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到這美人兒的剎那,婁玉笙雙瞳陡然張大,目中的驚艷與貪婪一閃而逝,掌中流光亦不自覺地晃動了幾下。
這不是他第一次瞧見這張臉。
蘇音,華夏演藝圈一位不太出名的女演員,今年二十九歲,演技糟糕,卻有著驚人的美貌。
若依婁玉笙的本意,他情愿以手中這萬世不傳的畫筆,描摩下眼前這張絕世美人的臉,而非陳芷瑜這等尋常貨色。
這是藝術家與修士的雙重本能告訴他的。
可是,他卻不得不遵從于某種意志。
千萬年來,正是在那個意志的指引之下,他才躲過了身死道消的厄運、躲過了無數遭天劫的打擊。而此際看來,那個意志又一次指出了正確的道路。
他的確不能將蘇音視作獵物。
因為,這個無名小演員,居然是一名修士。
且,道行還相當不低。
婁玉笙面上的切盼很快轉冷,眼瞳深處的忌憚與殺意,絲毫未加掩飾。
若行至絕境,殺上他一兩個修士,也不算是違背誓言罷。
他想道。
壓抑千年的欲望一經激起,他雙臂立時顫抖起來,呼吸急促,雙眼瞳孔放大,恨不能下一刻就將眼前之人化為一灘血肉。
蘇音此時正使勁兒將腦袋往結界里鉆,星眸流盼間,與仰首看來的婁玉笙恰巧對了個眼。
“喲,小婁同學,又見面了。”
不倫不類地打了個招呼,蘇音的視線滑過他的修身長袖T恤,復又轉向那張清俊年輕的臉。
六塊腹肌認正完畢。
伏羲鼻認正完畢。
臉部輪廓認證完畢。
真兇基本已鎖定。
蘇音心中想道,眸光一轉,便又望向了重又昏睡過去的陳芷瑜,隨后,長出了一口氣。
嗯,果然,婁老頭兒就是真兇。
“大爺的,不枉我多花了五百塊,可算找著正主了。”
口吐芬芳的某糊咖一面感慨,一面加大力度,將個腦袋死命地向下一撐。
“啵”,臉大的窟窿再難承受這無力巨力,又向著四周擴大了一些,蘇音的半個肩膀終于擠了進去。
她大喜過望,整張臉都樂開了花。
此刻,溢滿全身的天元真靈在她的微操之下,正以小股割肉的態勢,層層瓦解著這一小方空間,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平地降落了。
“爾是何人?”
婁玉笙深深地凝視著這天降而來的女子,心底竟沒來由地生出了一絲惶恐。
純以精粹之靈力強破結界,且還不曾將整個空間炸碎,這表明了兩件事:
一,此女一身靈元極為精純,連他的結界亦無法阻擋。而若他所料不錯,這必是天地間至為真純之炁萃取為靈再賦于其身,此女的修行之路先天就比別人更寬,前途無量。
二,以靈元破陣卻不傷及陣腳,如冰雪消融、春風化雨,此等絲絲入扣操控靈元的能為,便是放在他那個時代,亦是不世出的天才了。
結論是,此女的來歷,必定極為不凡。
一念及此,婁玉笙不由殺心頓起,指間流光倏然大漲,雙眸更是陡地轉作蒼白,漆黑如針尖的瞳孔中,滲出了一縷縷紫黑色的霧氣。
尖利的怨魂哀嚎瞬間響徹了整個結界。
“錚——”
識海之中,冷月般的素弦驀地振起一縷清音,浩渺如高山遠水、磅礴可蕩滌天地。
蘇音那被鬼哭狼嚎吼亂了的心神,在弦音乍現之后,便即恢復了清明。
她皺著眉,感覺人卡在半當中的滋味不大好受。
她現在的狀態是:肩膀以上在結界之內,肩膀以下直指長空。、——一個相當清新脫俗的倒栽蔥造型。
因兩只手暫時還在結界外,無法調取虛撫琴弦而奏,且青紅雙弦亦按兵不動,顯然未到用時。蘇音便只得以靈力化出兩只小白手,“啪啪啪”一路火花帶閃電地扇了過去。
一時間,結界內的尖利鬼哭盡皆化作“嗚哇咆哇”的慘叫,伴隨著清脆的抽耳刮子的聲音,非常有節奏感。
婁玉笙顯未料想還有如此破除音障之法,一時驚懼交疊,怔怔望著蘇音,半晌未有動作。
千萬年來,這是他第二次生出了危機感。
第一次是在他身死道消之前,面對死亡的大恐怖,讓他至今亦難忘懷。
而方才有那么一瞬,他似是聽見了一聲源自于天地深處的宏音,直震得他的神魂都跟著蕩了一蕩。
這實則也不算什么,他游歷人世萬年,何等神音奇韻不曾聽過?
令可畏懼的是,當宏音驟起、心魂震動之時,他掌中的那一握虹光,竟然失控了一念。
一剎為十忽,一忽可萬念。
一念原極短,短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而若非他知覺敏銳,可能都察覺不出那微妙的、無法聯系掌中流光的那一念。
可他到底還是察知了。
于他而言,這一念失控,卻是遠比生死為巨的絕大恐怖。
婁玉笙面上的血色飛快褪盡,連嘴唇都有些發白。
而在他驚疑不定之時,蘇音卻是兩手扒住結界邊緣,使勁兒往兩邊掰扯著,身子也蛇一樣地拼命往下鼓涌,全然不顧下方婁玉笙從恐懼到震驚、從震驚到愕然、再從愕然到無語的表情。
本宮也很不容易的好不好?
半個小時前,本宮還在城郊張遠的別墅里尋找線索呢。
今天傍晚,從金易得發來的最新加密文件中,蘇音拿到了專案組的最新進展,得知他們抓到了本案的第一個嫌疑人:
東北美院西洋畫系年輕教授——張遠。
在近期舉辦的畫展中,張遠竟公開展出了受害人汪潔母子的一幅肖像畫,當天晚上便被知情者匿名舉報。
此外,他展出的另一幅肖像作品,據權威專家分析,其模特很可能便是已經變成了干尸的許雅婷。
以一人之身關聯到三位受害人,張遠就此成為了本案唯一且最大的嫌疑人。
結合目擊證人“背畫板者”的證詞,以及在修復老照片后發現的那個筆尖,專案組大多數警員都認為,張遠便是真兇。
當然,這些都只是普通層面的分析。
在超凡層面,金易得與高層商議出的結果則是,這個張遠很可能就是個替罪羊。
他在審訊中表現出來的病態與瘋狂,以及他展出受害者作品的行為,都與本案真兇的畫像極為不符。
是的,縱使真兇是妖邪陰物,也有相關心理側寫師為其畫像,而一個幾百年都沒露出過馬腳的邪祟,會突然自爆其身?
與此相比,張遠身上毫無靈力波動這一條,反倒沒人當回事了。
畢竟,有金易得金前輩在前,華夏修真界如今普遍的觀念是:
真正的大能總有法子隱藏自身氣息,區分凡人與修士,并不能唯靈力論。
這一點當然并不適用于張遠,因為他連側寫這關都沒過,警方抓捕他一是憑證據說話,二也是為了麻痹真兇。
張遠出現的時間很巧,就在地鐵透水事故次日。
高層據此分析,在透水事故中挖掘出的骸骨,很可能讓真兇一時亂了方寸,于是匆忙將張遠交出來頂罪。
那兩幅肖像畫,便是真兇以術法迷亂了張遠心智,讓他誤以為那是自己的作品,于是將之展出。
而由此則可以倒推出,真兇就算不是張遠的熟人,也是知道這個人的。換言之,從張遠的社會關系去查,總能挖出些線索來的。
蘇音夜探張遠的別墅,便是出于這個原因。
但她還是失算了。
老妖精的確手段百變,讓人防不勝防。
偷偷摸摸跑去近郊別墅區、在張遠家四處搜尋之時,蘇音突然便察覺到市中心異常的能量波動,這才想起華夏有一句成語,叫做“調虎離山”。
她這頭猛虎為了個嫌疑人奔襲近郊,卻忘了位于市中心的警局,才是最值得懷疑之處。
因為那股能量波動遠超此前的感知,讓蘇音有種極為不妙的感覺,于是,她當機立斷掏出手機,打開了網約車平臺,重金加價了五百大洋,搖來了一輛最近的進城網約車。
蘇音在此要很衷心地說上一句:
感謝網約車平臺,感謝在線加價系統。
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科技發明,讓她蘇娘娘最終得以穿過大半個城市來砍人。
打飛的趕來救場、以天元真靈布下從虛無子那里學來的最簡陋初級的結界隔絕凡人、再以暴力拆除邪惡但卻非常高級的結界…
一通操作下來,縱使蘇音最近天元真靈充沛,她也還是半天沒喘勻氣兒,到現在還覺著挺累的。
她這廂臉紅脖子粗地撐開結界往里擠,而婁玉笙亦從此前那種情緒落差中,回過了神。
他捏了捏掌中的流光,面上浮起一個淡笑,好整以暇問道:“道友是來救人的么?她?”
他將執畫筆的手向著陳芷瑜點了點,語聲溫潤,襯著那張清俊的臉,賣相很是不俗。
蘇音暫停扒結界的動作,聚靈于雙目,四下巡視。
在這個以光點、線條與透明斑塊構成的世界中,她看到兩股格外明亮粗大的線條,自婁玉笙身后的畫筒向外延伸,那灰白剔透如琉璃的質感,讓她想起了古代時空見過的時髓。
程北郭和另一個程氏子弟,被收進畫筒里去了?
蘇音做出以上判斷,視線緩緩游移,最終停落在了婁玉笙指間的那一抹流光。
“錚——”
弦音陡地響起,溫柔且迢遙,似一聲來自于光陰深處問候。
蘇音心頭莫名涌上一股熟悉之感,仿佛在許久許久以前,她便曾見地這彩虹般絢麗的流光。
可她分明是第一次瞧見這東西啊。
蘇音奇怪地看了那流光數息,很快便將這感覺按下,收回靈視,正望著婁玉笙道:
“除了陳芷瑜,還有程警官他們。”
她保持著頭下腳上的姿勢,沖著婁玉笙背后的畫筒一抬下巴:“他們在那東西里面。”
話說得并不明確,也是蘇音怕說錯了露怯,便大而化之地籠統一提。
“是他們么?”婁玉笙并未相疑,屈指一彈,流光飛轉,“噗通”、“噗通”兩聲,他的腳邊便多了兩個人,正是程北郭與程紫微。
他們與陳芷瑜一樣正閉目沉睡,并不知內外之卅,而程紫微身上的那層白光,已經擴大到了原先的兩倍有余。
婁玉笙一眼掃罷,顧不上再擺前輩的譜贊一聲“女娃娃有天分”,而是抬起一雙蒼白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蘇音道:
“我可以放了他們,道友可否就此收手?”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握住流光筆的手。冷得如同冰塊。
第二次了。
就在方才,當蘇音凝望著他指尖的流光之時,他第二次失去了對它的掌控。
整整三秒鐘之久。
直到蘇音開口說話,那失控之感才消失。
婁玉笙瞳孔緊縮,心底的駭然令他整個后背都已濕透。
他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他與它竟會斷了聯系。
這怎么可能?
它存在于他的識海,從現身的第一刻起,便從不曾有片息相離。那之后的千萬年,它與他同生共死,無時無刻不緊緊相連。
而這一路踽踽獨行、天涯浪跡,也正是因它之故。
若沒有它,便不會有歷遍紅塵的婁玉笙。
它成就了他,引領了他,也從來都走在他的前面。就如最初相遇時,也是它選擇了他。
他愛這繽紛瑰麗的紅塵,一如它欲以彩筆畫這萬里江山。
他始終堅信,縱使天地不復存在,他與它因緣羈絆,亦絕不會斷。
可今天,在五分鐘不到的時間里,他卻兩度失去了與它的聯系。
你怎么了?
婁玉笙耐心等待著蘇音的回答,同時亦以神識輕扣識海中彌漫著的五色煙云。
在那里,懸停著一支透明的畫筆。
伐木為桿、束草為刷、竹葉系尾,形制極為樸拙。
而在那方方正正的筆桿上,青、白、朱、玄四獸各據一方,筆刷之下刻有日月、竹葉尾處則印山川。
此刻,一道道流光正飛快掠過,筆上四獸率舞、天地自成,仿若一揮毫、一潑墨,便可畫就一方世界。
婁玉笙凝神于筆上,以神念溫柔地撫慰著那支畫筆。
那些漫長到無邊的光陰里,他常會如此,亦總能撫慰住它,再被它慰籍。
他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無分彼此,相伴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