依舊無動于衷,天衡心頭暗松,溫聲道:
“道友不說話,在下便當道友同意了。既如此,不如咱們各退一步,在下拿性命擔保保,絕會不與道友為難,道友不如就此歸去,卻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歸去?”蘇音終于將視線自漫天流星上收回,掃向了天衡:
“你倒給我說說還能歸哪兒去?這世上還有能歸去的地方么?”她好笑似地搖了搖頭,一只手虛虛按上琴弦。
一見此舉,天衡倏地面色大,眉心金印亮起,天邊滾過隆隆雷聲。
他可是見識過此琴之厲害的,此時已是如臨大敵,
只想著那琴聲一旦有異,
立時便要回以金雷之術。
然而,
想象中的殺意卻遲遲未至。
纖細的手指掃過琴弦,樂韻清冷若山間寒泉、崖畔清溪,雖然無調,
卻自有一番蕭疏散淡的意味。
卻也僅此而已。
那曾令天衡亦覺得恐懼的音攻、那帶著一絲天道之意的吞噬之力,在這樂韻中并不存在。
居然就是純粹的信手閑彈。
天衡神情微滯。
隨后,
他眉間的金印便一點一點地淡了下去。
不知何故,
他在那琴聲中品出了濃濃的倦怠,
而那趺坐于青蓮之上的女子,也仿佛幻化成了百戰而歸的將軍。
將軍已老,
滿頭霜雪,獨坐于無人的曠野,撫琴嗟嘆。
而其實,
就算不去聽琴,
只看蘇音此時的神態,
天衡亦覺出了一種骨子里的懶散,
似是對一切都失去的興趣。
那你還氣勢洶洶跑來作甚?
當真就只是為了救一個天心?
咄!真真不知所謂。
天衡神情微冷,蒼老的面容如罩寒霜,
厲著眉眼抬起頭,左右四顧。
穹頂明光耀眼,流星如雨墜落,
黑龍盤踞的浮空島已有小半沒入時塚,陣法的運轉沒有絲毫遲滯。
他不放心,
又暗自以神念溝通“吞時之蛆”。
黑龍只是它的化形,其真身則是一條以時間為食的丑陋蛆蟲,
之所以能夠化為龍形,不過是借用了那些妖獸靈物的一點點“氣運”。
只要氣運夠好,
泥地里的腐肉也能化為萬世難遇的絕品太歲,更何況這“吞時之蛆”本就極為罕有,比之真龍也是不差的。
為了煉化出此物,天衡足花了數百年的時間,如今,這吞時之蛆的神識與四極陣緊緊相連,任何外界的變化皆逃不過它目中所視。
天衡很快便得到了令人安心的回音。
此即表明,再過上小半刻,他多年來的宿愿便可達成。
強抑住心底的狂喜,天衡面上神情不變,手腕一翻,一張樸素的蒲團出現在他腳邊。
他掠了掠衣袖,徑自坐下,再一招手,身前便多出了一張青玉案,案上酒果俱全,還有一壺靈茶。
“卻不想道友還有此雅興,在下卻是有福,偏了道友一曲仙音,請,請。”
便在他說話間,蘇音的面前也應聲現出一張朱漆小幾,幾上也同樣設著酒果靈茶。
一時間,仙饌的清香四處飄拂,不僅滌去了這異度空間的詭譎,亦將二人之間那種劍拔駑張的氛圍給淡化了。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拖延之法,蘇音用腳后跟兒都能看出來,卻不去點破,手里有一下、無一下地撥著弦,
閑閑地道:
“天衡,你這陣法到底是怎么弄出來的?”
“機緣巧合罷了。”天衡鐵定了一顆心要拖延,
答得倒是挺快。
只是,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本座放個屁還機緣巧合呢。
蘇音在心里翻了個白眼,也料到他不可能跟自個兒說實話。
就沖你這態度,前面neng死你大幾百回就不冤,哪怕是現在本座就這么坐著不動,也能一只手砍死你丫的。
這樣想著,蘇音卻也沒那個心思再殺它個第一千零一回,權當這次咱就做個實驗,顰眉想了想,她便又換了個方向繼續問:
“那依道友之見,修為達到何等高度,才能破得了這個陣法?”
她笑了笑,索性再開誠布公一點,開始跟天衡掏心窩子:“不瞞道友說,就憑我這四十米長的大刀…”
她“嗆”地一聲反手掣出青絲刀,在后者陡然變得驚恐的眼神中凌空虛劈了一下,又道:
“再加個時弦之音…”
識海中徵弦隨念而振,發出一聲極重的嗡鳴,那嗡鳴與青刃上的鋒芒如有應和,自刀柄至刀尖,劃過了一道淡淡的白光。
剎時間,漫天飛星與四色穹頂盡皆失色,墜落的浮空島竟也在白光的威壓之下停了一息。
天衡已然無法保持面上的淡定了。
這一刻,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早已寫滿了悚然。
他想道。
這念頭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他心底了。
縱使此刻對方的身上并無殺意,可是,僅是這猶如玩笑般的展示,他自忖也擋不住那一刀。
更有甚者,那一線白光予人的感覺竟好似劈開混沌、分明乾坤,那已經不是法術之威了,而是…
近乎天道。
抑或,就是天道。
天衡覺出了掌心的濕冷,喉頭卻干澀得幾乎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