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玉昆收回結印的手,慢慢張開了眼睛,望向滿地青煙的視線里,似含了幾分不舍。
那只大青蠱早已化煙散去,幽靜的小街上,空氣仿佛都變得清新了許多,有草葉的香氣拂入鼻端。
直到這一刻,宿玉岡方才輕吐了一口氣,說出了剛才的未盡之言:“你怎么一上來就把‘肥青’放出來了?”
不消說,肥青便是那大青蠱的名字。
說來,這只青蠱是宿玉昆三只蠱蟲里最強的一只,宿玉昆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把它養大,如今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母蠱既死,若要再養一只大青蠱,只能從之前留好的幼蟲中挑一只最強壯的,再養上幾年方成。
也正因此,宿玉岡此時的語聲并不平靜,而是有著明顯的不認同。
雙方初次接戰,連對手的實力都沒搞清,宿玉昆上來就翻了底牌,這未免過于草率了些。
宿玉昆很不服氣,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道:“那些藤蔓實在太邪乎了,我家雪碧不喜歡。”
“是你不喜歡吧。”宿玉岡面無表情看著他。
路燈投下朦朧的光斑,細碎的雨絲在光影下飛舞著,他的臉像攏在幻影之下,有些模糊,但那種毫不留情戳穿謊言的勢頭,卻是非常清晰的。
宿玉昆脖子梗了梗,還要再說些什么,宗政東驀地說道:“撤吧。”
“啊?”宿玉昆張大了嘴巴,顧不得再與與弟弟斗嘴,大聲道:“這就撤?為什么啊?不是已經搞定了嗎?那問訊呢?不問啦?”
“大哥,你真認為我們搞定了?”說話的是宿玉岡。
語聲方落,他眉心的巫符乍然亮起,旋即又以更快的速度黯淡了下去。
宿玉昆吃了一驚,正想問些什么,驀覺眼角微微一痛,似有熱流涌出。
他連忙抬手去擦,然而,手只抬到一半兒,神魂間突地傳來一陣劇痛,如同被利刃切割。
這一剎他才發現,他好像…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了。
“咚、咚、咚…”
帶著奇異的節奏感的聲音,混雜著電流發出的“滋滋”聲,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漸漸與他的心跳同步。
他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褪去,眉眼間滿是灰敗,抬起的手下意識便按上了胸前的衣襟。
他的前襟,正在劇烈地起伏。
那詭異的心跳聲是如此巨大,以致于他的耳中什么也聽不見,只能感覺出自己的手掌正隨著心跳鼓起、落下。
掌心逐漸變得濕黏,空氣里彌漫著溫熱的、鐵銹般的氣息。
這一刻他驚恐地意識到,他的心臟,即將破皮體而出。
然而,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手腳,只能感覺到那鼓動全身的血流一點點變得滾燙,破裂的毛細血管讓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一片青紫,眼、口、鼻、耳鮮血滴落,模糊的視線里,一切都變成了血紅色。
再下一息,這殷紅便漫及到了他的意識,他的身體慢慢地向下軟倒。
一只手穩穩扶住了他。
隨之而來的,是一聲震動天地的狂吼,如猛獸出山、嗷嘯叢林。
宿玉昆即將崩潰的意志,在這驚雷般的嘯聲中漸漸聚攏,失去焦距的雙目,也逐漸看清了眼前的人與物。
小街不見了。
那映出細雨的街燈,幻化成了柔和的木質吊燈,暈黃的光線撲上眼簾,溫暖而又寧靜。
這是一間臥室,床頭柜、小衣櫥與梳妝臺等等陳設,都帶著上個世紀的色彩,顯得有些老舊,那張大席夢思床更是早已停產的某品牌,宿玉昆記得曾在父母家里看見過。
“這是哪兒?”他問道。
話一出口,他才發覺自己聲音嘶啞,腦中亦昏沉沉地有些發暈。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那聲虎嘯之中。
而在那以前,他們正在那條荒涼小街上與血藤纏斗,他覺得那小街似乎是個相當厲害的陣法,而那些血藤顯然只是陣中幻像或殺伐手段之一,破掉它們,對陣法的影響并不大。
閉目歇了一會兒,他方才又嘶聲問道:“我們脫困了?”
“沒有。”回答他的是宗政東。
不知是不是錯覺,宿玉昆覺得,宗政東的聲音好像非常地疲憊。
他睜開眼看了過去。
宗政東正背對著他,站在臥室朝北的那面墻跟前。
那是一面照片墻。
密密麻麻的照片與小幅剪報,布滿了整個墻面,許多照片上面都用紅筆畫了叉,而在照片與剪報的正中,則懸掛著一幅黑白遺像,相片中的女人年約三十,容貌端莊,雖然不是很漂亮,給人的觀感卻頗為舒服。
宿玉昆瞳孔縮了縮。
“她就是宋蕓。”宗政東背后似是長了眼睛,適時開口說道。
宿玉昆吞了唾沫,沒說話,只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手掌很干凈,并沒有血漬,可想而知,方才那種心臟即將破體而出、胸前皮膚割裂的感覺,只是幻覺。
里應該就是宋俊杰的家了。”久未出聲的宿玉岡接下了話頭,同時松開扶著宿玉昆的手,低聲問:“你怎么樣了?”
“還行。”宿玉昆咧開嘴,旋即眼神微凝,仿佛在感應著什么,又苦笑道:“我家雪碧受傷了,我叫它它也不理。”
“我猜也是。”宿玉岡并不是太吃驚的樣子。
三分鐘前,宿玉昆突然七竅流血、呼吸困難,臉憋得發紫,他的魂蠱雪碧護主心切,于是強行現出真身,與宿玉岡的巫符、宗政東的虎嘯同時出手,擊殺了一個…笑臉。
那張笑臉是從濃霧里“長”出來的,看上去就個血淋淋的小丑面具。
不知何故,宿玉岡總覺得,這張臉與宋俊杰照片里的那張笑臉,十分相似。
而在笑臉消散之后,霧氣突然變得極濃,什么都看不見,再一轉頭,他們便出現在了這間臥室之中。
“十一位死者都在這里。宋俊杰希望我們看到這些。”宗政東終于轉過了身。
他的黑風衣不知被什么東西腐蝕出了幾個大洞,眼瞳四周的金邊亦已不見,頭發凌亂不堪,額角濕嗒嗒地地粘著幾根草葉。
然而,他身上的鋒銳之氣卻猶自未減,站在那里如一桿挺立的標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