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風拂過四野,蘇音轉首回視,覺出了一種空寂的涼。
她其實是有些悚然的。
誠然,她一早便知天心道人有預知之力,且也很好地配合著對方給出的指引或暗示,踏上了如今的這條路。
但這并不表明在發現自己走出的每一步皆在對方的算計之內、由頭至尾都猶如按部就班的一枚棋子之后,還能保持一顆平常心。
這其中最令蘇音難以自釋的是,就連她以為的偶發事件、小概率事件,實則也早便在人家的布局里。
挫敗、不安、惶惑乃至于憤怒,情緒起伏間,蘇音的面色變得格外難看。
這已經不是大度與否的問題了,想必就算是圣人得知了這樣的真相,也會有那么一剎的情緒反應。
然而,這事情歸根結蒂,蘇音也并不能指摘天心道人什么。
他想要挽救這個時空。
很可能為此而拼盡了全力。
蘇音也是如此。
兩個人的目的高度一致,與靈虛的敵對狀態亦是鮮明的,而在此前提下,一切為達目的而施行的或好或不夠好的手段,似乎都不能稱之為過錯。
仔細想想,天心道人所作所為,也不算特別出格。
雖然蘇音的確有些不大自在。
不過,到目前為止,這些都還在可接受的范圍之內。
而其實,自從察知體內埋著一位神胎之后,蘇音對于這類事已經不是很在意了。
她自個兒不也是如此的?
天元真靈本非她所有,她卻比誰都用得起勁兒;
她能修仙、能成為藍星最受倚重的超凡之一,同樣并非緣于她平素有努力多執著,而是她平白得了人家附贈的機緣。
當然,最終她要付出的代價也很可觀,可蘇音并不后悔。
如果不修仙,她便救不下寶龍山的小男孩、救不了帝都的百姓、挽救不了克麗茲掌控的混亂極境,以及其他許許多多被詭事困擾的普通人。
設若這一切是一部電影,她蘇音,便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女主。
做主角,便是她的執念。
蘇音甚至覺著,這個執念有很大可能便是引發神胎降臨并助她修仙的契機。
在不少文藝作品中便有這樣的橋段:普通人的執念得到了某個偉大存在的聆聽,于是給予回應,助其達成所愿。
而就算沒有這些,在演藝圈摸爬滾打十多年的她,也絕非眼里容不得一粒砂子的單純少女。
在那個資源緊俏到要用搶的圈子里,利用與被利用、棋子與操盤手,是隨時處在可以互換的狀態下的。
在蘇音看來,只要手段別太下作,且施以手段的目的不算太黑,便沒什么不好決是的。
所以,她也只糾結了一小會兒,便將這事丟開了。
這個時候,海上紅日圖已經悄無聲息地卷起、束好,重又飛回到了信箋上。
蘇音淡然地掃了它一眼。
如同畫在紙箋上的畫卷,傳遞出的氣息十分安靜,好似因為完成了一樁重要的任務而放松了下來。
蘇音此際的心情,亦是無悲無喜。
諸色前因,終結今日之果。
如今翻看前塵,這一盤棋以整個時空為紋枰,靈虛執黑在先、蘇音執白應手,而暗中布子、操弄全局之人,則是天心道人。
只是,他入局的時機,似乎有些過于遲了。
靈虛布下的這個“改時換世”大陣(蘇音暫定),絕非朝夕可就,一定是耗費了極長的時間、消耗了數不盡的天材地寶才搞定的。
畢竟這廝是挖的不是土方石料,而是時間。
鬼知道這狗道士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反正吧,這個過程肯定是“道阻且長”、“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按照蘇音的粗略估算,幾百上千年的水磨工夫肯定要有。
然而,如此漫長的歲月中,擅長天衍之術的天心道人卻是一無所知,直到七年前方才借珠娘之手,匆匆落子。
落子也就罷了,還一上來就把寶全押在了蘇音身上。
話說你就不怕血本無歸?
蘇音的心情怪復雜的,總覺得自個兒一下子就成了這場對弈的陣眼,舉足輕重、左右勝負之數。
難道說,本座夢入異世,便是為拯救世界而來?
這么瑪麗蘇大女主劇情的么?
蘇音想了想,感覺還真像這么回事,講真,還挺高興的。
但再往深處這么一琢磨,便又有點兒不大樂意。
本座招誰惹誰了這是?話說你們修仙的無不無聊?拿著天下蒼生當棋子玩兒也就算了,本座這個非本地戶籍人士你們也給算計上了?
身為穿越人士的一員,本座表示伐開森。
蘇音的嘴角又往下撇了一個度,臉上的神情也近乎陰郁,張口就想再吐幾句芬芳。
然而,尚未待她出聲,信箋上屬于朱朱阿公的那個淡色墨印便陡地破碎開來,滿紙浮云漫涌,很快便拼出了字跡很淡的一行字:
“貧道笨,讓道友堵心了,抱歉啊。”
蘇音瞠目結舌,到嘴邊的話硬是一個字沒吐出來。
連這都算能出來?還是說這信箋能進行即時對話?
若是后者,那也真是神乎其技了。
“咳咳,那個,能對話不?”蘇音清了清嗓子,試探著輕聲道。
橫豎這地方鬼影子不見毛影子,她對著張紙說話也不必擔心嚇著誰。
信箋毫無反應。
蘇音想了想,屈指向紙頁上彈了幾下:“給點兒反應唄。”
紙上字跡并無變化,不過觸感卻還挺q彈,就像紙上打了一百層油蠟,紙里還填充了牛筋。
蘇音等了片刻,紙箋依舊懸立不動,那行道歉之語卻慢慢化散,重又變回了之前的一團淡墨。
蘇音放下手,眉頭微攏,嘆了口氣:“真羨慕你啊,隨便一躺就挺尸了,我還得苦哈哈干活兒去。”
這一次,信箋終于有了反應。
那挺得筆直的紙頁忽地自當中對折、再對折,落于地面的信封亦悄然浮起,折起的信紙安然滑進信封,再平平穩穩飛進蘇音的袖籠,不見了。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它的存在。
蘇音又是一聲長嘆。
罷了,就知道這死老道靠不住,還是得本座自個兒上。
蘇音喚出大青驢,騎上驢背,深深地望了一眼空寂的大風城,轉過身,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