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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長風萬里月

  微濕的眼角,在夜風中漸漸變冷。

  蘇音說不清自己的感受。

  弦起弦落、聲揚聲息,便如生與逝、來或去,便如她曾經讀過的那句詩: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前番春時,似眾生欣然;今宵秋寒,如眾生寂滅。

  蘇音沒來由地想起了顧婆婆。

  她第一次發現,記憶中已然模糊的那張慈祥的臉,她其實從未忘卻。

  只是,那張臉實在與她隔得太遠,無她怎樣回憶,也無法看清,可那種真切的、被呵護的暖,卻始終深藏于心底。

  蘇音緩步行至窗前,將窗扇推大了些。

  風撲進來,月光涌上面頰,她整個人像浸在水晶里,思緒亦變得格外剔透。

  于是,她開啟內視,望向了識海。

  四根琴弦一如往常,高懸于海上,五色浪花徐徐翻卷,云淡風輕,一派和靜清寂。

  她突然覺得陌生。

  這識海、這木琴,這玄奧瑰麗、如若夢幻的景象,其實,是屬于另一個人的罷。

  另一個是她卻又非她的——“蘇音”

  而她們實則也并不陌生,僅是面會便有兩遭。

  皆在夢中。

  第一次,她僅是問了那個“她”一個問題;

  第二次,她得到了回答。

  那剝皮敲髓的痛,便是那答復的余音。

  蘇音笑起來。

  單手扣著窗格,她翹起腳尖夠著橫窗的那一截杏枝,唇角勾起些微的弧度。

  于是,這笑便帶了點涼,像在冷月里腌透了的玉骨朵,打碎了、化成渣,也冷得扎心。

  說來說去,不過是奪舍那一套罷了。

  蘇音探出半個身子,半個身子白,半個身子黑,像分作了兩截。

  或者,她可以換個好聽的說辭,比如轉世。

  再不然,金手指老爺爺,也是個不錯的由頭。

  可無論稱呼怎么換,根腳卻不會變:

  去除“本我”的我,換一個“似我非我”的我。

  真是個很哲學的問題呢。

  蘇音吸了口氣。

  寒瑟的風,打從腔子里轉了個圈兒,呼出去時,也不見得有多暖。

  這世上所有的饋贈,皆有其代價。

  呵呵,本宮真是謝謝你全家。

  “噼啪”,杏枝在她指間短了一截,蘇音兩根手指頭勾著斷茬,迎著月頭看那梢尾殘葉。

  也許,再過不了多久,她女演員蘇音——亦會如這枯萎的葉,離枝落地,“化作春泥更護花”了。

  是啊是啊,這是神賜,尋常人求也求不來的恩德,她要不要沐浴更衣再燒幾支香?

  蘇音側眸,眸光滑過青磚墻、老杏樹,遠山千里、長天明凈,素月分輝,卻是一輪圓滿的大結局呢。

  可她要是不想變成泥呢?

  她若是偏不肯退場、偏不肯交出這區區肉身呢?

  再進一萬步,她若是不僅不愿交出肉身,甚而還欲將那盤踞于她靈胎之上的某位大神直接給“咔嚓”了呢?

  蘇音松開手,杏枝“撲”地落地,枝頭直扎入地底,葉尾輕顫,如若利箭。

  她抬起頭,月光掃進眼底,像兩束蒼白的火焰。這滿院子的清光在她眼里又哪里是月華呢?分明便是野火屠盡的白地、寸草不生的荒野,殺氣騰騰,灼得這夜也顫抖起來。

  憑什么呢?

  她想。

  她可能是不起眼的。也確然在圈子混得比群演也就強了那么一點,人氣更是接近于負數,三十年人生路也就風光了那么幾年,余者一路平平。

  而且吧,她的演技也確實是爛。不過,這似乎好像也不是她的鍋罷?

  滅七情六欲、絕世俗悲歡,神性如此,卻非她蘇音本性如此。

  奪了她身為人的本性,再以神性賦之,卻將她此生唯一的摯愛與樂趣一并抹殺。

  蘇音牙根兒很癢,想咬人。

  她始終以為她是缺乏共情能力,所以演技總是原地踏步。

  可直到現在她才知曉,她的人性,根本便被神性給壓制了。她亦并非不能共情,而是在神性的影響下,無法產生共情。

  高高在上的神祇,你讓祂演戲?

  原來,從那樣久、那樣久之前,她“蘇音”,就已經不完全是蘇音了。

  蘇音甚至能想出那位輕描淡寫解釋的樣子——如果祂愿意解釋的話。

  這是神的恩賜,凡人,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可憑什么凡人就一定要滿足?

  蘇音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那便削成薄薄的刀片,冷鋒劃過,這夜便也零落。

  神便是如此對待祂的子民的?

  神便可以不告而取,行徑如賊,還美其名曰“神賜”。

  這樣的神,鬼才會信。

  而且,還是那句話,憑什么?

  憑什么她蘇音便必定要聽從另一個“非我”的擺布?、

  憑什么神就能任意剝奪活生生的靈魂?

  僅僅因為她普通、她平凡、她是血肉之軀的人類、她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

  僅僅因為這世上有她無她沒所謂?

  我可去你大爺的吧!

  蘇音抿著唇、瞇起眼,霜白的肌膚映著月華,整個人都像發光。

  寶相莊嚴,宛若佛像。

  卻是尊不懷好意、滿肚子壞水兒的佛。

  蘇音“咯咯”笑出了聲。

  夜風驟然轉急,遠處群峰撼動,山濤如海、閑云聚散,小方縣響起了空寥的風鳴聲。

  蟬伏十年,亦要爭一夏長鳴,何況生而為人?

  束手待斃這種事,傻子才會干。

  而在這一刻,蘇音無比確定斷定以及肯定,她所身處的古代,與她的“自我”意識有關。

  當然,她如今還無法想出個所以然來,畢竟才剛剛開始進行正常思考,神性的影響亦還在。但是,那靈魂深處傳來的微弱感應,卻堅定了她的想法。

  在這個古代時空,她的主觀能動性遠超現代藍星。

  此外,兩度夢見那一位,也都是在古代時空。

  這便也表明了,在這個時空里,蘇音的“本我”有著一定的力量加成,否則,她也不會通過層層屏障,潛神入海、直落靈胎。

  蘇音已經有些期待與“非我”的第三次會面了。

  “且看看你有什么招兒吧。”

  蘇音放平足尖,身子縮回屋里,闔攏窗扇,插牢消息。

  陰影包裹了她。

  然而,她的心卻久違地寧靜。

  拭了拭風干的眼角,蘇音于蒲團上盤坐,將舊琴輕置于幾上。

  絹帕擦手、素帛拂弦,再取過一旁的青銅獸爐,向里面燒了只小小的香篆。

  馨香繚繞,簡致的屋舍也有了幾分仙氣。蘇音右手向弦上一掃。

  “嘩啷——”,樂韻滾過,像清泉躍過山間。

  是夜,涼風初透、琴韻飄渺,小方縣家家戶戶,皆是好夢。

夢想島中文    論演員的自我修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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