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節 海蒂1

　　校車在身前停了下來。

　　海蒂一只腳剛踏上車，就聽見了車里響起了一片哄笑之聲。她看見一個男孩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來，用手比出了一個勝利的“V”字。他高聲叫嚷著，向同伴歡呼自己的勝利。另外幾個男孩則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著海蒂。

　　說是男孩，實際上已經是十幾歲的青少年，不管是體型還是力量，距離成年人都只差一線。

　　很顯然，幾個人在在車停靠前就打了一個賭，賭博的內容就是關于海蒂。從那種肆無忌憚的肢體語言來看，顯然是賭海蒂今天敢不敢上學。

　　所以當海蒂上車后，車上的少年少女們就開始起哄。無論是比海蒂高年級的、還是同年級的、甚至是低年級的，都朝她投去了嗤笑的目光。

　　這種目光讓人驚慌。海蒂快步走過車廂，想要盡快避開這些目光卻不料腳下突然撞到了什么。她的身體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伴隨著噗通的聲音，她摔倒在地。起身的時候才注意到是一個滿臉雀斑的女孩伸出了自己的腳，絆倒了她。

　　“注意看路，近視眼！”伸腳絆她的女孩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用嘲諷的語氣言說道。

　　合眾國的女孩在青少年時期愛長雀斑，而這位則是其中的佼佼者。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當她看到臉上干凈光滑，連一點點的雀斑都沒有的海蒂的時候，心中格外憋著一股怒火。

　　海蒂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爬起來，并伸手去撿從手中掉落的紙袋。

　　可是，另一個孩子先一步搶走了那個落在地上的紙袋。自說自話就將其打開，并高舉起來喊道：“嘿！快看，海蒂的運動鞋，哈哈！平底的！哈哈哈哈！”

　　紙袋里是一個非常殘破的運動鞋。其實這鞋子穿在腳上還好，因為鞋面上至少還算馬馬虎虎。但如果拿在手里，那鞋底磨損情況就一目了然，這鞋底簡直快出一個大洞了。

　　他話音落剛落，車上又是一片哄笑。

　　海蒂的學校是很爛的公立學校，但學校里是配發校服的。而體育課的運動鞋卻需要學生自購。

　　其實說起來，一雙破運動鞋并沒什么好笑的——在這個資本主義的社會，貧富之間是有著鴻溝的。不同階層的孩子上不同的學校，也就是說爛學校的學生其實家境都不怎么樣。海蒂的運動鞋雖然破舊，但其他人的運動鞋如果拿出來的話，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運動鞋其實并不是重點。很多時候，當人處在一種特定的環境里時，事實本身會被模糊，因為人的行為會被氣氛和立場所驅使。就像是此刻一樣。

　　當車廂里其他人，包括那些不好惹的惡霸都在找海蒂的麻煩時，如果你表現出不悅或者站出來替她出頭，那下一個被欺負的也許就是你了。

　　沒有人愿意落到這種下場…所以哪怕你心里并不覺得好笑，你也要嘲笑一下，表示你和強者站在一起，你和海蒂不是一伙的。

　　“嘿！小鬼們，給我安靜！還有剛上車的！快給我滾到座位上去！我可沒工夫浪費！”

　　司機粗魯的聲音響起，暫時打斷了車廂里的笑聲。

　　作為車上唯一的成年人，他并沒有對這些事有什么感覺。因為在他心里，這只是小孩間的玩笑打鬧。他既不需要關心，也不在乎。他只期望著車里的人趕緊就位坐好，好讓他快點啟動汽車趕到學校。

　　和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成年人一樣，他并不喜歡自己的工作。這種討厭通常來說和他的月薪成反比，和勞動強度成正比。

　　總之，對于司機來說，他只想著快點把車開到學校門口，然后他就可以得到一段休息時間了。至于其他的事和他無關。他只是司機，學生的狀況需要老師來操心。除了交通狀況之外他沒有任何責任。事實上，只要這些小鬼安全上車，安全下車，那他就已經對得起自己的那份工資了。

　　在司機的呼喊聲中，學生們稍稍收斂了一些。站起來的都坐了回去，嗤笑的也停下了笑。

　　“還給你，近視眼，不用謝了。”搶走海蒂鞋子的那個孩子一邊將紙袋遞到對方面前。但是在海蒂伸手的瞬間，他的手卻故意一松，鞋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有幾個觀眾吹起了口哨。不過因為怕惹惱了司機，所以幾聲口哨并未引發其他哄笑。

　　海蒂只得自己彎腰將鞋子紙袋撿起，并快步地走到了校車最后一排的一個無人角落里坐下。

　　等到車里人都坐下之后，車就開始行駛了。

　　到此為止發生的這些，是海蒂每天早上都要經歷的日常。但是其實今天還不算最悲慘的，因為這些嘲笑，輕蔑和侮辱都是不入流的，傷害的是一個人的自尊心。而她真正要面對的東西遠比這個可怕的多。

　　她已經是高中生，而現代人類早熟。按照生理衛生教科書的說法，十五六歲的年齡，人類已經性成熟了。

　　事情到底為什么會發展成這個樣子，說來就比較話長了。

　　海蒂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出身于一個只能說社會底層的家庭，有著一個毫不負責的酗酒父親，靠著社會救濟生活。在這個國家里，本來這種家庭條件生出來的孩子幾乎都是一個命運，那就是在以爛著名的公立學校里混到畢業，順帶著在自甘墮落中一直沉淪到社會的最下層，在黑幫、罪犯和妓女的道路上一條路走到黑。

　　但是，就像是砂子中也會偶然隱藏金粒一樣，海蒂就是那萬中無一的例外。

　　也許是她在上學的第一天起就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聰明從而得到了老師的青睞和扶助，也許是她從小就立志讀書改變自己的人生和命運，也許什么都不是，僅僅是她比較喜歡讀書。總之，她是那種非常少見的好孩子，好學生。

　　哪怕這是一所真正意義上的垃圾學校。

　　在大部分老師們的眼里，海蒂是個很煩人的學生：一方面是她的成績太出色了。這種垃圾學校里，當一個教師能拿出一個上得了臺面的學生的時候，就會襯托出其他教師工作不努力。這是完全無端的指責，是飛來橫禍，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完全是運氣而非能力。另外一方面則是海蒂家里逢年過節從來不給老師送禮…當然了，在這點上，絕大多數學生都一樣。

　　她的母親從幼年時開始就不知所蹤，父親酗酒，賭博，吸毒，從未來過學校，對女兒的學業更不關心。好在這種學校的老師本來也沒有什么熱情去約談學生的父母。大部分時候他們只是通過網絡交流工具建立一個群和家長們交流。這種“交流”是校方規定的，所以教師對此都浮于表面，他們最多那也是在群里說一句話，至于家長是否看見，教師們從不關心。

　　在合眾國，不同社區等級分明，底層人士居住在底層社區，為底層工薪階層服務的公立學校，配套的資源自然也都是底層的。校長每天只想著如何在退休前多撈些油水，副校長終日在動歪腦筋要搞死校長上位，主任則把投訴和偷懶看成常態，教師則大部分都是沒什么本事，卻總覺得自己在教師的崗位上屈才，所以對于所有教學任務都是敷衍了事的庸人。

　　眾所周知，下層社會的家庭問題遠比上層社會嚴重。當一群來自各種問題家庭、缺乏正確引導的熊孩子丟到上述這些人的手里，會有什么結果可想而知。只能說，問題少年的問題絕不會得到解決，甚至保持原有不變的可能性都很小，通常都是越來越大。

　　不止如此，除了師資軟件外，學校的硬件條件也同樣堪憂。因為研究項目也好、為自己培養人才儲備也罷，商業贊助一般都會找高等學府；而那些為了“名聲”捐錢的人，則更傾向于捐給貧困地區的中小學。所以大城市中，學習的資金來源幾乎全是政府撥款。

　　納稅人的錢和私人的錢是不一樣的。后者會得到捐款者的監督，而前者怎么花，那就是少部分人完全決定的了。為什么這種爛學校的校長卻是一個好職位？甚至值得副校長挖空心思削尖腦袋去爭取？這就是理由。總之這個學校的硬件，從課桌到黑板、從校車到校舍、從裝修建材到教學用品…都是一言難盡。

　　一句話，這是一個典型的爛學校。

　　對學生來說，這里教學質量低劣，條件差勁，各種流氓橫行。除非天賦異稟，否則想讀書也沒辦法讀書。對教師來說，這是一個低薪，差環境，高壓力，還沒前途的工作。

　　這就是為什么海蒂明明是個好學生，卻在教師中不受歡迎。因為她總是惹麻煩。

　　前兩年她的成績太好，以至于每次公布成績的時候，其他班級的老師都會感受到巨大的壓力。這真的是個大麻煩，因為其他老師會因此挨上頭的罵、甚至扣工資。而海蒂自己班級上的老師同樣高興不起來。因為這讓他遭到了其他同事的聯合敵視。

　　后來海蒂休學一年，回來后這個問題終于消失了，但是海蒂其他方面還在繼續惹麻煩。

　　比方說，午餐時間發生了糾紛，有人在食堂摔倒了，還打翻了餐盤甚至更多，弄臟了地板。這就是一個相當麻煩的事情。一部分孩子們吃不上午餐了，教師們必須出面解決。清理被打翻的食物也是一個又累又臟的活，清潔工人要求額外加薪。

　　馬桶爆炸了，下水道堵塞…又要安排一筆預算。

　　不知道怎么回事，桌子莫名其妙損壞了，于是效方又損失了一套財產。

　　諸如此類的事情很多。

　　不過最多的還是報警。因為這些高中的“孩子”們，其實已經不是孩子了。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在這種約束幾乎為零的學校里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值得奇怪。學生早孕是常見現象。

　　海蒂發育的很不錯。有好幾個學校男生對她有意思。當然這個“有意思”并非少男少女的那種愛慕。每次遇到這種威脅的時候，她就會報警。警察就會過來，帶來一堆的麻煩。他們會找人，詢問，調查，做筆錄，最后會引得學校高層出面，鞠躬道歉。雖然正常這種事情會得到同情的。但是正如祥林嫂的故事一樣，不管一開始得到多少同情，最終都會變成人人厭煩嫌棄。比起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牽涉到人們自身的事才是他們關注的重點。

　　老師們對海蒂的感受大致如此。開始的時候，每當她“惹了麻煩”，他們哪怕不情愿，也得去打聽是誰干的。但很多時候當事人不會承認、也沒有目擊者愿意站出來替她說話，所以大部分情況下都找不到人去懲罰和背鍋。就算是警察過來也很難找到實證。

　　后來大家終于無法承受這種永無休止的風波了。這種低薪的教師職位，這種高強度的工作壓力，把局面勉強控制住都已經讓人疲憊不堪。沒人愿意為了一個海蒂做更多。

　　就這樣，僅僅一年的時間，海蒂從一開始的“偶爾被霸凌一下的異類好學生”，漸漸變成了“大家都討厭的麻煩”。不管什么事情，叫老師也沒用了。

　　尚存善念的孩子對她避之不及，生怕和他扯上關系或者淪為與她一樣的存在；其他的孩子則把她當成嘲諷嗤笑的對象，有時單純是為了好玩而去捉弄她一下，因為他們覺得“誰叫她是個異類”，“憑什么她成績這么好？”“老師都不管她了，捉弄她不會有什么后果”。

　　不過最糟糕的還是幾個混混學生。這種爛校里的普通學生在其他地方其實就已經算是“混混”級別了，那么這種學校里被視為“混混”的學生是個什么檔次不言自明。說白了就是還沒有被開除的小流氓。

　　他們之前已經被警察逮捕了好幾次。不過正如前面說的，事情還沒發生，又沒有目擊者的實證，最終他們都很快就出來了。然后得意洋洋的宣告自己下次一定得手。

　　這個事情不是一次兩次，學校里最著名的惡霸都如此放話了。對流氓來說，這一點也不是值得羞恥的罪行，而是展示自己的力量的方式，很酷而且很爽。

　　這就是為什么車上幾個學生打賭，海蒂今天敢不敢上學的緣故。學校里最大的校霸已經放話出來了。她已經為此好幾天都沒來學校了。可是，不來也不行，因為家里特殊情況，她不能呆在家里。除了學校，她無處可去。

　　車上，眾人很快進入嘻嘻哈哈聊天扯淡狀態，完全沒人注意到海蒂一直在輕聲祈禱著。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千萬不要爽約啊…瑪麗！”

　　除了神和網絡上認識的網友之外，她已經沒有了求助對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