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永先的大喝聲,沒驚到禿鷲獵牙,倒是急到了鐵木爾。
單純是巴圖的偷襲,鐵木爾毫不在意;再加上武維揚這一萬精騎的夾擊,其實也不算太要緊。
因為鐵木爾后方人太多了…隨便兩個部族頂過去,至少可以拉扯住武維揚那些人。
但如果前軍恰好在這種時刻崩潰,那鐵木爾就要開始滿頭大汗了。
赤離都知道禿鷲獵牙未必肯死頂,鐵木爾又何嘗不知?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別人的部落也沒那個忠誠為你葬送。越是形勢不妙,他所能信任的就越只有自家的金狼軍。
后軍左右,胡騎四出,分別迎上了巴圖與武維揚;而與此同時,中軍大動,鐵木爾的金狼軍終于全線壓上。
禿鷲獵牙心中正轉著退意,身后喊殺聲大起,鋪天蓋地的金狼軍狂涌而來。
禿鷲獵牙只得勉強把退意按捺回去,心中轉得更有勁了。
這局面…這金狼軍還真是大部分棄馬前來硬拼漢軍軍陣,這種事情在之前是不可能發生的。
鐵木爾需要保持他對各部族的絕對威懾統治,真要把金狼軍打殘了,他就算大勝也會很麻煩——比如他禿鷲獵牙隨便暗中聯合一下博額,就有可能取而代之,博額與鐵木爾的精誠合作只限于這一仗而已。
鐵木爾只可能驅策其他各部族去浴血損耗,自己的金狼軍只作為壓軸定鼎的用處,但這一刻捉襟見肘的鐵木爾為了穩住他禿鷲獵牙,竟然真把金狼軍不計損耗地壓在最前面拼…
軍事不過政治的延續。如今草原各部的硬仗能力,還真不如捏成一團的大漢,哪怕從兵力來看是他們占優。
這也是趙長河急著北伐的一個要素,他不會讓長生天神徹底復蘇,把整個草原捏成一股。禿鷲獵牙心中轉著念頭,還沒等做出新的判斷,金狼軍已經和他的部族合流,與皇甫永先的軍陣沖成了一團。
雙方都不斷有人倒下,后方將士又飛快補位,上方的箭如雨下,下方的沙很快成了丹砂一樣的茫茫。
新的禿鷲在上空盤旋,注視著下方如蟻般的殺伐,等待著殺聲散去的夜晚。
“咦…那是怎么回事?”禿鷲獵牙心中忽動。
巴圖部當初被摧毀,死傷慘重不說,整個冬天躲在戈壁荒漠里,缺衣少食。即使得到了支援,受限于運力也不可能多,至今出現也是衣不蔽體的,有人皮甲都只有半拉掛著、有人騎的馬都瘦得看得見骨頭,典型的“一群乞丐”。這種部落就算傾巢而出,人看著不少,戰斗力也是可想而知,本來以為很輕易就會被包了餃子。
然而這會兒連東路來襲裝備精良的武維揚部都陷入了苦戰,西邊巴圖部反倒一路鑿穿,鐵木爾安排了包餃子的幾個部族幾乎是一觸即潰,輕易地就被巴圖穿插收割,死傷慘重,根本包不住一絲一毫。
這是怎么回事?這群乞丐部落的精銳程度竟然更勝武維揚軍?
天空中傳來鐵木爾的怒吼:“嬴五,你一代天榜之雄躲在巴圖軍中裝個偏將,你還要不要臉!”
禿鷲獵牙:“…”
嬴五溫和平靜的聲音傳遍戰場:“沒辦法啊…大汗破御、薩滿破御、趙王破御、厲神通破御,連贏某侄女兒都破御了…可贏某不知為何卡在那坎兒上,怎么都尋求不了突破之門。在神魔之世,三重秘藏也就只是一介小卒而已,禿鷲獵牙這等實力都為大汗前驅,贏某為漠南王驅馳,豈不是很正常?”
禿鷲獵牙抽了抽嘴角。
自己是三重秘藏,可也只是剛剛突破的初期,面前還杵著個皇甫永先。你嬴五就算沒破御,也是半步了,用來欺負巴圖“乞丐軍”的部落們面對一個半步御境的嬴五,那還打個寄吧啊?
你一個半步御境,欺負普通部落士兵!這馬匪比胡漢雙方都不要臉,真正的禮崩樂壞,規矩全無。
“轟!”一道金色的矛影從天而降,直沖巴圖兵馬。
嬴五咻然而起伸手一拍將那道矛影拍散天際,身影不停,再赴九天:“既然大汗邀戰,贏某舍命陪君子便是。”
越發不要臉了…鐵木爾本來或許比三娘勝出少許,可在戰局亂七八糟的情況下極大分心,一邊要指揮一邊還要烘干大地呢,只能被三娘壓著打。要不是因為夠強,早特么栽了。這時候嬴五冒出來和三娘夾擊,你好意思說這叫“舍命陪君子”,難道不是趁病要命?
是了,元三娘是不是也是你們響馬兄弟會的…你們兄弟會都是這樣的嗎?
更惡心的是后方軍陣已經被他搞亂了,這時候貌似客氣地不參戰了有什么用?這時候的巴圖部就算是一群豬,也不可能再被包餃子。都是一輩子在馬上的戰士,誰不知道誰啊,一旦對方亂了,這一支乞丐人馬足夠把整個戰局攪得底朝天。
禿鷲獵牙眉頭一皺,不著痕跡地退到了金狼軍身后。
“轟!”高空之中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也不知道是鐵木爾遭遇了嬴五怎樣的大招,正在瘋狂咆哮。
恐怖的勁氣溢散四方,狂風席卷,天云皆散。
有些尚有余力在看天的人,都能看見嬴五和兩個三娘分三個方向拋退,中央鐵木爾的身影如同一尊戰神。
鐵木爾再也無心照看戰局,徹底開大了…若是往日禿鷲獵牙看到這樣的身影,恐怕會臣服于地,但此時此刻已經沒有太大意義。
“走。”禿鷲獵牙低聲對身邊的部族親信交待:“漢軍多為步卒,即使獲勝也不可能打出殲滅戰,最多只能靠巴圖部和武維揚部那么一兩萬人追擊各方。如此必將有強大部族留下實力,將來崛起于漠北,取代鐵木爾的位置…既然如此,誰有準備,那就是誰。巴圖那點實力都能做漠南王,我們為何不能做漠北王?”
親信早知道他的心思,也低聲回應:“但是可汗,此戰還是膠著,暫無勝負。若是敗了逃竄還好說,長生天也未必會降罪,可若是此刻就撤離,長生天怪罪起來…”
“勢已經看出來了…這接二連三的打擊,漢軍的戰意越濃,我方的戰意越散,天平已經傾斜。”禿鷲獵牙磨著牙,低聲道:“最艱難的血戰讓我們先頂上,鐵木爾之心昭然若揭,他也顧忌于我,知道我是最有可能挑戰他的一個,有意在消磨我們的力量。如今我們部族兄弟死傷這么多,也對得起長生天了,難不成真要讓我們部族頂在這里流盡最后一滴血?憑什么?憑他鐵木爾臉大?”
親信們都不說話了,眼里野心開始燃燒。
草原各部弱肉強食,除還有個長生天的信仰約束之外,可無恩義可言。當年巴圖的戰獅部可以崛起,如今他們禿鷲部又為何不行?大家都是大部落,戰獅部還失去了地榜領袖,區區一個弱者巴圖都能當王,他們禿鷲部可還有前人王、今日的三重秘藏呢!
長生天要降罪?巴圖至今也沒死不是?如果金帳汗國真的一敗涂地,將來長生天也必須扶持新的部族,能怎么降罪?難道真要逼得我們拼盡最后一個人?憑什么!
再說趙長河皇甫情那邊的戰況還不知道怎樣了…長生天顧得上自己再說吧!
整個禿鷲部低聲互傳,漸漸都不動聲色地向后退,很快和皇甫永先正面交鋒的敵人里已經沒有一個禿鷲部的影子,全部都是金狼軍自己。
然而這種數萬人的后退拉扯,再怎么“不動聲色”,實際在局勢上也是可以清晰地體現出動蕩,前軍亂了!
老辣的皇甫永先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來?
“禿鷲部已敗!全軍突擊!”聲音不僅是傳給了己方,同時也傳給了敵方。
“禿鷲部已敗!”
“前軍潰散!”
感受到前方有波浪往后擠的感覺,典型的潰敗后撤之相,后面不明就里的金狼軍開始自相混亂,擠過來的禿鷲部反倒把金狼軍陣沖得亂成一團。
“嗖!”皇甫永先一矛將一名金狼軍將領刺落,舉矛大喝:“壓上!”
漢軍潮水一般壓了上來,如同推倒了多米諾骨牌,金狼軍從前方開始散亂,一直綿延到中軍。
這回是真正的“前軍潰散”!
巴圖率眾左沖右突,看見了前方動蕩的局面,同樣舉刀大喝:“金狼軍敗了,兄弟們,給老子沖!”
“嗆!”武維揚架開一個部族首領的彎刀,同樣厲喝:“金狼軍已敗,爾等還要頑抗不成!”
禿鷲部之退,牽一發而動全身,整個戰局開始血崩。
巴圖武維揚兩把尖刀直插后方,皇甫永先猛烈推進,看似漫山遍野的胡騎亂成一團,無數部落開始自謀后路,策馬奪路奔逃。其中最早有了準備的禿鷲部全體上馬集合,向后方沖鋒而出,更是把后方攪得一團亂麻,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漢軍前部呢…
大潰散只在頃刻!
鐵木爾在嬴五與三娘的壓力下只是片刻沒有關注戰局、甚至都分不清禿鷲獵牙是真的戰敗后退了呢還是故意的,下方軍陣就已經徹底崩潰,只剩下一面倒的屠殺與追逐。
狼旗摧折,血海尸山,慘叫聲連綿四野,直抵天穹。
藍天悠悠,長生天沒有眷顧。
“保留實力!全軍撤退!”鐵木爾果斷發出了最后的怒吼,再也懶得管其他部族如何,只圖保住自己金狼軍的實力。
很可惜無論巴圖部還是武維揚,亦或是正面壓上的皇甫永先,每一個人的首要目標都是金狼軍。
“嗖!”三娘蛇鞭漫卷,攔住了鐵木爾向下沖刺的路徑,笑意盈盈:“大汗稍安勿躁,伱我勝負還沒分呢…”
鐵木爾暴怒如狂,戰矛發了瘋一般掃向三娘:“滾!”
如同抽矛斷水這一擊就像砸在海水里一樣,連半點效果都沒掀起,而身后的重拳又來了。
鐵木爾有點身心俱疲之感,如果說一個戰士最不想面對的是怎樣的對手,那必然是玄武這類的,她的攻擊性或許一般,但論起纏人來,能纏得根本沒有半點脾氣。
“轟!”鐵木爾回手也是一記重拳,正要習慣性地與三娘之拳對撞,卻忽然發現自己的手陷入什么詭異的空間通道一般,被帶得偏移。
“大汗急躁了…對于一位身經百戰的戰士,這并不應該。”
嬴五!空間相關之力!
就這么一點偏差,自己的拳頭沒能對上三娘的拳,拳勁直接打了個空,而三娘的拳頭已經惡狠狠地轟在他的肋下!
鐵木爾暴起罡氣,試圖震偏三娘這一拳,同時自己身軀一扭,試圖閃開。
然而這一扭又被什么東西限制了一下,似是陷入了泥沼,動作遲緩了半拍。
“砰!”玄武之拳重重地印在了鐵木爾肋下,鐵木爾狂噴一口鮮血,猛地揮矛掃開嬴五,踉蹌飛退,眨眼北去。
三娘和嬴五嘴角都溢出鮮血,鐵木爾的修行終究超過他們,反震之力并不好受。可兩人都沒說半句話,三娘雙身合一,與嬴五一起默不作聲地直追而去。
并不求能殺了鐵木爾,所求的唯有一項:別讓他有機會收攏軍隊,別讓他參與地面之戰。
因為趙長河那邊的戰局,依托于這人道氣運的轉移、信仰之力的崩塌。
那才是大家真正的目的,由始至終,戰略一直都很清晰。
“叮叮叮!”全線壓上的漢軍之中,有一方軍陣沒有動。
那是赤離沖刺的后軍左翼。
崔元雍吹的牛逼沒有實現,本以為赤離棄了自己的長處來攻堅,必然沒有什么效果,事實證明當人有了決死的勇氣,爆發出來的力量遠超平時。
他真的把他崔元雍一路壓得往后退,在這軍陣之中撕開了一道口子,然后他身邊的三千輕騎趁著缺口直沖入內,已經貫穿了少許距離。
如果再給他一定的時間,說不定真能做個鑿穿。
可惜這邊的搏命浴血,沒能來得及生效在前方崩潰之前。
如果這邊先被鑿穿,說不定漢軍先亂,禿鷲獵牙就未必會退,禿鷲獵牙不退,整個戰局就還沒糜爛,有足夠的底蘊去慢慢收拾。
但這里慢了…終究是慢了那么一點點。
禿鷲獵牙的撤退,讓赤離徹底成了個一頭扎進了死地的孤軍。
“走吧少主!”身邊的副將急促對赤離道:“崔元雍這支兵馬攔不住我們,我們還可以掉頭殺出去!漢人有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赤離彎刀與崔元雍的長劍再度交擊,迫退崔元雍少許,勒馬就要回轉。
但勒馬之后,再也沒有驅馳。
在被他撕開的軍陣口子之外,默然站著一群精赤上身的漢子,和為首的司徒笑。
兩軍都沒有動作,崔元雍站在身后,司徒笑堵在身前,赤離坐在馬背上轉頭四顧,自己帶來的三千精銳此刻早就折損近半,所有人渾身浴血,臉上的風沙被血與汗揉雜在一起,早就認不清任何一個人的臉。
但可以看見每個人眼里不可置信的傷感。
拼搏到這時候,本以為有了一線攪亂對方的機會…但最終如同小丑一般。
“覺得我們像戲臺上的丑角么?”赤離忽然問。
“沒有。”司徒笑收起了吊兒郎當的表情,抱拳一禮:“我們同榜的潛龍第一,曾經我們是不服氣的,不想認…如今看來,我認。”
赤離微有笑意,轉向身后的崔元雍:“按照幾天前你跟我說的,排除那對兒瘋子,我等凡人之爭,誰贏誰輸?”
崔元雍嘆了口氣:“我輸了。剛才我沒有攔住你,若再給你時間,我怕是要自刎謝罪。”
赤離點了點頭:“那現在若是我自刎,你們能不能放他們一條生路?”
崔元雍沉默良久,低聲道:“不行。你們都是英雄,但越是英雄,就越是仇寇,一旦縱虎,后患無窮。”
赤離抬頭看天,好像在期待長生天的某種回應,但最終什么回應都沒有,長生天失去了眷顧。
他低聲說著,仿佛自語:“你們投降吧…崔元雍說歸說,如果你們降了,漢軍自命文明之師,是不會殺降的。”
崔元雍忍不住道:“你也可以。”
“我知道我可以。”赤離笑笑:“你們圍而不殺,還不就是有點惜英雄之意,想勸降嘛。但你們不敢。”
崔元雍司徒笑相顧不語,他們當然是有點惜英雄之心的,只不過他們也有點糾結,赤離這樣的人真降了你敢信用于他么?誰敢做這個擔保,真弄出事來怎么負責?
“算了。”赤離笑道:“武道追逐,難追趙岳;神之信仰,無所眷顧。我并不知道茍且的意義是什么…若說我的存在還可以證明什么,那就是證明草原之上,不是只有巴圖和禿鷲獵牙。”
他頓了頓,語氣輕松地對崔元雍道:“三年之內,我在長生天上看不見禿鷲獵牙前來受審的魂靈,別怪我在長生天上看不起你們。”
說完橫刀脖頸,猛地一劃,似乎不想聽見“你長生天就要沒了”的回應。
但崔元雍的回應是:“不用三年。”
赤離露出笑意,喉頭鮮血噴濺,身軀轟然落馬。
兩軍默然看著赤離自刎的尸身,春風獵獵拂過,帶起遍地風沙。
這是草原年輕一輩最璀璨的星光,曾經縱橫中土年輕一輩,除岳紅翎外再也無人可擋。他的落幕,仿佛象征著長生天的衰亡,無可避免。
遠處喊殺聲依然喧囂,慘烈的屠殺與追逐,從戈壁之北一路向漠北草原的王庭蔓延。