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晉進屋后,見母親哭得雙目通紅,樣貌亦是大變,自是吃驚不已,甚至一度以為自家母親換了個人。
珠娘便主動擔起了解釋之責,將來龍去脈盡皆說清,末了又命兒子給蘇音磕頭,以謝“仙姑大恩大德”。
想著即將要做之事,蘇音倒也未曾推讓,受了許少年的全禮,又安慰了他母子幾句,這才轉入了正題,向珠娘道:
“今日你們既然來了,則那當解之事、能解之事,我也順便都幫你們解一解。眼下你的臉已然無恙,此事便算是了結了,不過,還有第二件事卻尚未解,那便是…”
她眸光忽一轉,淡淡地朝許晉投去一瞥,復又轉望珠娘,不緊不慢地道:“那便是…許晉的眼睛。”
“叮”,珠娘手一顫,腕上的鐲子打在青瓷盞上,發出了一聲清越的低吟。
“晉兒的…眼睛?”她顫著聲音說道,下意識回頭去看許晉,視線在他那只緊閉且畸形的眼睛上停留片刻,目中劃過了一絲深切的悲戚。
隨后,她又以更快的速度扭臉望向蘇音,扶在小幾上的控制不住地打著哆嗦,看向蘇音的眼神既急迫,又含著一絲不敢置信:
“仙姑…能治好…晉兒…的眼睛?”
她的聲音如簾外雨絲,東一飄、西一轉,到底落不到實處,不過隨風散去罷了。
而說出這短短的十個字,卻仿佛已然耗盡了珠娘全部的力氣。
一語說罷,她的面色便開始發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身體更是不停地搖晃著,眼瞧著便要倒下。
可她卻還是咬緊牙關,努力坐直身子,雙手死死扣住面前的小幾,將之作為全身的依憑。
不可在此倒下。
絕對不成。
珠娘緊咬齒關,雙頰近乎于變形,整張臉也顯得有些猙獰。
這一路,她便是靠著腔子里的這口熱氣、靠著自己的這雙手,堅持到了現在。
無論遇著多大的麻煩、多么困頓的情形,她從不曾也不敢有一絲的松懈,只因她知曉,一旦松下了這口氣,她可能便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此時,亦如是。
縱使在她的心目中,兒子的先天殘疾是遠比容顏損毀更大的隱痛,若兒子的眼睛得治,則她這輩子最大的念想便也得了個善了,可她卻并不敢令自己太早相信、太早歡喜。
她張大眼睛,用著全部的力氣,抬頭望向窗前那一道清麗的身影。
猶如望向一個希望。
猶如望向神祇。
那是一個母親所能有的最大最深、也最不可對人言的愧疚匯聚而成的強烈渴望,它是如此沉重,沉重到令人窒息。
蘇音覺出了它的分量。
也因此,她并未第一時間回答珠娘。
在那個瞬間,她的思緒莫名便回到了現代,回到了在警局會議室偷聽到何晨身世的那一刻。
萬千宇宙、星河璀璨,那浩如煙海的文明中,一顆不起眼的水藍色星球、那星球上數十億人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以及,他微不足道的執念。
恍惚中,蘇音仿佛聽到了一個聲音。
“吾在。”
低沉地、深重地,同時也是飄渺無跡地,在她的心底盤旋,在四周的空氣里盤旋,在這暮春的下著雨的蒼茫天地間盤旋,在天地之外更遼遠、更無垠的宇宙中盤旋。
也或許,它其實只是如同那些微不足道的執念一樣,在她意念的角落,盤旋著。
它可能是一個聲音,也可能是只有她“蘇音”才能聽見的一道…
回響。
在那一忽的時間里。
分明只是極短的剎那,尚不及一個呼吸的十分之一,可蘇音卻恍惚于某種無由無來的意象。
如同凝視歲月的盡頭。
如同投注于浩瀚宇宙最不可及的彼端。
在唯有“蘇音”的意念能夠偶爾觸及的某處,一個隱約而又模糊的存在。
稍不注意,你便會將它混同于那些組成整個宇宙的無數能量中的一個。
可是,蘇音聽到了。
甚而,也在冥冥中給予了回應。
“是,我能辦到。”
她聽到了兩個“聲音”。
一個存在于她的意念,另一個,響起在現實的世界中。
而后,她便聽到了珠娘顫抖的低泣,以及許晉明顯變得急促的呼吸。
蘇音拂了一下衣袖。
寬大的青袖掠過一旁的折枝花草四季繡屏,袖角與屏風上的刺繡短暫地糾纏了一息。
這一息,令蘇音徹底回歸于現實。
“仙姑,奴…”珠娘啟唇道,說出來的話卻只得這三個字。
她的眼睛已經腫得桃兒一樣,幾乎睜不開,嗓子也發不出聲音。
唯一雙淚眼,切切地看著蘇音。
“放心,有我在。”蘇音溫聲說道。
是的,我在。
我在,故我見、我聞、我知。
蘇音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靜。
縱使天地傾倒、萬劫不復,于她,也不過一個轉眸。
她朝著許晉招了招手:“近前來。”
許晉的臉一下子紅了,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在這一刻陡然變緩。
他握緊拳頭,鼓足勇氣向前走了幾步,面上的潮紅也在前行的過程中一點點褪去。
當他終是在蘇音跟前站定時,他整張臉已是血色盡失,腦袋也無力地垂下。
在觸及那雙明亮的眼眸時,少年的勇氣便已耗盡,此刻,那只獨目中竟流下了血淚,好似被利刃刺中。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的確生出了這樣的感覺,覺得自己面前的并非是什么清麗美人,而是一柄巨刃。
橫貫天地、光芒萬丈。
那刀光實在太過刺目,他的眼睛一陣劇痛,不知不覺竟淌下了血淚。
“閉上眼,不要動。”
空靈的語聲,似有人當窗撥弦。
許晉下意識依言而行,旋即便覺出一股清清涼涼的風,拂過了自己的雙目。
直到三息之后,他才驚覺出了不同。
那只殘目居然有了知覺!
在此之前,他是感覺不到另一只眼睛的存在的,眼睛左右的肌膚亦是觸之無感,就好像那個部分并不屬于他。
而現在,他卻有了感覺。
不只如此,那只眼睛似乎也看到了光。
淺紅色的、猶如一層薄紗籠罩的世界,正在他的眼前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